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襄低頭看着跪在自己腳旁的醜丫頭,唇角笑意愈發燦爛。
五月的天分外明媚,可他身邊的人卻不禁打了個寒顫。
一片金葉子從梅襄白皙的長指間滑落,接着一片片掉落在地上。
“擦得幹淨,這些都是你的。”
寶婳被他微笑着注視着,竟隐隐生出一種被喜歡的錯覺。
她慢慢回過神來。
地上的金葉子被陽光照得閃耀迷人。
一片金葉子可以換無數枚銅錢。
“這……這怎麽好……”
寶婳聲若蚊吟,低低地嗫嚅兩聲。
她的雙眸間流露出幾分猶豫,身體卻很實誠很谄媚地捏着袖子仔仔細細地給梅襄把靴子仔細都擦了一遍,還鼓着嘴溫柔地吹了吹,把上面看不見的灰塵也都吹個幹淨。
擦完以後,那雙同被脂粉污染的臉蛋截然不同的清澈瑩眸期待地看向梅襄。
梅襄翹了翹鞋面,似乎滿意極了。
“寶婳,你擦得真幹淨啊。”
他念着她的名字,仿佛情人的呢喃一般,讓寶婳愈發得臉熱。
他讓寶婳都快覺得自己能給他擦鞋簡直就是一種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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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幸歸榮幸,寶婳看着滿地的金葉子,神情都恍惚了。
她好像都沒有見過這麽多金子吶……
梅襄輕咳兩聲,英俊的臉上又褪去幾分血色,蒼白些許。
他細長如玉的手指掩住了唇,眸中仍然帶着一抹笑意。
“不過……”
“管盧,我鞋尖上的南珠呢?”
管盧上前看了梅襄雪白的鞋面一眼,刻板道:“回爺的話,沒有看見。”
寶婳慢慢地怔住。
高大英俊的二公子又纡尊降貴地俯下身來,與低賤的奴婢拉進了距離。
“寶婳,我鞋尖上的南珠呢?”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注視着寶婳,唇角的溫柔絲毫不減。
“回……回二爺的話,你鞋尖上,沒有南珠。”寶婳凝着他的雙眸,汗毛莫名地豎起。
梅襄微微蹙了蹙眉,好似遇到了為難的事情一般,溫柔的聲音也忽然生出了波瀾。
“沒有南珠?”
他唇角的笑意愈深,愈沉。
“你擦幹淨了我的鞋子,可卻弄丢了價值千金的南珠……”
語氣分明是無限的遺憾,然而這回寶婳才真正地從他的聲音裏聽到了一種屬于愉悅的情緒。
“我想不罰你都難啊。”
同方才那種浮于表面的溫柔不同。
他的笑意不達眼底,可愉悅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我沒有。”寶婳終于慌了。
她無助地朝四周望去,院子裏每一個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他們看起來分明比眼前這個溫如暄風,柔若春水的二公子更加可怕。
可她卻只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膽寒。
“二爺的靴子上本來就沒有南珠。”
寶婳連忙解釋,她低頭看去,他的靴子仍是那樣纖塵不染,更沒有鑲嵌過南珠的痕跡。
梅襄笑了笑,“有沒有南珠重要嗎?”
“重要的是,你要受罰了。”
他說罷便揮開手中折扇,舉止清貴優雅,遮住了半張英俊的容顏。
仿佛同情她一般,他慢慢說出他所認為的重點,溫柔提醒。
“希望你別叫的同那個賤奴一樣……”
“——難聽至極。”
他露在紙扇外的眼睛像狐貍,看似在笑,可眸中深黑如淵,結了冰霜一般透徹寒涼。
梅襄今日的心情非常不好。
打死了一個洩密的賤奴之後,他滿心的戾氣仍是無處可洩。
他這個時候便突然撞見了這個蠢東西。
他可和糊塗的寶婳不一樣。
跟誰做過什麽事情,做了幾次,怎麽做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小東西皮香肉嫩,撥開了外殼,內裏出乎意料地異常鮮美,竟叫他分不清後來是因為藥物還是因為禁身太久。
只是他今日在明媚的陽光下看清了她,叫他沒想到,她不僅蠢,還長得醜。
如此用臉比個高下,他竟好似一塊鮮美的肥肉一般,就這麽把自己獻給了她享用了一番。
這天底下只有梅襄占別人便宜的,他什麽時候讓別人占過自己便宜了?
