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廂寶婳在睡夢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慢慢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竟趴在凳子上便睡着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太累了……
寶婳腦子裏閃過昨夜的記憶,捋着頭發的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昨天是宣國公壽辰,阖府上下,主客雙方幾乎都飲得酩酊大醉。
之後三公子提着酒壺醉醺醺地一個人離開,吓得繡春院裏的仆人到處找他。
還是純惜告訴寶婳,三公子也可能往西邊去了,寶婳便順着西邊的小路找去。
結果還真叫她借着月色遠遠地看到了三公子的身影。
三公子搖搖晃晃好似要跌倒了。
寶婳忙追趕上去,卻見他進了一間荒僻的院子裏。
這院子原本是用來招待客人住的,可因為位置過于偏僻,廢棄了很久。
寶婳進了屋去,摸黑地找到了摔倒在門後的三公子。
三公子衣衫淩亂,酒後體溫燙人。
可後來畫面一轉,布帛破裂,鬓角汗液滑落,一只滾燙的手掌不顧寶婳顫抖的懇求,強勢地握起寶婳一截纖細瑩膩的腕……
她本能地又一個哆嗦,不大再想回憶。
寶婳從地上爬起來,裙下兩條腿仍微微打顫,酸澀難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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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給自己打了盆熱水,關上房門。
她褪下衣裙,見上面除了少許血痕其餘都是怪異的痕跡,讓她臉色微妙十足。
最重要的是,這東西被人用着極大的手勁兒給撕壞了……
她櫃子裏加起來也沒幾件,丢了這件,到了陰雨天只怕都沒得換洗。
簡單清理完身體之後,寶婳換了身幹淨襦裙便偷偷躲在屋裏将衣上見不得人的痕跡都搓洗幹淨。
這時候脆弱的木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寶婳動作僵住,來人也怔怔地看着她手裏的亵褲,“寶婳,你這褲子怎麽壞了這麽大個口子啊???”
寶婳反應過來,頓時将衣物都按進水裏,面不改色道:“……那是你突然推門進來,吓得我手一抖,把衣服搓壞了。”
玉露尴尬道:“哦,那就丢了吧,壞成那樣不能穿了吧?”
丢了???
寶婳糾結。
“不行,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做的……”
她含糊地找了個借口。
玉露沒多想,“我這裏有針線,是我母親集市上花了八枚銅板買的,是上等的棉線呢,借給你補可好。”
寶婳連連點頭,生怕叫她看出端倪。
玉露幫着寶婳将衣服晾出去後,又說:“我過來是與你說一聲,純惜姐姐叫你晌午後同芝香去深春院一趟。”
寶婳應了一聲,她才又回去做事。
回到屋裏之後,寶婳便忍不住翻出自己床頭的銅錢,翻來覆去地數了數。
數了好幾遍後,還是十枚。
寶婳想起玉露方才說起她買的線都有八枚銅錢,臉上不禁生出一抹沮喪。
她好窮。
寶婳低下頭去,忽然就瞧見了床前不知何時躺着一枚銅錢。
她愣愣的看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了閃耀着神聖光輝的半個包子、半個大餅、一個韭菜盒子、一碗豆漿、一顆糖葫蘆、一小把米……還有一小口多汁飽滿的五花肉。
寶婳不動聲色地伸長了腳,情不自禁地将那銅錢踩到了鞋底下。
她秉着呼吸,一寸寸把腳往回拖。
“寶婳,你在做什麽?”
門口的玉露忽然去而複返,看到這一幕,表情頗有些精彩。
寶婳“刷”得擡頭看向她,瞬間漲紅了臉,口中讷讷:“我的銅錢掉在了地上。”
玉露愣愣地“哦”了一聲,“那、那你不撿起來?”
