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曹時番外之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臨汾湖上又起霧了,我計算着時日,襄兒該已到了京城,回到阿茉的身邊了吧。
阿茉,這個每天都要默念上幾百幾千遍的名字,還是會每念一遍都燙傷我的心。那樣明媚嬌豔的阿茉,宛如還在眼前;那樣體貼溫存的話語,就像還在耳邊;那樣細膩柔婉的心思,曾經在茕茕白日裏慰我的寂寥,在漫漫長夜中幾度将我從絕望的邊緣挽回。如今,竟都化成了斷命的毒藥,欲罷不能,欲罷不成。飲鸩止渴,終究還是會死于饑渴。
那年,在母親破釜沉舟的裹挾之下,我離開阿茉,從此就離開了所有的幸福。我以為今生不再有機會,不再有念想,阿茉卻送來了希望——我們的襄兒,那眉眼、神情、一颦一笑都與她神似的襄兒。看着孩子,就好像阿茉還在我的身邊,是什麽讓一個母親将唯一的兒子送到千裏之外,我想只有一個答案,我私心裏為這個答案而喜悅。
我親自照料襄兒,甚至與孩子同寝同息,侍女們都說這樣不合規矩,我卻不管不顧,因為孩子幼小的身體籠在我的懷中時,我便時常可以在夢中與阿茉相會。
因為隔絕了我們的力量大得不可克服,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先皇的身上,盼着先皇會顧念與母親的舊情,推及對兒女的慈愛之心,放過我們,成全我們。有一段時間,我燃起了希望,那時,母親的身體和心情好了很多,襄兒以孩童特有的魅力和天生的血脈親情,一天天地悄然感化着母親,她不再反感提起我的妻兒,甚至開始親近襄兒。我還知道先皇也在那時悄悄地存問母親,送食送藥。我癡想着夫妻完聚的那一天就快來到。
沒想到死神來得更快,母親病篤,先皇病危,随後相繼離去,我則被逼離婚,那些日子是阿茉帶來的那個風雨如晦的夜給了我支撐下去的勇氣,想着只要好好的活着,就有希望。我常常癡癡地坐在湖畔,看那雪白的茉莉花開開謝謝,遙想阿茉的容顏,想得心動神癡。
可是,就像那紫茉莉已經被皇帝改名為胭脂草了一般,天子的意志淩駕了一切,連思念都成了癡心妄想。十個美人送到了平陽侯府,随後而來的是曹氏族人,須發斑白的叔伯聲淚俱下地懇求我保全曹氏一族。他們可曾知道,他們求的是讓我割舍自己的心?
消息慢慢傳來,太後欲為平陽公主擇婿,王孫公子趨之若鹜,甚至淮南王都将主意打到了阿茉身上。我終日被這些殘酷的消息蹂躏着,只能戰戰兢兢地等待,小心翼翼地打聽,不知道那對至尊的母子還要怎樣擺布阿茉的命運。
我隔得遠遠的,反而看得更清楚,阿茉再嫁已是不可逆轉的趨勢。可是若是所托非人,她便成了別人手掌心随意玩弄的棋子,我怎能忍受我的阿茉落到了一個不知道珍惜她的人的手中?如果阿茉必須嫁人,我寧願她嫁的是夏侯頗,雖然夏侯也許是我在這世上最為嫉恨的男人了,可是唯有他,會願意護着她,也能夠護住她。
我所要做的,只剩下幫助阿茉下這個決心了。我把襄兒送回去,就像是把心挖出來給她送去。我盼着她懂,又但願她不懂。
襄兒走後,天氣便入了秋。我的時日無多,可是每日在空虛中等待的滋味卻是不好受。跟随我多年的侍從阿章也變得越來越憂心忡忡,他總是說些城中鄉裏的轶聞趣事給我聽,他是盼着我能打起精神來吧?
可是有一個消息卻是他千方百計地瞞着我的,那就是:平陽公主已經下嫁了汝陰侯夏侯頗。早已經預料到的消息,甚至是我推波助瀾的結局,可是心還是疼得不想再活下去。阿章含着淚在廊下探頭探腦,我只是笑笑,喚他進來,讓他籠上火盆。
書案上滿滿地堆着這些年我為阿茉所做的畫冊,一卷卷精心選擇的薄絹,一筆筆工筆細描的人物、風景和故事,我知道她所有的喜好,可惜從前在一起時,為她畫的那樣少,五年的分離,所有無處打發的時間就都用來為她繪制這些美麗的畫冊了。我曾臆想着她見到這些畫卷時,該是怎樣驚喜的表情和言語……
我随手拿起一卷打開,畫中的娥皇立于風竹之中,纖弱得像是要淩空飛去。一滴滴淚落在素絹上,暈濕成一個深色的痕跡。我的手陡然松開,娥皇翻飛的衣衫瞬間滑落下去,被藍焰的火苗一舔,就化成了灰燼。
我已經覺不出悲傷,怎麽居然還會有淚呢?
