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朵
前段時間,辦公室讨論過網上一個熱點,一個人能孤獨到什麽地步?
獨居,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唱K……這些都是普通的孤獨。十級孤獨,莫過于一個人生病住院、做手術。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董陳全都經歷了。
好在,她的病房還算熱鬧。派出所的兩位民警過來做完筆錄後,不時有大牛專家進來會診,邵永順醫生還親自來向她致謝,就連一附院的院長都送來了鮮花。
手機一直在震動,康源的人也在不停地問候這位因公受傷的財務經理。
她以群發的形式統一回複,得到的也是“早日康複”這種複制粘貼式的祝福。
白珺寧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房間裏增添了很多生活用品,連抱枕上都映着她喜歡的史努比圖案。
或許是怕她孤單,中間不斷有小護士進來噓寒問暖,為她檢查各項機能指标。
可她很清楚,這些都只是表象的溫暖。
下午,董陳沒等到周正覺,反而先等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藺曉雅。
董陳上一次看到這個名字,還是三年前,在白珺寧的結婚喜帖上。
當然,白珺寧還沒有滅絕人性到,親自發結婚請帖給前女友的地步。董陳也是從他們共同的親友圈裏,無意中看到的。
他們的婚禮很低調,只在酒店宴請了雙方的長輩親屬。
那時候,董陳還以為他們是奉子成婚,當天幹脆做鴕鳥,申請公差飛去日本,在一萬米的高空流幹眼淚。但是三年過去了,別說孩子出生,連懷孕的消息都沒有。
此刻,董陳躺在病床上,從仰視的角度,只能看到藺曉雅的右臉。
她比自己小四歲,身上還帶着做護士時的清婉氣質,滿臉的膠原蛋白。只是比三年前圓潤了一些,想必婚後日子過得不錯。
藺曉雅站在董陳旁邊,姿态端了半天,見她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先開口:“董小姐,我來找我的丈夫。”
典型的正宮見小三兒開場白,毫無新意,董陳很想笑。
藺曉雅被她看得心虛,緊了緊手裏的愛馬仕包包,告訴自己,她才是白珺寧的合法妻子。
“我看了新聞,知道是你救了珺寧。我今天過來,要特意謝謝你……救了我的丈夫。”
陳健平沒有破産前,是Z市有名的慈善企業家。董陳從小嬌生慣養,脾氣其實傲慢又乖張。若是從前有人這麽跟她說話,大概早就暴跳如雷,但在康源浸淫多年,她明白,真正的鋒芒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既然對方喜歡演“貴婦“人設,她就配合客串“惡女”。
她漫不經心地擡起眼角:“客氣,那白太太打算怎麽謝我,十萬?還是二十萬?”
“你……”藺曉雅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或者,白太太想要出多少錢,買我離開你的丈夫?不過這個要貴一點,兩百萬起步吧。”正好彌補一下保單被人攪黃的損失。
藺曉雅臉漲得通紅,她結婚前家境清貧,婚後住進白珺寧單獨購置的婚房,全靠他的工資卡過活。雖然額度充足,但也不是這麽個花法。
“嫌高啊?白珺寧人帥脾氣好,這個價已經很劃算了。”董陳又笑,“你該不會連這點錢都沒有吧?白珺寧可沒那麽小氣。”
“我和我丈夫的感情,不是用金錢能衡量的。”
“那就難辦了,畢竟我和白珺寧三歲穿開裆褲時就認識了,小時候還在一個浴缸裏洗過澡……二十多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你真的又和珺寧在一起了?你們無恥!”
董陳收起了漫不經心,語氣嚴肅:“藺曉雅,我們當中誰更無恥你心裏最清楚。你猜,如果我現在要求白珺寧放下一切,真的我和在一起,他會不會讓你淨身出戶?”
藺曉雅根本不敢沿着這個假設想下去,她很清楚自己毫無勝算。
她有些崩潰:“你怎麽能這樣,我知道你恨我,可這是白珺寧欠我的!他是我的!”
語言上的勝利,并沒有帶來更多快樂。其實,董陳早已不再痛恨這位第三者,如果白珺寧真的愛她,一百個藺曉雅都構不成威脅。
董陳看了看床頭的呼叫器,這是送客的意思。
藺曉雅咬了咬唇:“其實,我的公公婆婆昨天也看了新聞,他們很擔心珺寧,又不敢來見你,所以才讓我來醫院的。”
她搬出白珺寧的父母,對董陳哭訴,“二老也是你的長輩,你和珺寧不清不楚的,周圍人會怎麽看?你就忍心看着他們難堪,看着他們被鄰裏說三道四嗎!”
董陳沉默了,從小到大,除了陳健平和董愛玲,真正對她好,被她視為親人長輩的,只有白珺寧的父母。
她必須承認,在法律上,藺曉雅是白家的兒媳,自己才是那個外人。
沉默中,病房的門被敲響,推開。
周正覺扶住把手,站在門外。
他詢問床上的病人小姐:“抱歉,可以說請進嗎?畢竟,我也不希望因為遲到,而被人砸了飯碗。”
董陳看了一眼藺曉雅,這麽一比較,來人好像也沒那麽讨厭了,“……請進。”
周正覺進門後,禮貌地看了一眼藺曉雅,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眼睛似乎有些異樣。
藺曉雅被人撞破尴尬,急忙低頭抹掉眼淚,丢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離開的時候,她腳下不穩,甚至不小心撞到門框。
面對新的麻煩,董陳依然沒好氣,“你什麽時候來的?”
