第6章
寶婳掌心裏全是冷汗。
但梅襄和梅衾接下去說的話,都是與她無關的話題。
寶婳退到了一旁不打眼的地方,見他二人再沒有注意自己,心口才漸漸又安歇下來。
“二哥少時曾是天子侍讀,至今天子也對你甚為記挂,盼望着你能回朝去……”
說到此處,梅衾不由地打量着對面的梅襄。
從七年前梅襄陪天子狩獵,摔下了馬後,梅襄就此吓破了膽子,再也不敢進宮伴駕。
天子比他們年紀都小,七年前不過才将将滿十歲稚齡,在鼎山王和太後的輔佐下做了個名不副實的小皇帝。
如今天子年已十七,卻性情怯懦、瘦弱纖薄,看着鼎山王時,目光往往都閃閃躲躲。
而鼎山王則在這七年的時間裏,愈發猖狂,勢力鼎盛。
“你以為,你三個月前為什麽會好端端的落入山匪手裏?”
梅襄喝了口茶,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嘲意。
梅衾怔了怔,“二哥的意思……”
三個月前,梅衾在朝堂上為了鼎山王對少帝大不敬的态度當衆頂撞了鼎山王。
之後未隔多久,他陪母親去檀香寺的路上,遇見一群悍匪。
那群悍匪獨獨将他綁走,兩個月後才願意與宣國公府談判,交付贖金放人。
之後再查,便再無這群悍匪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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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搶走梅衾身上的財物,也沒有欺淩任何一個丫鬟,就像是想純粹地折辱梅衾一番。
梅衾不是沒有疑心,只是不敢相信,鼎山王已經猖狂到了這個地步。
他與梅襄淺談幾句,見梅襄沒什麽精神,便知對方同自己說了這麽多必然疲累。
“上回送二哥那棋盤,二哥可有鑒賞過?”
梅衾上回在外面同朋友買下一個棋盤,聽說是前朝奇人所制,這等帶有淵源的上乘之物作為藏品或是弈棋之用,都是珍貴難得。
二哥擅長棋術,他這才令人先送到深春院中。
“看是看過,只是此物我去年便已經買下個一模一樣的,兩物放在一起,頗是難辨真假,虧得我那小厮精于此道,可以為你指出真假分辨之處。”
梅襄說着便叫來了管盧,又與梅衾道:“我今日精神不濟,竟也站不起身,便叫管盧說與你聽。”
“竟有此事……”
梅衾是刻意在這棋盤上做過功課,将古物細節一一記在心中,自以為自己這次定然不會買到贗品,如今出了差錯,他反複琢磨竟也想不出哪裏不足。
想到此處,他竟迫不及待想要過去讓人指出有何處不同?
寶婳下意識要跟上去,梅衾卻擺了擺手,直接一撩袍角跨出門檻,同那小厮去了。
寶婳見他一旦專注,眼中全然沒有了旁人的影子,一時又讪讪地退回到原位。
屋中一時之間陷入了寂靜之中。
寶婳目光落到對面那人腿上,心想他前些時日還走路走得極好,今日怎麽突然就不能走了呢……
她正想着,就瞧見對面的人忽地起身。
寶婳忍不住抽了口冷氣,連忙又擡手捂住了嘴巴。
他……他這不是騙人麽?他分明還站得起來。
“怎麽?”
梅襄神色無害,微微地笑,就像那天,他要懲罰寶婳那樣,半點也不叫人防備。
“三……三爺就在隔壁。”
寶婳張着瑩眸望着他,顫抖說道。
她怕他,怕壞了。
倒也不是沒有見過壞人長什麽樣。
但她确實是沒見過他這麽多花花腸子長得還好看的壞人。
她往日裏以為壞人只會兇,只會惡,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用着溫柔刀剮人的。
所以他這樣溫和無害的模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她見他走來兩步,她便退後兩步,他又走來兩步,她便又連連退後,直到後面觸到了什麽,寶婳才發覺自己已經退到了櫃子跟前。
她再想往別處已是不能。
梅襄信步上前将她堵着,倒也沒有立刻做出窮兇極惡的事情。
他眼睫輕輕眨動如鴉羽一般,纖長而秀氣。
“我方才的話是真的,倘若我知曉你生得這樣好看,定然不會欺負你了。”
他甚為溫和地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話。
因為當夜若能知曉她是個這麽漂亮的女子,他大概會直接殺了她吧。
畢竟他當時也是覺得她那樣醜,他母親是怎麽都挑不下手的。
為了置他于死地,母親她一定會挑選模樣最好的女子來刺激他的身體,叫計劃不出一絲錯漏。
可她如今突然漂亮起來,實在是出人意料。
“你……你再過來,我就要喊三爺了!”