“嗳……”
寶婳動作僵硬地撿了起來,将那枚銅錢輕輕握住。
玉露回來拿了東西,雖然什麽也沒說,但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非常尴尬。
她們往日裏過節打發乞丐都不少于三枚銅錢,寶婳竟然那樣珍重地對待一枚銅錢,看上去似乎有點可憐。
“那個……寶婳,中午別忘了啊。”
寶婳又答應了一遍,這次玉露才徹底離開。
等人走了之後,寶婳張開手指,發覺握着那枚銅錢的掌心竟滾燙得很。
她的面皮也微微滾燙。
她昧着良心撿了不屬于自己的銅錢,該不會遭報應吧……
寶婳又覺得老天爺平時那麽忙,應該注意不到她。
等到晌午後,寶婳才同芝香往深春院去。
三公子不在府上,卻讓人送回一套精致棋盤,吩咐送去深春院中。
想到深春院的主子,芝香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同寶婳一樣進府半年,且才進繡春院沒多久。
雖沒見過二公子,但關于二公子的八卦她可沒少聽說。
聽說二公子庫房裏有個比人高的鐵桶,是用來烹煮人肉的……
又或是聽說深春院後院有一口枯井,每到中元節便會聽見鬼哭狼嚎的聲音,都是亡在他手下的人命。
芝香害怕極了。
二人邁進月洞門後,那丫鬟便一言不發,領她們順着長廊下走。
廊下畫棟雕梁,丹楹刻桷,四下花草葳蕤,翠竹俊拔,猶如畫卷上筆墨呈現的精致園林,頗有詩賦描繪的清幽美麗。
兩人心下正稀罕着,忽然就聽見庭院裏傳來一聲慘叫。
那聲音凄慘至極,幾乎讓寶婳瞬間頭皮發麻。
寶婳定了定魂,又聽帶路的丫鬟宛若陰森森道:“平日裏不做虧心事,自然也就不會遭報應了,你們說是不是?”
寶婳摸着兜裏被自己帶出來的那枚銅錢眼皮沒來由地急跳了一下,忽然就不可遏制地心虛起來。
她知道那丫鬟說的不是她。
她發汗的掌心不安地蹭了蹭衣擺,假裝沒有聽見。
這時丫鬟拐進一間屋,指着一張紫檀方桌,“擱這上頭,待會兒卿雲姐姐會來拿的。”
芝香怔怔地放下。
待出了那屋,寶婳斂起袖口,想起自己似乎還聽說過二公子吃人的故事,心中默念罪過罪過。
她腳下加快了幾步,手臂卻一下子被芝香死死拽住。
芝香聲音顫抖着,“寶婳,我……我腿軟,走不動了。”
“呃啊——”
又一聲慘叫,這次聲音近得就像在自己耳邊一樣,兩個人同步打了個哆嗦。
寶婳發現袖子裏的東西似乎往下滑了些,低着腦袋道:“撒……撒手。”
芝香抖着嗓門,“你……你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往那邊看一眼啊。”
寶婳覺得自己也怕得緊,哪裏敢看。
“你撒開手,我叫人來背你。”
寶婳底氣不足地保證。
芝香用力搖頭,她看見那個人趴在地上,背後濕濕濘濘的,就……像是被揭了層皮一樣血肉模糊……
她只看了一眼,腿就軟了。
“寶婳,你背我吧。”
她腿上沒力氣,可抓住寶婳的力氣卻出奇得大。
寶婳驚恐地看着她分量不輕的體型,本能拒絕。
寶婳下意識地揪回袖子。
接着就聽見一聲脆響,一枚半舊不新的銅錢兒叮呤地滾落。
芝香的第一個反應是往旁避去。
寶婳的第一個念頭是:錢掉了。
錢是她的命根子、小心肝。
寶婳覺得自己不能失去它。
所以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幾步追上了它,在它停下的瞬間一把将它按住。
寶婳松了口氣的同時,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
就連先前那個慘叫不止的人也好像被中場掐斷了聲音。
寶婳這時候分神看到離自己手指不足一寸的距離之外,有一只纖塵不染的靴子。
這樣的纖塵不染,寶婳只在新做出來的鞋子上看到過。
而鞋子一旦穿上了腳,就無一不沾泥帶土,半舊不新,眼前這個連鞋幫子都透着幹淨,簡直就像剛剛換上的一樣。
那只靴子動了動,稍微退後了一步。
寶婳握住銅錢,擡頭瞧見了一個穿着白衣的男子。
那男子的面容白皙若玉,眉目濃黑,如上等水墨繪染,氣質清逸脫俗,單從容貌來看,竟絲毫不亞于寶婳見過的三公子。
寶婳看呆了一瞬,隐隐好似還聽見周遭一群抽冷氣的聲音。
今天,很冷嗎?
