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朵
周正覺真的是很服這個女人。
她除了能用詭異的邏輯駁回別人的觀點,還能把請求幫忙這件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仿佛為公主服務就該是平民的榮幸……明明兩個人看起來,她更像平民一點。
更無解的是,面對“必須送她回家”的命令,周正覺的第一反應不是拒絕,而是懷疑:“你現在适合出院嗎?”
董陳挑挑眉:“當然,我只是輕微傷,我的主治醫師說過,我随時可以出院。”
周正覺在想她的主治醫師是哪位,董陳很不耐煩:“少廢話,我受夠醫院空氣裏的消毒水味道了。最要命的是我沒有換洗的衣服,再待下去明天就要真空上陣了。”
周正覺:“……”
不難猜,白珺寧再細心,短時間內也不會想到幫她準備換洗的內衣。
她昨天的衣服沾染了血跡,已經被丢掉,周正覺把自己的外套借給她,“走吧。”
董陳把薄西裝披在病號服外面,大大方方地坐進了周正覺的賓利,內心不得不感慨,現在做學術的都這麽腐敗了。
她和周正覺交換了微信和電話,給他發了自家老破小的定位。
路上,白珺寧打來電話,董陳直接挂掉,靠在後座閉目養神,享受久違的清靜。
周正覺也不打擾她,把車開得極穩,自覺履行一個司機的義務。
到達小區已是傍晚,正值車流高峰期,放學的孩子和逛菜市場的老人彙集在一起,道路越來越擁擠。
考慮到董陳有傷在身,周正覺決定把車開進小區。可惜路況艱難,十幾分鐘過去了,不但自己寸步難行,還引來一堆“無車階級”人民的不滿。
“诶小夥子會不會開車啊,都擠成這樣了還往裏開,知道尊老愛幼嗎?”
老頭老太太不看車标,管你是寶馬賓利還是大衆吉利,都照罵不誤。
周正覺把車停下,自認擇路不當,所以躺平任嘲,一言不發地聽着那些老人的數落。
董陳睜開眼睛,面露諷刺,對此畫面早已見怪不怪。
她搖下車窗,毫無誠意地解釋:“叔叔阿姨,我們趕時間。”
準備去跳廣場舞的大媽,立即針鋒相對:“趕時間?你的時間是時間,我們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咯?下來下來,把車倒回去!”
“不合适吧,畢竟我是病人。”
“看你年紀輕輕、氣色正常,哪裏像病人,該不是腦子有病吧。”這人嗓門極大,聽見的人都笑了起來。
董陳脫掉男士外套,露出裏面的病號服:“抱歉,是艾滋病啊。”
”艾滋……愛什麽?艾滋病?!”大媽吓了一跳,瞬間離車三米遠。
其他人聽見也都變了臉色,畢竟沒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人們紛紛後退,下意識掩住口鼻,仿佛與董陳同在一處呼吸都有危險。
周正覺也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胡說什麽。”
他當然知道董陳沒病。他早就看過她的病歷,看過她的血象分析和每一張CT影像。
今天上午,他還為她做了深入的免疫組化和基因檢測,可以說,他比她的主治醫生、甚至比她自己,都更了解她的身體。
“還愣着幹什麽,快開車呀。外面那幫人已經把路讓出來了。”董陳催促道。
周正覺沒有動,他用力握着方向盤,看上去……非常生氣。
“董陳。”他第一次鄭重叫她的名字,“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我不喜歡。”
“艾滋病嗎?你也知道是玩笑,何必認真?管用就行。”
周正覺沒有說話,只是非常嚴肅地看着她,仿佛她不同意,他就在這裏耗到天長地久。
董陳想起他是艾滋病靶向藥物研究領域的專家,一定接觸過不少真正的艾滋病人。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才心存芥蒂。
她只好妥協:“知道了,我不會再開關于艾滋病的玩笑。”
周正覺的神色終于緩和,轉身,繼續發動車子。
兩人各懷情緒,一直行駛到董陳住的單元樓下,都沒有再交談一句。
下車後,董陳也不打招呼,一鼓作氣上四樓。
她微微喘息着站到門口,才發現房門鑰匙還落在下面。
周正覺默默地跟上來,把包遞給她。
“……”
董陳取出鑰匙,緩緩打開門,猶豫着要不要請他進去坐坐。
但進去聊什麽呢,她獨居,工作又忙,平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冰箱裏除了牛奶,連包茶葉都沒有。
她已經太久沒有和異性朋友單獨相處過了。
“沒事不要打擾我。”
未等她開口邀請,周正覺撂下這句話,幹淨利落地轉身走了。
“……”什麽叫無事莫擾?這人的紳士風度是被狗吃了嗎?
