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狩
景帝後元二年,秋。
這年的秋季風調雨順、莊稼大熟,百姓樂業,國家太平無事。景帝心情開朗,身體也自覺康健了很多,又能夠臨朝聽政了。太子的閑暇時間一多,年輕人總是呆不住的,他便常常帶領從人出城射獵。
這一日,平陽公主府門外面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一個官員穿着七品官服,跟門上的侍衛說要求見公主殿下。那門吏見這官員眼生,況且面貌黝黑,舉止粗陋,神情态度卻很是倨傲,便起了輕視之心,不肯給他回禀,只對他說:“我們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愛女,金枝玉葉,身份是何等的尊貴,豈是你這等七品官員想見就見得到的?”
那官員倒也不惱,只是公事公辦地說道:“下官若是沒有公事,自然是不敢打擾公主。既然造次來見公主,便是有必須見到公主的道理。倘若因你等有意刁難,耽擱了公事,你可承擔得起嗎?”
那門吏斥道:“我家公主又不是朝廷的官員,有何公事與我家公主說?你這土包子,還不快快離了這裏,一會兒公主從宮中回來,驚了公主的駕,你可承當不起。”那官員見門吏狗眼看人,既不生氣,也不争辯,兀自退到一邊,專候公主回府。
直到傍晚時候,阿茉才從未央宮回來,那官員遠遠看到公主的車駕前呼後擁地過來,等到前面的衛隊過去,公主的銀輪翠羽華蓋車到了近前時,他突然一個箭步,搶到了車前,口中喊道:“杜縣縣令汲黯求見公主。”
他本想順手抓住車前的馬缰,誰知轉瞬之間,幾只長戟就架在了他的胸前,生生将他從馬前逼退。接着一個突如其來的力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拎了起來。他帶來的差役全都鼓噪起來,卻都被公主府的侍衛治服捆綁了起來。汲黯自己也被丢到了地上,幾個侍衛過來,餓虎撲羊一般把他也綁了一個結結實實。
汲黯昏頭漲腦地被關進了柴房,同來的十幾個差役都被捆綁着塞進了隔壁的馬廄。汲黯聽着外面一個人在吩咐:“派人分時辰換班看守,明日一早送到廷尉那裏審問。”他連忙掙紮着撲到門上,叫道:“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沒有權力将我羁押起來。”院裏的人不卑不亢地答道:“這位大人還是稍安勿躁為好,即使你是朝廷命官,沖撞了公主的車駕也有罪,有什麽話只明日跟廷尉說去,我公主府并不敢犯法無理的。”
汲黯一怔,見說話的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年紀雖輕,氣質卻很沉靜,目光堅毅果決,那些成年的府吏和侍衛對他俯首帖耳、言聽計從,汲黯即刻明白此人就是方才在馬上擒住自己的侍衛。他雖被綁着,卻不肯失了禮節,勉強躬了躬身,說道:“這位大人,請禀告公主一聲,下官有要事禀明公主。”
那少年亦不肯失禮,回了一禮答道:“我并不是什麽大人,我叫衛青,只是公主的一個騎奴,并沒有向公主回禀事情的資格,而且公主也不會輕易會見外官。請大人有事去找有司的長官回禀吧。”說着,衛青轉身就要離開,汲黯心中着急,向着他的背影嚷道:“我在這裏關押上一宿沒關系,只是平陽侯恐怕也要在我的縣衙大牢裏關押上一宿了。”
衛青前腳已經跨出了大門,聽得此話,不由得愣住了:“君侯……關押在杜縣的縣衙裏?”他并沒有回頭,即刻就去內宅找妹妹子夫,子夫跟阿茉只提起一個話頭,阿茉已經揮手命将晚膳撤下,讓人将汲黯去帶來了。
阿茉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說平陽侯關押在你的縣衙裏,可是真的?”汲黯躬身回答:“千真萬确。”
阿茉狐疑了一下,又問:“你可認得平陽侯?” 汲黯回答:“未曾見過,只是此人的随從自稱是平陽侯的家将,在我杜縣射獵,縱馬馳騁,橫沖直撞,肆意踐踏農田莊稼,惹得村民起了衆怒,将他們團團圍住,告到了縣衙。臣便率領衙役将他們擒到了縣裏。為首的青年很是傲慢,自稱是平陽侯,且出示了平陽侯的信物,令我到公主府來核實。公主請看。”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上面浮雕着九條蟠龍,阿茉自然是認識這塊玉佩:這是太子劉徹須臾不曾離身的物品。阿茉略一思量,已經知道太子的用心,他不願意露出行藏,又碰到了這樣一個秉公執法的耿直小臣,只得将他打發來見自己,也好不興師動衆,被朝臣和父皇所知。
阿茉笑道:“這正是平陽侯随身之物,待孤親自與你去接他回來。”汲黯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樣最好,公主還應勸誡平陽侯,出獵不可擾民,若是傳揚開來,有失貴人的身份。”阿茉掃他一眼,溫和答道:“汲大人所言極是。”
阿茉心中忖度:此人看來早已看破了太子的行藏,所以才沒有将太子等人交給有司,而是找到了公主府,私下處理了此事。難得的是他耿直嚴正,卻并不頑固不化,這一點最令阿茉欣賞,覺得他那粗短的身材、黝黑的膚色也耐看了很多。
在杜縣縣衙外,汲黯畢恭畢敬地将太子送上了阿茉的車駕,聽到太子稱呼阿茉為姐姐,他卻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關上車門,阿茉對太子說道:“此人有大臣之風呢。”太子形容狼狽,神情倒很是愉快,他沒有接過阿茉的話頭去評論汲黯,卻向阿茉道謝說:“今日多虧了姐姐,否則幾乎傳出了醜聞。”
阿茉笑道:“是呀,堂堂太子殿下,不務正業,冒充自己的姐夫,率領從人馬踏良田,騷擾鄉裏,真真可讓禦史們做上一篇好文章了。”太子只是嬉笑自若,不以為意。阿茉傾身過去,用手帕将太子臉頰的一塊浮灰輕輕拭去,然後說道:“無論如何,父皇恐怕是瞞不過的,你要早去未央宮謝罪。只是,我就不明白了,射獵真就那麽有趣?”