周正覺:“在你們讨論花兩百萬就能離開白珺寧的時候。”
兩百萬!不提還好,一提就來氣。她抓起抱枕砸過去:“周正覺,我讓你多管閑事了嗎?”
周正覺沒計較她的态度,接過抱枕,在旁邊的沙發坐下。
“我很抱歉,因為奪刀不夠徹底,而間接導致你受傷。所以本次組化檢測費用,已由我個人承擔。張醫生說你對檢驗結果有疑問,是嗎?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董陳直接問:“檢測結果可以撤回,或者更改嗎?”
“病理報告一旦錄進病歷,任何人都無權修改。”
董陳有點抓狂:“什麽破研究所,又不是醫院,你們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憑什麽檢測我的身體,我不承認這個結果。”
“GV的全稱是Genes & Viruses(基因與病毒),研究所設有P3級別的生物實驗室,由衛健委批建、核驗。我所檢驗結果和Z大、醫大及其附屬醫院有共認制。董小姐如果質疑,我可以提供相關部門的簽批涵。”
看來毫無回轉的餘地,價值兩百萬的重疾險,一夜之間等同廢紙,董陳一臉生無可戀。
周正覺猜不透,這姑娘之前挂門診,查不出病因的時候,急得連醫生都敢罵,現在檢測确診了,反而不肯接受?
難道是被自己的報告吓到了?
“其實病毒感染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人體中有380萬億多個病毒,絕大多數是沒有症狀的隐性感染,你體內的惰性病毒,大概連P1級別都算不上,也沒有傳染性,完全不用擔心。
“當然,病毒和微生物一樣,都有基因變異的可能,萬一……”周正覺想了想,決定适時打住。
“P1和P3是指病毒級別,還有更高的嗎?”
“有,四級病毒,比如埃博拉。”
“……”她真該慶幸,自己還在P1以下茍活。
“你剛剛說萬一是什麽意思?難道我體內的病毒還能變異?”
周正覺點點頭,不想騙她:“不排除這個可能。畢竟生物學有一條定律:所有的定律都有變異和進化——簡稱變化的可能。”
這人,就不能像醫生一樣,說點積極樂觀的話,安慰一下病人嗎!
董陳皺眉躺下,把自己蒙進被單,悶聲道:“周正覺,你走吧。但你要記住,你是個欠我兩百萬的男人。”
什麽邏輯,就因為他無意打斷了她和白珺寧“原配”的洽談,所以想碰瓷?
這姑娘只是被紮到肚子,怎麽連腦子都不太正常了。
“董小姐,按照方才的情況,我不認為那位白太太,會同意你的條件,真的給你兩百萬。”
兩人說的不是一回事,但董陳也不好意思解釋自己在蹭保費,悶氣無處宣洩,幹脆将錯就錯。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給我,在你作為變量進門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畢竟生活裏也有一種定律——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
周正覺意識到,和這個女人争辯,絕對是他今天做的最錯誤的決定。
“不承認也沒關系,你走吧。”
“……”周正覺對自己的好奇心向來很克制,也不廢話,起身離開。
只是,出門的時候,到底還是回頭,多看她了一眼。
董陳背對着他,把自己蜷成嬰兒的姿勢,肩膀微微顫抖,是在……哭嗎?
周正覺突然想不明白,這樣善變的女人,到底是怎樣讓一個已婚醫生沉迷的?
讀博的時候,Z大的師母常年兼職拉郎配,他也赴過不少相親局,見過不少年輕漂亮的姑娘。
用一個正常男人的審美來看,這位董小姐無疑是年輕的、漂亮的,屬于被歲月厚愛的類型,即使快到而立之年,眼睛裏依然充滿赤子氣質,無論是她安靜……還是發飙的時候。
但是周正覺看人,從來不看皮,也不看骨,他只看基因。
基因是生物體攜帶和傳遞遺傳信息的基本單位。
基因支持了生命的基本構造和性能,儲存着生命的種族、血型、孕育、生長、凋亡等過程的全部密碼。
人世間,所有關于生老病死的問題,都是基因問題。
他看一個人,只關心這個人的基因是否健康、完善,充滿活力。
周正覺遠遠地看着董陳,仿佛用一雙眼睛,就能穿過體表,看透她的每一個細胞和基因。
卻看不懂她的心。
他最終選擇走了回去,并把這種無法解釋的行為,歸結為基因偶爾的出錯。
“說吧,董小姐,你到底想怎樣?”
幾乎是周正覺出聲的同時,董陳掀開被單,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臉。
“我想要出院。”
“……”
她不但沒哭,還自信得很。這演技,不去考中央戲精學院真是浪費了。
“周正覺,你必須送我回家。”
董陳又強調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