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新時代的開始
景帝後元三年。
正月,天象屢次昭示異常:先是京師一帶發生天狗食日,朗朗晴日突然晦暗無光;接着一連五天,月亮都呈現妖異的紫紅色;随後,負責觀察記錄天象的欽天監官員禀告說,五大行星都倒轉運行,月亮從太微垣星區穿過,所有這些災異都預示着一個不忍言的狀況即将發生。
而景帝的身體也日趨衰弱,幾經反複,在太子設法從終南山請來一位神醫之後,曾稍有起色。可是不久,曹太夫人的死訊傳來,景帝便也如油盡燈枯一般,連那位神醫也感到回天乏術了。
朝廷進行了一連串大規模的祭祀祈福的儀式,阿茉一向不信鬼神,此時也由不得自己,偷偷派人到京城內外的各個神廟去上香許願,祈求天神讓父皇的生命延續。太一神廟的祭司私下向景帝透露,神意屬意皇位更疊,建議景帝盡早禪位給太子,也許可以延長聖壽。
景帝聽取了祭司的意見,但是太子剛剛成年,還未行冠禮,于是正月甲寅日,景帝扶病參加了太子劉徹的加冠典禮,看着禮官為身着禮服、儀态威嚴的太子帶上冠冕,景帝感動得潸然淚下,當場向群臣表示,太子已經成年,足以托付國家大事,自己将擇日禪位,退居太上皇之位,頤養天年。
但是禪讓的儀式還未來得及舉行,正月甲子日,景帝就在明光殿逝世。舉國哀悼,阿茉尤其痛徹心扉,她感到一直以來愛她護她的這個人一走,自己将無所依傍。景帝遺诏大赦天下,遣散後宮年長無子女的宮人,免除其家人終身的賦稅徭役,阿茉在心中嘆息父皇的多情,只可惜他的多情所能護持的卻是如此的有限,倒不如無情的好。
景帝的靈柩安葬在陽陵,随後太子即位,是為武帝。窦太後被尊為太皇太後,王皇後被尊為太後,居長信宮,陳阿嬌被冊封為皇後,居長春宮,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武帝即位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罷免了丞相衛绾的官職,而任用窦嬰為相,自己的母舅田蚡為太尉。田蚡是王太後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原本只是市井小人,此時即刻受封為武安侯。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尋常事,只是有識之士未免感嘆又一輪的外戚當權開始了。
到了二月初,各地的諸侯紛紛到京,一是為景帝奔喪,更重要的是向新君朝賀。最先到京的是淮南王劉安,他因一部《淮南鴻烈》而名滿天下,京中士子文人紛紛登門求教,劉安倒也禮賢下士,不論來者的身份如何低微,都是以禮相待,淮南王的賢名便越來越響亮了。随同他進京的世子劉陵則頻繁出入于王侯貴戚府邸,與勳貴交好。
這一日,他來到平陽公主府。阿茉一向與劉陵友善,對這位才幹優長的族兄很是親近,請他入內室晤談。劉陵進來,見阿茉正端坐于堂上,雖然喪期已過,但她依然穿着玄色無紋的深衣,內襯同色略淺的裙裳,發髻上斜插三支青玉釵,此外一色裝飾全無,越發顯得氣質高貴。阿茉神情上并無哀戚之色,見了劉陵很是喜悅,兩人談些兒時趣事,很是投契。
劉陵在別人府中虛與委蛇多時,此時心中很是暢快,越發豪情滿懷,談吐從容。阿茉觀劉陵,無疑是皇室子弟中最出色的一個,無論是風度姿容,還是才學武功,都是出類拔萃,偏偏有個天生的癡處,別人不知,阿茉卻是深知底蘊。原來劉陵從兒時随父入京,見過阿嬌一面,天下的好女子便再也入不得他的眼,一心只想着那個驕縱得可愛的表妹,年已二十三歲了,還尚未娶親。
