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子賜,不應辭
武帝建元二年,正月。
先帝駕崩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當時的頹喪已被新政的鋒芒清掃一空。正月裏各地的劉姓諸侯王按照朝廷制度,紛紛入京向天子朝拜賀年。今年淮南王劉安來得特別早,并且沒有像往年那樣廣招賓客、詩文酬答,相反只是頻頻出入于館陶長公主和平陽公主的府邸。
阿茉一向喜歡這個儒雅博學的叔王,只是在這波谲雲詭之時,她也不能不多留些心思,這樣一來,從劉安的旁敲側擊中,她便不難猜測,消息靈通的淮南王是聽說了太後打算将自己那身份尴尬的女兒綠衣賜婚給劉陵的消息,反感之餘,卻又不敢明白推拒,便想走自己和姑母的門路,向太後進言,婉拒這門不相稱的親事。
阿茉觀叔王須發皆白、一臉愁容的樣子,倒也有些憐憫。劉陵并非淮南王的長子,卻是淮南王最寵愛的兒子,從小立為世子,言聽計從,養成目無下塵的性子,似乎天下的女子也只有阿嬌那樣身份高貴的才配得上他,以至于這些年沉淪于對阿嬌的迷戀之中,無法自拔,他贊美阿嬌的詩文甚至流傳到了坊間,這種風流韻事,雖說無傷大雅,究竟不是太後和皇帝所樂見樂聞的,他卻毫不放在心上,我行我素。
此次劉陵沒有随父進京,阿茉遙想或許是淮南王擔心他言辭态度過于激烈,會損傷朝廷的體面吧。這可真是個難題了,阿茉無人時,托着腮思忖着。她卻不知,淮南王竟然存着個匪夷所思的心思。
館陶長公主府裏。年逾半百的劉嫖,鬓已染霜,但是在脂粉與珠翠的掩蓋之下,還留着幾分年輕時的風韻。只是她松垮的臉頰,和隐隐泛青的眼睑無不透露出沉溺于酒色的後果。此時她與淮南王已經飲酒半酣,言辭間漸漸沒有忌憚起來。
劉嫖一邊與陪坐在身邊的董君耳鬓厮磨,一邊斜睨着端坐的淮南王,對于這位族弟的心思,她也頗能猜測出幾分,只是淮南王再有權勢,亦比不得從前的梁王,可是一旦觊觎皇位,即使梁王也被毫不猶豫地除掉了,何況淮南王只是近支皇親。她與王太後的想法一樣,都以為接受如今已是郡主的綠衣是劉陵最好的選擇,若是拒絕,便是不識時務了。
方才她已經将自己的意思跟劉安說得夠清楚,從那以後,劉安就一聲未吭。劉安雖已過中年,但是多年詩書浸潤,風度儒雅,皮相是極好的,老态倒很是适合他,劉嫖對于俊美的男人一樣沒有定力,于是到底先軟下心來,說道:“王爺也不必憂心,綠衣那女子孤也見過,性子很是溫順,模樣也标致,何況與太後關系非淺,嫁去淮南,正可提高世子在朝中的地位。”
劉安皺了皺眉,矜持答道:“唉,長公主有所不知。想我淮南雖然地偏物瘠,本不希求揚威名于朝廷,本王所顧慮的乃是綠衣這女子身份尴尬,雖有個郡主的頭銜,究竟曾是平陽府中的歌女。陵兒心高志大,那裏能容得下這樣的妻子?再說,陵兒的心事,長公主不是清楚得很嗎?”
提到此事,劉嫖莞爾道:“這種小兒女情事,如今休要再提。陵兒也不小了,王爺不可容他胡想妄為。”劉安躬身答道:“本王也正想着給陵兒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總要不辱沒了淮南王室的門楣。”
劉嫖挑眉問道:“王爺可有人選?”劉安篤定地以玉箸輕擊金杯,緩緩答道:“聽說太後有意為平陽公主另擇佳婿?”劉嫖愕然道:“阿茉?真是荒唐!阿茉與陵兒乃是堂兄妹,豈非亂倫?不但太後不許,傳揚出去,必被天下人恥笑!王爺醉了!”