“對了……”
梅襄往回走時忽然一頓,對管盧吩咐:“地上的金葉子都給我撿起來。”
“一個都不許少。”
他方才魅惑了寶婳的那雙黑眸微轉,卻冰冷地斜乜了管盧一眼。
即便是熟知了他秉性的管盧也忍不住心中一凜。
梅襄想要懲戒誰,壓根就不需要理由。
但他就喜歡看着他們這些低賤的奴婢被捧上雲端又跌進泥裏的樣子。
這個占了自己不小便宜的小東西現在臉上凝固的表情真真有趣極了。
他冷笑一聲,往屋中去。
管盧若知道寶婳就是奪了他元身之人,必然又要感慨,如果這天底下有挨一頓板子就能換來跟他家二公子睡一覺的機會,恐怕滿京城搶着挨板子的姑娘都得排隊到城門口才是。
再者說,他家主子若多露臉幾回,只怕早就将繡春院那位的風光搶盡。
寶婳吓壞了。
從梅二公子好端端的突然從溫柔極致的人變成了陰郁又可怕的模樣開始,她的腦袋裏就已經是一片空白。
雖說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可二公子和三公子的差距是不是也太大了些?
寶婳聽見自己要挨打了,然後……
然後她就被吓得渾渾噩噩的,也不記得自己怎麽就失去了意識。
她腦袋又疼又漲,好似沉入了一個殘破的夢境。
夢裏沒頭沒尾的,只是她自己穿着一件葡萄色襦裙珠釵滿頭猶如被嬌養着的姑娘一般,娴靜地對着一面漂亮精致的妝鏡。
接着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喟嘆一聲。
“這麽漂亮的手,一定要學會殺人……”
那人握着她的手越來越用力,叫寶婳驚惶萬分。
寶婳猛地驚醒,吓了床邊人一跳。
玉露端着藥,“寶婳,你醒啦?”
寶婳看着四下,發覺這是自己的屋。
屋裏十分簡潔,并沒有夢裏精致的鏡子與家具。
寶婳心中有種惴惴不安之感,好似缺了些什麽。
“寶婳,你暈得快,那些人都沒反應過來,三公子就恰好來找二公子了……”
寶婳“哦”了一聲,好像還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玉露又叫了她好幾聲,她都好像沒聽見一樣。
直到玉露聲音輕飄飄地傳進她耳朵裏:“寶婳……你、你原來長得這麽漂亮,為什麽先前要把自己畫成那樣?”
寶婳聽到這話,這才反應過來,發覺自己原本敷着厚粉的臉上一下子清爽了許多。
她擡手摸了摸臉頰,竟一點粉脂都沒有了。
“怎……怎麽沒了?”
寶婳心中沒來由地慌張。
玉露勸道:“往後你別這樣畫自己的臉了,你這樣好看,會比旁人都更加讨人喜歡的,寶婳。”
她生怕寶婳不信,還拿來了鏡子。
寶婳便看到自己的臉,黛眉濃眸,腮凝新荔,鼻膩鵝脂,膚色如雪,就連那張櫻唇也宛若柔美花朵一般點綴在唇,端得分明是雪膚花貌。
寶婳眨了眨眼,鏡子裏的美人兒也跟着眨了眨蝶翼一般的鴉睫,眸色瑩瑩動人。
玉露也是見她流了汗又污了妝,這才好心替她擦臉,誰知道直接擦出個大美人來。
這叫玉露心中一時也不是滋味。
畢竟寶婳又窮,品格不高,哪怕是丫鬟中她也是最低等的,如今忽然這樣漂亮惹眼,一下子把所有比她優秀的人都比下去,年輕的女孩子心中多少都會有些波瀾。
“寶婳,你不記得從前的事情,是不是也同你這張臉有關?”玉露忽然問道。
寶婳看着她,臉上還懵着,似乎比任何人都要驚訝。
是啊,她沒有從前的記憶,只記得自己在人販子手裏醒來,後來陰差陽錯就進了梅府。
之後再窮身上也要有胭脂,哪怕填不飽肚子也要畫了臉才有安全感。
莫不是她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答案除了寶婳自己,大概也沒人知曉。
之後玉露讓她收拾一下去繡春院見梅衾,寶婳在屋裏搗鼓了半天,卻又還是習慣地将臉畫了起來。
她懷着忐忑的心情往繡春院去,到了繡春院中,卻發現廊下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看到她的瞬間,忽然都靜了下來。
她們看着異類一般看着她,寶婳只身進了屋去。
三公子在書房中等她。
屋中燃着龍涎香,那是主子們最愛用的香味。
梅衾往日常用的那張紫檀木雕螭紋長方桌後空無一人。
寶婳目光緩緩巡視,才在雲窗前瞧見了着雪青外袍的梅衾。
他手指間握着一卷書,側顏靜谧美好。
他生得豐神俊朗,如星之熠,年少便考中進士,在旁人眼中更是驚才風逸。
如今他年歲稍長,褪去少年人的青澀,性情溫良如玉,君子端方。
他這般俊秀京中本無人可比,可寶婳卻瞎了眼,今日還将險些另一個披着溫柔皮囊的二公子比過了他……
寶婳想到了梅襄,骨頭縫都滲進了冷意一般,打了個寒噤。
梅衾聽見動靜,轉頭朝她看來,“寶婳。”
寶婳斂着袖子,慌忙地抛開了腦子裏可怕的二公子,全部身心都凝在了眼前人身上。
“寶婳給三爺請安。”
梅衾見到她并不意外,他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片刻道:“寶婳,二哥他今日心情不好,我代他向你道歉。”
寶婳聽了這話更是惶恐,哪裏有主子給奴婢道歉的?