寶婳握起手指,眸裏凝着水霧,猶豫自己能不能打得過身體羸弱、常年體虛的二公子……
可轉念一想,又怕自己會将他打傷,她可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
她要是能知道國公夫人為了廢掉梅襄的功力花了多少代價和心血,大概也不會有這麽不着邊際的想法了。
梅襄見她今時不同往日,竟然敢鼓着小臉含着淚光威脅他了。
着實是勇氣可嘉。
他又邁近一步,将她那漂亮驚慌的小臉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确定她這張臉才是真的,不免微微一嘆。
“我就問你幾個問題,你若回答出來,我便不為難你了。”他握拳輕咳,身子也跟着一震顫,似乎搖搖欲墜。
寶婳下意識要伸手扶他,見他咳完又站直了身子,垂眸朝她看去。
她水眸輕顫,幾乎将整個後背都貼到櫃子上了。
他好像不像做戲的樣子……
寶婳甚是防備着他。
“……二爺想問什麽?”
梅襄問她:“你覺得你自己好看嗎?”
寶婳忽然一怔,發覺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她一頭霧水,遲疑着他的意圖,頗是為難道:“應當是好看的,旁人、旁人都誇我像個仙女一樣……”
她倒是一點都不謙虛。
梅襄忍住笑,又垂眸問:“有我好看嗎?”
寶婳愣着了。
她有他好看嗎?
她那雙清瑩的雙眸便不由自主地仰起,對上他那雙幽黑的眼睛。
寶婳心中似有一根細弦輕撥了一下,令她心跳微微紊亂。
“沒、沒有……”
梅襄漫不經心說道:“那就是了,所以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明白了嗎?”
他那張臉仿佛可信度十足,竟叫寶婳不知不覺地就信了一半。
“所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忽然更加得輕柔問她,語氣恍若誘哄。
寶婳遲疑地看着他。
他便取出一枚避孕作用的丸子,聲線柔和,“這丸藥需要旁人口涎滋潤我才能服用……”
他話未說完,寶婳便立馬擡手捂住了嘴巴,眼睫亂顫。
梅襄的話頭止住,方才那陣如沐春風的溫和也随之消失。
他臉上的表情頗是遺憾。
大概是沒想到她都這麽蠢了,結果還沒蠢到相信這樣理由的地步。
他真是低估了她的智商。
——竟然還沒蠢到家去。
“看樣子我今天是騙不到你了啊。”
他仿佛失望。
寶婳抖抖瑟瑟,故作自信,“所以二爺就死心吧,我……我這個人沒那麽好騙的。”
他輕笑一聲,忽然擡手将她臉頰一掐。
沒那麽好騙的寶婳冷不丁地被他掐得臉頰鼓鼓。
像個驚慌失措的小倉鼠。
他把那藥丸輕輕一抛,丢進她嘴裏,将她脖子一順。
“咕咚”一聲,藥丸進腹。
梅襄冷然掃她一眼,轉過身去。
寶婳吓死,這回輪到她連忙抓住他衣擺。
“二爺給我吃了什麽?”
寶婳快要哭了。
梅襄拍開她的手指,謊話信手拈來,“是世外高人給我的藥,說是吃了以後可以讓別人喜歡上我。”
寶婳一聽,吓出一身冷汗。
“你現在有什麽感覺?”梅襄緩緩問道。
寶婳小臉煞白,竟認真地感受了一下。
好像……肚子裏熱熱的,後背涼嗖嗖的,難道這就是藥效發作了?
“完……完了。”寶婳無措地握住袖口。
梅襄挑眉,聽見她甚是沮喪道:“二爺……二爺好像比以前看上去更好看了。”
梅襄捏了捏眉心,着實是忍笑不已。
“這樣啊……”
他施施然一笑,唇角粲然,“那我日後就可以拿給我心上人吃,好叫她喜歡上我了。”
寶婳眸裏滿是不可置信,連忙搖頭,“二爺這樣做是強搶民女……”
梅襄漫不經心地斟滿茶,“我喜歡的自然是要搶的。”
寶婳震驚地看着他,“那女子被你搶去也會以死明志。”
畢竟戲本裏都是這麽寫的。
“誰告訴你我要得是活的?”
梅襄露出冷笑,“我要的東西就算是死了,也都得是我的。”
他的眸色陡然一轉,幽深之處仿佛沉着幽暗深淵,那深淵能吞魂奪魄,誘着人心甘情願朝那萬劫不複邁入……
寶婳不知道是被他這可怕的說辭給吓到,還是被他那雙不寒而栗的深眸給吓到,竟又退卻半步一屁股地摔坐在了地上。
恰逢梅衾從外面回來,便瞧見寶婳狼狽的模樣。
在她對面,梅襄捧着茶盞,容顏蒼白。
他緩緩朝梅衾看去,露出動人淺笑,“看樣子,寶婳還是怕我,你帶她回去好生安撫才是。”
他完全是個脆弱的哥哥,将溫柔無害、與世無争表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