不知為何,董陳內心那股“寧可我負某人不可某人負我”的勁兒冒了出來。
她進門癱在沙發上,找出周正覺的微信,飛快地編輯了一堆美食名稱發過去。
周正覺回複倒快,只有一個簡單的符號:【?】
董陳解釋:【這是我明天要吃的早餐、午餐,還有晚餐。】
周正覺:【與我何幹?】
董陳二話不說,撩起上衣,拍了一張腰腹的特寫發過去。
纖腰小蠻,緊致白皙,相比之下,紗布包紮的傷口就顯得格外突兀,真是我見猶憐。
【這就是原因,你欠我的。】
許久,手機傳來滿屏無奈的回複:【知道了。】
**
董陳查看手機的時候,藺曉雅也收到了白珺寧的微信,內容只有四個字:“已到樓下。”
這是白珺寧每次回他們的婚房,例行的禮貌提醒。
白珺寧婚後仍然住在單位附近的私人公寓裏,白父白母也知道,一開始勸過、罵過。後來實在管不了 ,畢竟是自己親兒子,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藺曉雅上次收到這種“溫馨提醒”,是兩個月前的清明節,他們一同去回白家祭祖的時候。只有在那種場合,白珺寧才會和她一起扮演模範夫妻,給她專屬“小白太太”的體面。
藺曉雅看了看餐桌,上面是她忙了一下午精心準備的食物,溫度剛剛好,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聽到外面的動靜,她急忙打開門,白珺寧的手剛剛觸摸到門鈴。
“珺寧,你回來了。”藺曉雅握了握手心,盡量不顫抖。
“嗯。”白珺寧在玄關處換好軟拖,徑直走進去。
房間的布局、物件,還是三年前新婚的模樣。
結婚之前,藺曉雅也曾羅列一堆購物清單,想在婚房的裝修上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後來她發現清單上所有的物資加起來,價值還比不上客廳的一張手工地毯,就默默删掉購物車,低調地拎包入住。
牆上還留着他們結婚時的囍字,外表光鮮亮麗,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背膠早已幹涸,輕輕一碰就會化為殘片。
空氣裏的花香混合着食物的清香,白珺寧直接在餐桌旁坐下,看着滿桌的菜肴,唇角了然。
“珺寧,你還沒吃晚飯吧。我特意炖了排骨,還有牛腩,都是你喜歡的。快去洗手,消毒液就在旁邊。”
藺曉雅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白珺寧的飲食喜好。頭兩年,她跟着白母學做了不少硬菜,一道道嘗試下來,才知道白珺寧極少吃主食,喜歡烹饪方式簡單的肉類。
她不知道,少年的時候,董陳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胖子吃貨,白珺寧恨不得搜羅天下好吃的、好玩的進貢到董家。
十五歲之後,董陳開始減肥,拒絕一切蔗糖和澱粉,白珺寧一邊陪着她啃蛋白質,一邊暗戳戳在她的餐盒裏加維生素。
白珺寧拿起刀叉,挑揀盤子裏的牛排,還不忘對藺曉雅說:“謝謝。”
他娴熟地握着餐刀,藺曉雅想起了四年前,他們還在同一個手術室工作時的樣子。
她覺得自己就是他手術刀下的病人,整顆心都任他切割。
“你今天去找董陳了?”白珺寧突然開口,語氣自然得像在唠家常。
該來的還是來了,藺曉雅挺直了背脊:“是的。醫院發生了那麽危險的事,爸爸媽媽都很擔心你,我去過急診科,你又在做手術,所以才去住院部的。”
白珺寧打斷她:“你們都聊了什麽?”