阿章顫抖着想去把畫卷救出,終究是收了手,他帶着哭腔勸道:“君侯,這是您費盡心血畫成的,這樣燒掉好不可惜!何不讓下奴送進京去,給公主看看,也是個念想。”
我口中有一縷腥甜,依然微笑着搖頭:“從今往後,自然有人畫給她看的,就讓她把我忘了吧。那人的畫技也是不凡呢。”阿章啜泣着退了出去。我繼續将一卷卷畫軸投入火中,看着無數的樓臺亭閣、如花美眷、良辰佳景消失在眼前,一個故事開始的那樣鄭重,結束的卻又如此的倏忽,恰似人生。然而我看不破、放不下,卻又抓不牢、留不住,除了嘔盡心血,還能如何?
再次有了知覺時,我已經躺在寝臺之上,屋閣之中萦繞着藥香。是了,我是昏去很久了吧?看屋外已是黃葉紛飛,兩個侍女半跪在簾外扇着風爐煎藥,阿章捧着手巾跪坐于寝臺下面,不時為我擦拭嘴角。見我有了意識,阿章便勸道:“君侯想開些吧,自家總是要過活的,枉自傷心,誰人知曉呢?”
他為何勸我不要傷心呢?我何曾是在傷心?人若傷心,總會疼的,我卻不覺得疼痛,胸口木木的,早已沒有了知覺,心在何處?如何傷得?
醫官讓我卧床靜養,莫要勞神多思,方可望痊愈。真是個庸醫,我向來籠閉室中,少有出門,又何曾多思多想?我所思的不過是阿茉一人,一遍遍回憶初見她的時光,回憶真是件樂事,好些原本以為早已忘記了的事,居然全都被我想了起來。我能記起初見她時,她耳邊的大秦珠閃爍的光芒,将耳朵的輪廓襯托得那麽圓潤,她衣帶上的明月珰将她的身姿點綴得那樣窈窕;我能記起新婚燕爾,她在冬月頑皮地采撷梅花上的落雪,說是要為我煮茶,卻發現雪水渾濁,不堪飲用,她懊喪又氣悶的神情那樣可愛;記起與她共飲一杯酒、共賞一幅畫、共品一顆梅子……
只是所有的回憶到了那一天就會戛然而止,那一天,綠衣被捆綁着拖在丹陛之下,母親的眼神決絕瘋狂,還有阿茉,阿茉的唇瞬間的蒼白戰栗,令人心碎。
我昏迷的時間是越來越長,清醒的時候則越來越短,也許是病中安靜,聽覺似乎比先前敏銳了好多。有一天,我在混混沌沌中,聽到窗外廊下阿章正與平陽太守壓低了聲音談話,初時并不在意,直到一個名字進入耳中,我才凝神傾聽,卻聽到阿章說:“……已經偷偷派人進京向公主禀告了,倘若公主顧念舊情,前來看顧君侯,君侯的病或許會好……”
我沒有聽完,一口氣上不來,便又厥了過去。我不能同意他們的作為,可是已經無力阻止。心底裏,隐隐的,從那天起,就有了期盼。
這樣一天天的茍延着性命,直到有一天傍晚,侍從進來禀告:“汝陰侯夏侯大人前來拜訪。”我竭力支撐着自己的那根弦砰然斷絕了。但是我還活着,還能聽到侍從請示:“将夏侯大人帶到君侯的靜室裏來嗎?”還能回答:“不,請汝陰侯到客堂,待我更衣後相見。”
若有神助般的,我本已纏綿病榻三月有餘,轉側都須侍從扶持,今日竟能自己起身下地,阿章服侍我換了家常袍服,戴冠束帶,鏡中的我清減得自己都要認不出來,這樣的曹時,也幸虧未曾讓阿茉看見吧?
我腳步虛浮卻能自己走到客堂,與夏侯頗見禮,他真正是志得意滿之時啊,然而神情間卻懇切得很。我與他娓娓地談了很多,大多是陳年舊事,可就是沒有談那個我們都心牽魂系之人。有些話,原本不必明說。
他不肯久呆,我送他出門,聽到遠遠的傳來歌詠之聲。我問阿章:“今日城裏可有什麽節慶嗎?”阿章困惑地搖頭,倒是夏侯頗遙目湖面,靜靜說道:“頗從平陽城過來,城中百姓正在為君侯祝禱消災,歌詠祈福呢。”
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果然是祈福祝禱的歌謠:“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我輕輕嘆息:“曹時慚愧,何德何能,未曾施恩一方。福薄命促,有負于平陽百姓了。”
我頭暈目眩得厲害,不再顧及那夏侯頗,扶了阿章回到靜室,阿章服侍我躺下,蓋上錦被,退了出去。我已經心無挂礙,靜靜等待着魂魄飛離軀體,飛到一個沒有皇權和陰謀的世界中去,我會在那裏靜靜等待,我相信一定會等到我的阿茉。
耳邊吟唱的聲音越發清晰了:“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德音不已。樂只君子,保艾爾後!”
武帝建元二年冬,平陽侯曹時殁于臨汾湖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