此事在皇族中并非秘密,長公主與阿嬌自然也都知道,只是劉陵的身份再高貴,在阿嬌母女眼中也敵不過太子妃尊位的誘惑,是以阿嬌從未将劉陵放到心上,一心想要成為未來的皇後。只是女人對于心儀自己的男子總是不忍過于疏離,所以當年劉陵每每進京,都是駐于長公主府中,長公主與阿嬌也對他假以辭色,一起談天飲宴,尚可慰心。如今阿嬌夙願達成,貴為國母,劉陵此次進京,竟是未曾見得一面,只雜在群臣中隔簾遙拜,劉陵不免失意得很。
只有阿茉從未勸他放下癡心,另聘好女,因此劉陵每當失意時,便喜歡與阿茉閑談解愁,雖然他知道阿茉是既不很喜歡阿嬌,也不很贊同他的做法的,然而她的好處在于體貼,知道人總有些情感需要寄托,有些念想需要堅持。
劉陵談說完淮南的風物典故,一時無話,沉郁片刻,阿茉便笑道:“我知王叔交游廣泛,有衆多差使你的去處,今日卻到我府上閑坐,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劉陵略一錯愕,也就認承道:“正是有個不情之請,想要煩勞公主呢。”說着命從人将一個提梁漆盒送上來,親自打開,阿茉看時,卻見是一套極為小巧的茶具,那杯子形似牛眼,壺也只有拳頭大小,質地只是普通的紅陶,然而形态樸拙可愛。那茶壺竟塑成了母豬的形象,頭是壺嘴,尾是壺把,憨态可掬。那幾個小小的茶杯則是豬仔,或卧或坐,或跑或追,各具情态。
阿茉從未見過這樣別具巧思的物件,歡喜不盡,便拿起來一一賞玩,耳邊卻聽劉陵輕輕說道:“這是我特意帶進京來,送與阿嬌玩耍的,只是……恰逢她的封後大典,微物簡陋,不堪列于敬賀之禮之中,只得勞煩你了。”
阿茉原本正在細瞧一個酣睡的小豬形茶杯,聽了這話,便放下杯子,微笑道:“此物雖不出奇,卻很是有趣,若是以往,阿嬌定然喜歡。此時她的心思都被後宮占滿,恐未必領略得了你這番苦心。我若突兀送進宮去,放在那一直堆到房梁的金玉珍品之中,恐反被她嘲笑。”
劉陵只是微笑搖頭:“是呀,她的性子确實如此,總是率性而為的。”他神往的樣子讓人覺得可憐又可笑。阿茉不禁想起昨日在宮裏見母後時的情形。王太後如今志得意滿,已經全無悲戚之态,相反很是歡欣地與阿茉談起幽居在城外別苑的綠衣來,王太後已經命自己的弟弟收養了綠衣,給了她郡主的身份,現在便想着給她說門好親事了。
阿茉一面心驚,一面好笑地聽母後遍數諸侯中未婚或喪偶者,發覺母後竟是屬意淮南王世子劉陵了。她心中暗道淮南王在諸王之中年歲最長,威望最高,而且以文采自負,對今上表面恭順,實則暗含輕視,世子劉陵也同樣傲視群倫,目無下塵,況且劉陵又對當今皇後心儀多年,如何肯娶綠衣這樣身份尴尬的妻子呢?
但是王太後正是志得意滿之時,只道人人都巴不得逢迎她的,自然慮不到這一層,阿茉也便緘口不言,她本待趁母後開懷時,為曹家求情,然而思慮再三,終究未曾提起。至于王太後和皇帝,倒像是阿茉從未嫁過人一般,并不覺得公主獨居于宮外有何不妥。皇帝登基之後,給平陽公主府的封賞頗厚,對曹時卻是只字不提。只是阿茉想:曹太夫人已經去世,曹時那邊已經無所羁絆,此次諸侯進京朝賀,自己總會與他見面,到時再求母後留他在京,或者自己與他一起谪居平陽,都是衷心所願。只是,為何那人音信全無呢?
長安城外的館驿裏。
曹時已經在城外滞留了十幾日,依然沒有得到進城面君的敕令。此時他枯坐于館驿後面的竹林邊上,默默地出神。春寒料峭,竹林一片蕭索,竹梢尚有餘雪,然而已經不是潔淨的白色,而像染了一層灰,在寒風中如破布般瑟瑟地抖着。
“君侯好生悠閑!”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曹時回頭一看,見夏侯頗錦衣玉帶,神采飛揚地立在那裏,臉上帶着戲谑的笑容。曹時淡淡答道:“原來是左将軍,時乃閑散之人,倒是左将軍正是熏灼之時,怎麽有閑暇來這荒村野店?”夏侯頗朗朗一笑:“君侯不是正在等皇帝的诏命嗎,為何不猜在下是奉命而來?”