藺曉雅心裏全是委屈,忍不住告起狀來,一字不漏地還原她被董陳全方位奚落的場景,只是隐瞞了“兩百萬”和“淨身出戶”那段。
白珺寧聽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安慰她的意思,甚至多吃了兩塊排骨。
藺曉雅越來越難受,再也說不下去。可是,只要她安靜下來,白珺寧手裏的刀叉,也會停下來。
聽到最後,白珺寧突然笑了起來。“那丫頭記錯了,我三歲的時候,已經不穿開裆褲了。”
“白珺寧!”賢妻良母的面具,出現了裂縫。
藺曉雅覺得自己像個賣力演出的小醜,沒有取悅任何人,反而把自己活得像個笑話。
白珺寧抽出紙巾,優雅地結束了這頓晚餐。
“曉雅,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以後別再去打擾董陳了。分手後的三年九個月零二十一天,我和她沒有私情,我甚至沒有再好好抱過她。”
藺曉雅再也忍不住,從背後抱住他,開始流淚。
“珺寧,你別走,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誤會你們。可是我想你,我想見你,明明我才是你的妻子,為什麽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白珺寧一根根撥開她的手指,冷靜地開口。
“上個月,日本成功完成了一例IPS細胞眼角/膜移植手術。這意味着今後,你不用再苦苦等待志願者的捐贈。利用多能幹細胞就能在實驗室裏制成人工角膜,用于移植手術治愈你的左眼。曉雅,這是個好消息,你開心嗎?”
“不!”藺曉雅痛苦地尖叫起來,捂住自己呆滞的左眼。
原來她的左眼,是看不見的。
她蹲在地上,用唯一健康的右眼仰視他。這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白珺寧,此刻她才明白,這是他今天給她的懲罰。
“珺寧,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去找董陳,不該刺激她。我不要做手術,IPS人造角膜是新興技術,一定還有不成熟的地方,我害怕萬一失敗了怎麽辦,我們再等等,好嗎?”
白珺寧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溫柔地為她的左眼拭淚。比起她充滿驚懼的右眼,宛如一潭死水的左眼反而比較好看。
“一附院已經引進了這項技術,年底就會用于臨床醫療。曉雅,手術結束,等你的左眼康複了……我們就離婚吧。”
他打開門,隔離身後的哭泣,沒有再回頭。
……
第二天早上,董陳是被門鈴聲吵醒的。
她帶着起床氣爬起來,透過貓眼,看見白珺寧頹廢地站在外面。
“你又來幹嘛?”她不耐煩地打開門。
“你停在醫院的車子,我開過來了,順便給你換藥。”白珺寧拍拍手裏的醫藥箱,聲音沙啞。
董陳看他胡子拉碴的樣子,猜測他又通宵值班了。
“換完藥就趕緊滾回家睡覺,我可不希望你猝死在這裏,晦氣。”
“我知道,你還關心我。”
自作多情,董陳懶得解釋。
白珺寧真的很想好好抱抱她,親親她,一如熱戀時那樣。但看到她腰腹的紗布時,瞬間心疼得收起了所有旖旎,一門心思為她消毒敷藥。
換完藥,白珺寧終于忍不住問:“昨天,你和周正覺出院怎麽也不告訴我?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你們什麽關系?”
經他一提,董陳想起昨天見藺曉雅的場景,心中又添了不少堵。
“我和他?當然是正常的男人和女人的關系。”董陳故意氣他。
白珺寧呼吸一窒:“你們不合适。”
“我們合不合适,你管得着嗎?”
“他是個鳳凰男,配不上你。”
什麽莫名其妙的理論,董陳正要反駁,門鈴突然又響了起來。
“誰啊?”她沖玄關喊。
回應她的,是一道男聲。
“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