淮南王冷笑道:“皇室中亂倫事原本不少,當年呂後将外孫女嫁與兒子,可不是亂倫?權柄執于人君之手,誰敢議論?本王已經上了奏章,為世子向太後請婚,還請長公主看在往日情分上,多多美言,玉成此事。”
劉嫖思忖了半日,才強笑道:“若讓孤來評說,王爺此舉實在是莽撞了。其中緣由一言難盡,但既然王爺已經上表,此時多說無用,且看聖意吧。”劉安有些戒懼地打量着劉嫖的神情,他自己心中也早已覺得不妥,只是一來是為着心疼兒子,二來也是為太後輕亵于淮南王一脈而感到不忿,有意給太後和皇帝找些別扭。此時到了天子腳下,不是淮南時的一呼百應,方才感到心虛力促,劉安心下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 。
淮南王走後,一直偎依在劉嫖身邊的董君才嬌聲問道:“長公主,是不是平陽公主有什麽特別警動人的好處,怎麽最近三個五個的王孫公子都來求長公主玉成呢?”劉嫖的眼角吊了起來,她擰了一把董君的臉蛋,嗔道:“女人警動人的好處,無過于年輕貌美,你不是每常也偷偷瞄那平陽嗎?”她話裏已含酸,嘔着董君打折起百樣的溫柔言語去解說,方才漸漸地回嗔作喜,與那美少年越發放浪形骸起來。
且說王太後在看過淮南王的表章之後,倒也未曾有什麽怒氣,只是皺着眉頭說道:“血緣太近,不是件好事吧?淮南王雖比出了呂後的例子,只是呂後的子孫凋零,實在不是兒女姻緣的楷模呀。”皇帝卻是心中實在不平,毫不客氣地拒絕了淮南王的請求,并且當天就明發了将綠衣郡主賜婚給淮南王世子的诏書。皇帝的權威在這個時候表露無遺,淮南王才發現,從前對自己尊敬有加的皇帝,可以一轉眼便成為目空一切的主宰,自己除了俯首聽命之外,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淮南王不得不強吞下了這口氣,還要強作笑顏地在京中諸侯間應酬,為了消解皇帝的怒氣和太後的不悅,他以百倍的殷勤準備迎娶新婦。只是劉陵始終稱病不肯進京完婚,最後淮南王不得不采取折中的方法,向太後和皇帝請旨,将綠衣接到淮南完婚。此時皇帝早已厭棄了綠衣婚事帶來的紛擾,太後也是有愧于心,諸人或多或少地都驚懼于皇帝隐隐的怒意,誰也不敢再拂了聖意,于是在一番大張旗鼓之下,綠衣便頂着武安侯田蚡之女的名義,以王太後甥女的排場,風風光光地嫁去了淮南。
阿茉也隐隐地耳聞淮南王為劉陵求娶自己之事,她感到此事荒誕得可笑,并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別人卻不似當事人這般淡定,此事便被傳得沸沸揚揚,平陽公主欲擇新婿一事也就廣為人知了。
六月,淮南王在淮南為世子與郡主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王太後終于放下一樁心事,覺得自己總算是盡了一點母親的責任。淮南王的使者除了謝恩的奏折之外,還進上天子一批精選的美人。此舉在後宮掀起了軒然大波,阿嬌又哭又鬧,将這些女子全都趕去了離宮,不許皇帝接見,一時朝野譏議紛紛,皇帝也感到臉面上挂不住,很是憤慨,只是他這幾年容讓阿嬌慣了,一時竟也改不過來,只得随着她的性子去了。