“三爺莫要說這樣的話,奴婢受不起……”
她說着又要行禮告罪,梅衾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阻了她的動作。
他性情極好,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小丫鬟搶破了腦袋想要鑽進這繡春院來。
寶婳卻羞于與他接觸。
尤其是想到他那天晚上癫狂得不像他,讓人害怕的模樣竟不敢輕易提及。
“三個月前,我與母親去檀香寺還願,途徑西山遇見一群悍匪,我與一幹家奴皆被劫持而去,你可還記得?”
寶婳點了點頭。
當然記得,那些家奴裏就有她,那時她不過是浣衣院粗婢,本沒有機會跟去,是另一個丫鬟桑若做主帶着她去的。
後來宣國公府将梅衾全須全尾救了回來,可她們這些丫鬟卻因為名聲不好,各個太太奶奶房裏都不肯收用。
還是梅衾仁善,将幹慣粗活的老媽子派到莊子上做事情月錢也高,年紀輕的女孩兒不忍她們受苦,便又收到繡春院中。
寶婳這才有機會從粗使變成了繡春院的低等奴婢。
梅衾為人勤儉,屋裏伺候的婢女不多,是以人手不夠的時候寶婳也進房伺候給他研過墨、端茶遞水過。
所以寶婳同旁人一般仰慕着光風霁月的三公子,而梅衾亦是記得她這張浮誇的臉蛋。
他忽然露出微笑,“寶婳,日後你便同純惜她們一般,做我的貼身女婢可好?”
他提拔寶婳,也是想替二哥彌補她幾分。
畢竟她今日本不該遭受這無妄之災。
他心性向佛,也信奉因果,實則也是不願二哥有損陰德。
而寶婳卻誤會了他的意思。
只當他是為了那天夜裏,臉頰又漸漸發燙起來。
她驚喜得說不出話。
“我……我很願意……”
她緊張地生出薄汗,梅衾看着她臉上的脂粉漸漸融化,趨于髒污的臉頰叫人有些難以忍受。
往日他自然尊重寶婳的愛好,但日後貼身伺候,他總是希望她愛幹淨些。
他忽然牽住寶婳,在寶婳詫異的時候将她領到木架前。
木架上放着一個水盆,梅衾便親自擰濕了帕子,叫住寶婳。
寶婳渾身一僵,直到涼涼的帕子輕柔地觸到她的臉上,她才明白梅衾要做什麽。
她下意識想退後,卻被梅衾一手抵住了後背。
他低醇溫柔的聲音再度響起,“勿動。”
寶婳袖下的小手攥緊,竟真的不敢再動。
直到臉上沉重感一點一點消失……
梅衾擦去她下巴上最後一塊灰白的脂粉,這才仔細端詳了她一眼,卻不由得一怔。
寶婳大氣都不敢喘,眼眸含霧一般,無措地凝着他。
她微微喘息、眼角微紅,比上了胭脂都要好看,宛如枝頭秾豔的桃花,漂亮得微微晃人眼睛。
梅衾錯愕地松開了手。
方才牽着她并未在意男女之別,可忽然發覺她竟如此好看……
寶婳心一直砰砰砰跳,都快跳出來了。
“三爺喜歡我這樣嗎,那、那我以後都不傅粉了……”
她聲若蚊吟般,忍不住垂下腦袋,露出一截潔白晶瑩的頸項,羞赧地看着水盆裏的倒映的自己。
雖然不塗臉了,總會惴惴不安,但這樣的确會更順眼些,也更舒服。
梅衾慢慢回過神來,不欲使她尴尬,又溫聲道:“這樣就很好,你日後便一直這樣吧。”
他看見寶婳又忸怩地朝他看來一眼,眸中春波潋滟,轉眄流瑩,分明嬌羞難掩,竟叫他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他無奈一笑,擡手摸了摸鼻子。
寶婳竟是個美人,可她往日裏并不以美色博取人喜歡,可見她不僅生得好,性情嬌憨純澈,亦是不同于尋常女子。
他對她無比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