曹時一邊擡手請夏侯頗入館驿看茶,一邊輕笑道:“若負聖命宣旨,何不穿着官服?更何況傳旨之事只須一小吏足矣,何須勞動左将軍的大駕——恐是左将軍有什麽言語要與時說吧,時洗耳恭聽。”
夏侯頗只是微笑不語,手中端着茶杯,目光審視着曹時,心中暗暗品度。他看曹時只穿了件青色外袍,內襯玄色襯袍,沒有戴冠,青色頭巾束發——毫不起眼的服飾卻遮不住人物的風華,那種徇徇儒雅的氣度只令見者自慚形穢。夏侯頗心想:有這樣的外表氣韻,也怨不得那個人一心眷慕着他了。這樣一想,他心中酸酸熱熱的好不難受。
曹時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向夏侯頗一拱手,說道:“左将軍有話請講當面。”夏侯頗矜持一笑,低頭看着手中的杯子,似在欣賞杯上的花紋,半晌才緩緩說道:“頗若只是私意,怎敢在君侯面前胡言亂語,徒惹厭憎。頗此來是奉君命,太後和陛下有旨意令頗說與君侯知道。”
曹時并不感到意外,專注得看着夏侯頗,凝神靜聽。夏侯頗将手中的茶杯轉了半圈,才斟酌着說道:“簡而言之,太後對于曹太夫人是至死不能諒解的,并且将此惡感也牽連到君侯身上,所以陛下命我傳口谕,君侯只管在平陽養病,不必進京。”曹時的臉色變白了,他僵硬地問道:“那為何陛下不頒下明旨?曹時自當奉诏。”
夏侯頗嘆息一聲說道:“唉,君侯想想,不是還礙着公主的臉面嗎?太後疼愛公主,陛下也是姊弟情深,倘若公主為了夫君與太後反目,那是陛下所不樂見的。”曹時不語,夏侯頗又緩緩說道:“太後的心意是不可動搖的,雖然公主是太後最喜愛的女兒,只是君侯也該知道,太後對子女的寵愛不是毫無限度的。且不說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單是那位綠衣,雖說如今很是貴盛,當初可是差點兒在太後的眼皮底下被杖斃!”
曹時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抖,抓緊了衣袖。他直視着夏侯頗的眼睛,眼中有着難以掩飾的痛楚。夏侯頗好像是對手中那個普通不過的茶杯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一直低着頭專注地看着,不肯與曹時的目光相接,只盼着趕緊把要說的話說完,結束自己這令人厭惡的使命:“太後要為公主另選佳婿,而公主與君侯蹀躞情深,必不肯從,陛下深恐公主因此事觸怒太後,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若是君侯主動提出離婚,則不但可以保全了曹氏一族,而且保全了公主。”
曹時茫然地望向屋外的虛空,久久沒有對答,他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糾結到了一起,四肢無力到連衣袖都無法擡起。耳邊嗡嗡作響,隐約聽到夏侯頗還在侃侃而談:“正所謂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君侯要多為公主着想呀。”
曹時的臉色越發青白,全失了血色,他的嘴唇微微顫抖着,輕輕念了一個人的名字,夏侯頗沒有聽清,遲疑地問道:“君侯說什麽?”曹時卻緊閉了雙唇,半晌他才用平靜到麻木的聲音說道:“請你回奏陛下,曹時領命就是。”
夏侯頗離開館驿時,天色陰暗如鉛,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可鄙,同時有種隐隐的期待又讓他飛蛾撲火般向往着,他無法弄清自己的感受,只揮手命捧着蓑衣雪帽的侍從退下,自己就那樣走進漫漫飛雪之中,冰冷的雪粒掃到臉上,帶來點點的刺痛和清涼。
三月,平陽侯曹時上書天子,稱身患惡疾,不堪與公主為配,請求離婚。天子準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