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公主也愁嫁
武帝建元二年,秋。
近來阿茉頻繁出入宮禁,一來是王太後喜愛襄兒,時常命人來接,二來綠衣嫁去淮南之後,琴瑟不合,王太後為之心煩懊惱,阿茉便常進宮去寬慰母心。
這日阿茉又入長信宮去,還未進宮門,就見太後宮中的內侍宮女都對她的到來表示歡喜,阿茉便知道母後定然是又發脾氣了。她緩步踏進正殿,見地磚上散落着幾件瓷器的碎片,幾個噤若寒蟬的宮女正在戰戰兢兢地收拾。
阿茉皺皺眉頭,轉過漢白玉屏風,入了內殿。王太後正獨坐垂淚,一臉私欲愁悶,擡頭見阿茉進來,才稍微有些喜色,問道:“襄兒怎麽未見?”阿茉施禮後依着母後坐下,微笑道:“襄兒去太學讀書去了,下晚散學之後,侍讀便送他進宮來給母後請安。”王太後落寞道:“讀書雖是好事,只是我皇家的孩子,富貴都是天生的,讀那許多書又有何用?”
阿茉淡淡答道:“雖不要他讀書仕進,總也可增長學問,明白事理。”誰知這話又勾起了王太後的憂思,她便将綠衣的書簡遞給阿茉,道:“若說學問,當今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那位淮南王,只是卻未見明白事理。将我好端端的女兒娶過去,竟如此折辱!”她說着,又掉下淚來。
阿茉便打開書簡來看,卻是綠衣的訴苦,原來綠衣自到淮南之後,淮南王劉安待她倒還優厚,只是丈夫劉陵卻是正眼都不肯看她一眼,她已經嫁去三個月,劉陵一直不肯與她同房。淮南王又氣又怕,恨恨申饬過世子幾次,都未有半點成效,劉安無奈,幹脆将世子與綠衣同鎖于一室,以為孤男寡女,難免如幹柴烈火般情難自抑。誰知那劉陵甚是倔強,三日三夜硬是連綠衣的衣角都未碰得。他雖未有惡語相向,這種輕亵冷漠卻更是鈍刀子割肉般,令綠衣這樣性子柔順的人也受不住了,便上書自請回京。
阿茉雖覺綠衣可憐,但她深知此事的原委,母後原本不該亂點鴛鴦,強人所難。再看綠衣的書信字跡潦草,如蟹腳亂爬,不禁嘆氣:這樣的妻子怎能得文采風流的劉陵的青睐呢?這樣想着,她輕輕喟嘆道:“此事看來難以挽回了,與其讓阿姊在那裏受苦,不如接她回京,尋一忠厚可托付之人嫁了罷——女子的福氣,原不在有多麽富貴權勢,只在能得丈夫愛護珍惜為上的。”
王太後心中氣苦:想自己煎熬半生,費心經營,好容易才守得雲開見月明,兒子登上帝位,自家榮耀無限,誰想子女的婚事卻是一個比一個跌宕。綠衣不消說了,從小被棄,輾轉流離,好容易嫁人,卻又被夫家輕賤;就是自己那幾個皇室血脈的兒女也都是婚姻不諧,皇帝與阿嬌貌合神離,多年無嗣;南宮公主和親塞外,這兩年朝廷與匈奴戰事不斷,她一個弱女子獨自托身于敵國,境況可想而知;隆慮公主下嫁給了前丞相衛绾的兒子,誰知竟是個病秧子,舊年那衛驸馬一病不起,只給隆慮留下個遺腹子,如今也很是孤苦;阿茉就更不消說了……
這樣想着,王太後素日那争榮誇耀之心便稍稍被為人母之心替代了些,看看阿茉纖弱的身姿,姣好的容貌,想想她正值青春盛年,又嫁得兩情相悅的佳婿,都因上一代的仇怨,以致夫妻離異,郁郁終年難有歡顏,不禁悲從中來,哽咽說道:“哀家本不欲與那淮南王幹休,聽你所言甚是,先将綠衣接回來吧。她的婚事再議,只是阿茉呀,你也該擇一良人了,正如你方才所說,一個女子,無論身份怎樣尊貴,總要有丈夫的疼惜才算圓滿。你這樣孤苦,讓母親心裏更是難過。”
王太後于幾個子女之中最寵愛的就是阿茉,然而還從未有這番推心置腹的體己話說給阿茉,阿茉心中一酸一熱,便擋不住淚珠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她輕輕伏到太後膝上,委屈地喚道:“母後……”太後拂着女兒的秀發,像對待孩童那樣輕拍着阿茉的肩背。
這樣的時刻實在太短,不過片刻之間,母女二人難得的寧靜溫馨就被一聲尖細的嗓音給破壞掉了:“禀告太後,陛下來了。”阿茉與太後不約而同地直起身來,端整儀容,不知從何時起,阿茉就不再将皇帝當成孩子來看待了,似乎一堵看不見的牆橫亘在姊弟之間,曾經的小弟弟已經變得深沉練達,令她猜不透、看不懂,只能在心底凜凜戒懼着。
皇帝穩穩地走進來,面上含着笑,看來心情不錯。阿茉靜靜地站起行禮,皇帝詫異道:“姐姐何須如此,這是母後的內殿,不必拘禮。”阿茉謝了恩起來,才淡淡笑道:“雖然如此說,君臣之禮不可廢。”皇帝怔了怔,沒有再說什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轉向王太後,語調輕松地問道:“聽說母後今日聖心不快,可是這些內侍們惹母後生氣了?”殿中的內侍全都瑟縮了一下,越發謙恭地低下了頭。王太後木着臉說道:“不關他們的事,都退下吧。”衆人如蒙大赦般地退出殿去,皇帝便随意坐到太後身側的坐席上,凝神聽太後說話。