阿茉聞聽此事,想到的卻是淮南王進上美女的意圖:京中最近一直有流言,說皇帝大婚多年,而一直無嗣,恐怕是有暗疾,皇家的後繼乏人,不是國家之福。此時淮南王送來美人,表面上是為皇帝充實後宮,其實也是暗諷,更兼皇族中,如今數着淮南王最為德高望重,若是他因此懷上什麽不可問的心思,則七國之亂便又在眼前了。
然而事設阿嬌,便牽連到自己那位神通廣大的姑母,所以阿茉一句話也不肯多說,連宮中也少入了,只按時去母後那裏請安而已,皇後的多次邀約,她都托辭婉拒了。因為她既不想聽阿嬌不識大體的一味嬌嗔,也不願意看到皇帝注視阿嬌的目光越來越冰冷。
只是不久之後,她卻聽到了一個自己意料不到的消息:天子将離宮中的美人全部分賜諸侯,并且特意從中選拔才貌優長的十人賜給了平陽侯曹時。阿茉聽到這消息時,正在豆蔻堂中煮茶,進來禀報的萱萱撅着嘴抱怨道:“而且君侯便興沖沖地全都笑納了,還上表謝恩呢。”阿茉一邊轉動手中的茶杯,一邊淡淡說道:“不然要他怎樣呢?天子賜,不應辭……”
她正這樣若有所思地說着,突然聽到外面的侍女一陣喧嚷,緊接着,一個年長女官小碎步跑上臺階,氣喘籲籲地隔着珠簾說道:“公主,小公子回來了。”阿茉且驚且喜,連忙站起來,還未走到院中,八歲的襄兒已經跑進來一頭撲進她的懷中。
阿茉不覺有些哽咽,她與襄兒不相見已經四年有餘,襄兒已經從一個總角小兒長成翩翩少年,雖稚氣未托,但眉梢眼角都可以看到曹時的影子。阿茉嗚咽道:“我的襄兒長大了。”衆侍女陪着落淚,又勸慰了一番,阿茉才攜了襄兒的手,入內室敘談。
見到兒子最初的欣喜過去之後,阿茉才想起來問襄兒是如何回來的,襄兒偎依在阿茉懷中說道:“是父親派人送襄兒回來,說母親思念襄兒,讓襄兒回母親和外祖母身邊盡孝承歡。”阿茉心中湧起一股酸熱,她想:就是這樣全都了結了嗎?留下美人,送回兒子,徹底的了斷,究竟在他的心裏,自己還是重不過曹氏一族的安危呀!她這樣想着,忍不住垂下淚來,襄兒便懂事地卷起衣袖給母親拭淚,小小孩童專注又嚴肅的神情讓阿茉又心暖又心酸,她便問道:“襄兒也是這樣給父親拭淚的嗎?”襄兒搖頭道:“父親從來不流淚的,父親只跟襄兒開心地玩,總是笑笑的。”阿茉心裏想:原來是這樣呀。
第二日晌午,府中就來了汝陰侯夏侯頗,他是來傳皇帝的旨意的。據說皇帝聽說襄兒回京的事,很是喜悅,今晨向太後請安時,說起此事,太後便急不可耐地想要見到自己的這個小外孫,于是皇帝特命夏侯頗來接阿茉母子進宮。
阿茉向夏侯頗微微笑道:“皇帝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呢!”夏侯頗不敢回答。
出府門上車時,夏侯頗見襄兒身量未足,便上前想将他抱上車去,未曾想到,襄兒卻掙脫出來,自己手腳并用地爬到車上去了。阿茉有些不解,待到車子開動,方在碌碌的輪聲中,輕撫着襄兒的頭發,問道:“襄兒從前不是很喜歡左将軍的嗎?他為何事得罪了襄兒呀?”襄兒有些負氣地嘟着嘴說道:“襄兒不記得從前的事了,襄兒如今最讨厭的就是這個人了!”阿茉有些困惑,但不深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