寶婳覺得陽光從上至下打在臉上暖洋洋的,就連對方的臉也一半沐浴在金色柔和的光影之下,高鼻英挺,唇瓣薄軟,即便是沒有一絲雜色的月白衫子襟口上亦繡着金色流紋,針線裏都流淌着不俗的貴氣。
他緩緩勾起唇角,眼睫微彎,一股如沐春風之感更是從上至下貫徹寶婳周身,讓寶婳不由得臉頰發熱。
“你叫什麽名字?”
也許是身體虛弱的緣由,他的聲音竟不由自主輕柔,比寶婳想象中的更加好聽,像是上等品質的玉珩相擊,清溪清泠碰撞山石……又像是他這個人看起來那樣,春風一般柔和美好。
寶婳結巴道:“我……我叫寶婳。”
他垂下眼睫,輕聲給出評價,“寶婳,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寶婳不由得小臉微紅。
好……好聽嗎?
她天天這樣被人叫,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呢。
“你這不知死活的蠢東西,這是我們二爺,還不退下!”
旁邊小厮怒喝一聲,竟比主人都要兇惡。
寶婳這才回過神來,眼睛裏終于不再只有眼前這一個男子了。
這整個庭院,所有的人,都重新進入了她的眼中。
寶婳看到自己左手邊的空地上趴着個血糊糊的人,死了一般。
再往那邊看去,是一個手握黑鞭臉色麻木的家奴。
那黑鞭上油油亮亮的,濕得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滴答滴答地滴落水聲。
然而寶婳卻看見那水滴掉在地上綻開了朵朵紅梅。
那哪裏是水……那分明是血!
寶婳終于知道芝香為什麽要腿軟了。
她比芝香還慫,直接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頭頂上傳來低低沉沉的笑聲,那個男子的雙眸好似月牙一般,笑起來實在是好看至極。
“傻孩子,錢掉了撿起來這不算什麽罪過。”
他對她說話的語氣,簡直比那小厮溫柔百倍。
“可以幫我把鞋子擦幹淨嗎?”
他微微俯低上身,臉上徹底背過了明媚春光,那雙璨眸藏在濃密的睫毛之下,濃郁深邃的幽黑之中好似少了些星芒。
寶婳急急地避開目光,心口有一股說不上的慌亂,甚至是壓迫。
仿佛有一股什麽說不上的感覺在不斷地碾壓着她,讓她心慌,讓她透不過氣。
她嘴裏迷茫地“嗳”了一聲,又捏起自己的袖子跪在他腳邊給他輕柔地擦拭鞋面。
她胡亂擦了兩下,發覺根本沒有擦的必要,又忍不住仰起臉,這回正對上他俯身湊近透出探究的雙眸。
在他的眼睛裏,寶婳看見了自己那張仿佛塗了各種顏料的臉。
眼皮是綠的,臉蛋上是紅的,整張臉上敷了層白到發灰的鉛粉,這樣可怕的臉幸虧有一層齊眉的劉海蓋住了一半。
寶婳似受到了驚吓,呼吸驟然一窒。
她長這樣嗎?
她每次照着畫面微微扭曲的銅鏡時候,鏡子裏分明是個模糊但唇紅齒白的少女,怎麽到了別人的眼裏,長得這麽面目可憎?
作者有話要說: 女鵝其實是個大美人,然鵝妝容參考石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