王太後沉吟了一下,方才開口:“綠衣的事情,想必陛下已經知道了。”皇帝從容答道:“是,淮南王的謝罪奏折已經送到朝廷,朕此來正是想問問母後的意思,應當如何處置此事呢?”王太後負氣道:“還能如何處置?別人根本就是瞧不起哀家,都欺負到哀家頭上來了,陛下不給我們娘們撐腰,我們也只得忍氣吞聲——哀家這就派人去把綠衣接回來。”
皇帝頓了一下,才回答:“不勞母後費心,淮南王已經親自護送郡主回京,并且在奏折中說,将要到長信宮來負荊請罪。”王太後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掩人耳目的事情,誰不會做?”皇帝便不再接腔,只轉眼看看阿茉,阿茉會意,便輕輕拍拍王太後的手背,太後醒悟自己不可令皇帝過于難堪,便轉圜道:“也罷,都是那綠衣的命不好,才會遇人不淑。陛下放心,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不會讓淮南王過于難堪的。”
皇帝舒了一口氣,不欲再糾纏綠衣的話題,便話鋒一轉,說道:“前次母後令朕為平陽姐姐留意之事,朕倒是挑選了幾個不錯的人選,今日恰好姐姐也在,倒是可以一起參詳參詳。”王太後果然提起了一點兒興趣,便問:“都是哪家的公子?”倒是阿茉一直低頭擺弄衣帶,神情淡淡的。
皇帝笑着答道:“朕知道母後舍不得姐姐遠嫁,幾個人選都是在京的諸侯和世家子弟。若說其中最合适的,莫過于姑母的嫡子陳須,從前姑母就有意撮合姐姐與陳須,如今陳須一直未娶,不論相貌、身份還是親眷關系,都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王太後沉了沉心,說道:“陳須是皇後的兄長,若論起家世,倒也門當戶對,陳須生得也甚好,并不辱沒了阿茉,只是他也二十好幾了,聽說一直未娶,卻也奇怪。”皇帝笑道:“想來那陳須是個情種,見了姐姐這樣的人物,世間的其他女子就再入不得他的眼,倒是個癡情的。”他這樣說着笑話,阿茉卻沒有笑,她心裏想到的是往日在館陶長公主的酒宴上,每當那董偃表演歌舞時,陳須一臉垂涎的醜态,阿茉不由得一陣惡寒。
皇帝見太後低垂着眼睑,不甚感興趣的樣子,阿茉又玩弄着衣帶,一言不發,便有些讪讪地說道:“若是母後覺得陳須年齡偏大,倒是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他又随口報上了幾個在京的世家子弟,阿茉留心思忖,都是些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其中不少還聲名狼藉,似是有些房中的惡癖,為人所诟病。阿茉看着皇帝侃侃而談的樣子,覺得心都涼了。
突然“啪”的一聲,王太後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皇帝給自己的姐姐尋的好親事!這些都是些什麽東西,皇帝以為哀家鎮日裏居于深宮,就是聾子、瞎子嗎?”皇帝和阿茉都未曾想到太後會突然發作,全都站了起來,不敢言聲。王太後又氣又怒又傷心,好一頓數落,最後才泣道:“如今我身邊只有阿茉這一個貼心的女兒,也不勞皇帝費心,哀家自己做主,定然要給阿茉找個稱心如意的。”
皇帝乘興而來,未想卻碰了一鼻子灰,他見太後盛怒之下,也不敢十分分辯,只得勉強又坐了一會兒,便悻悻地回明光殿去了。這裏阿茉又安慰了母後好一陣子,才出宮回自己的府邸。
她在從人的簇擁下出了長信宮,轉過幾個殿閣,就要到達未央宮的宮門時,卻看到宮門之側,負手立着當今天子。阿茉慢下了步子,揮手示意侍從們遠遠站下,自己施施然徑直過去,一直走到皇帝的身後,方要施禮,皇帝已經回過頭來,擡手止住她,問道:“姐姐是生阿彘的氣了吧?”阿茉莞爾一笑,說道:“臣妾焉敢?”
皇帝的眸子清亮有神,他熟視阿茉良久才喟然嘆道:“姐姐從前是從來不與阿彘行什麽君臣之禮的,突然這樣禮節周到起來,阿彘自然有這樣的疑惑。如今聽姐姐這樣說,竟是真的動了氣了。”他的語氣裏有些撒嬌的意思,讓阿茉想起小時候的阿彘,倒不忍心再給他臉色看,便認真答道:“還真是有些氣呢!怎麽我的好弟弟給我選的丈夫都是些不堪之徒呢?”
皇帝略微有些尴尬,然而他的歉疚轉瞬即逝,直白答道:“在朕看來,姐姐的容貌、人品、才學都是無人可及,亦沒有哪個男子能匹配得上姐姐。只是母後執意為姐姐擇婿,那麽與其擇個平庸之輩,姐姐還要耐下心煩去敷衍他,就不如嫁個德行有缺的,也有充足的理由讓他遠遠地呆着去,只領個驸馬的名聲罷了。姐姐依舊是公主,依舊像現在這樣随心所欲的來去,不好嗎?”
他的語氣輕輕的,似在訴說一件平常的家務事,倒讓阿茉連詫異都顯露不出來,只啞然失笑道:“阿彘可真替我打算得周到,其實也對,在平陽侯之後,我也不相信自己還會心儀其他的男子了。只是,即使是擺擺樣子,我也總要選一個不是太令人生厭的呀。”她這樣說着,唇邊挂着一絲譏諷的笑容,帶領從人迤逦而去,留下皇帝一人兩手抄在袖中,立在夕陽映照下的未央宮的影子裏,默默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