太子爽朗笑道:“姐姐不知,比起終日深居宮禁,言行舉止都有規矩禮儀,這微服出行、馳獵狐兔,真是快心暢意。我只恨自己囿于身份,不能走得太遠,只不過在京城周邊一帶游獵,最遠到過池陽,獵些鹿、雉、狐、兔等小獸。像在京的一些諸侯就自由多了,有些甚至遠至數郡,獵物就有熊虎等猛獸了。”
阿茉聽聞此言,若有所思,半晌她向車窗外張望一會兒,忽然問道:“咦,怎麽你的随從裏面獨少了那個如影随形的夏侯頗?”太子笑答:“他呀,在我被村民圍攻時,為保護我,被打傷了腿,不能騎馬,我讓那汲黯備了一輛車安頓他,跟在後面呢。”
阿茉抿嘴一笑,沒有再問。回府之後,阿茉卻專門派人給那汝陰侯府上送去了傷藥和補品。夏侯頗受寵若驚,待得方能下地,便親來公主府拜謝。
阿茉見他跛着腳進來,腿傷還未愈,便笑道:“聽聞夏侯将軍武功高強,怎麽卻會被手無寸鐵的村民所傷呢?”夏侯頗聽到阿茉的笑語,心中如吃了人參果一般熨帖,當下也笑道:“那些村民雖無兵器,可是扁擔、鋤頭之類粗笨的家什操在手中,不講章法地亂揮亂砍,倚多取勝。我又不能真傷了他們性命,所以吃了虧。”阿茉道:“這就叫做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夏侯頗答:“正是公主這話,可笑我的那幫同僚,卻都在拿這件事嘲笑我呢。”阿茉輕輕端起眼前的茶杯,品了一口,說道:“太子身邊的親信中,你是爵位最高的,他們難免嫉妒。既然如此,你何不自己去射獵,獵得猛獸,就可以向他們誇耀一番了。”
夏侯頗心思一轉,便試探道:“公主這個主意妙啊,臣等腿傷痊愈,就出城射獵去。”阿茉溫婉一笑,說道:“孤長居于深宮大宅,也有些靜極思動。汝陰侯若是出城射獵,不妨走得遠一些,到時莫要忘記約孤同行。”
夏侯頗從未見阿茉騎馬射獵過,心中已猜得幾分,便道:“臣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公主屬意何地呢?”阿茉淡淡笑道:“聽說平陽一帶山高林密,虎豹熊罴衆多。”夏侯頗心知肚明,雖有些酸意,到底不忍拂了阿茉的心意,更不肯放棄這個與阿茉相處的機會,回府便着意養傷,恨不能即刻就好,同時安排府中的家将仆役準備出獵的各項用品,事無巨細,一一過問安排。
即使這樣,他派人給阿茉送信時,也已是深秋時節。事先他向太子告了假,說要回一趟自己的封地,安排歲末的貢物以及處理田莊的瑣事,太子恩準。太子身邊的東方朔還笑他求田問舍、胸無大志,他只嬉笑着聽着,并不動氣。
他的車隊出城三十裏,才在路邊看到早已等在那裏的一輛馬車。馬車只駕着一匹灰馬,青布帳幔,蘆席覆頂,毫不起眼的樸素。駕車的是衛青,也是青衣小帽,一身普通人家的仆役打扮。夏侯頗連忙上前參見,阿茉命子夫撩起車簾,與夏侯頗客套。車裏只有主仆兩人,阿茉一身素衣,外罩墨綠深衣,裝飾全無,頭上罩着面紗,看不出神色,但是這樣素淨的裝扮在夏侯頗眼中,比起平時的華貴典雅,別又有一番風韻。
夏侯頗請她乘坐自己早已備好的車駕,阿茉婉言推辭了,只說趕路要緊,于是一行人就快馬加鞭向平陽進發了。阿茉雖是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大的,然而此次出行卻極為簡樸,吃住都在自己的馬車上,服侍之人也只喚衛青和子夫來使用。夏侯頗知道她是怕消息走漏,為人所知,便也約束自己的屬下,禁止他們去窺察車中之人。他的随從家将只知道車中有女眷,并且很得自家主公的重視,每日親自存問起居,餘者便一無所知了。
一路順利,只在臨汾河畔,因為阿茉馬車普通,車輪低矮,陷到了河灘爛泥之中,夏侯頗指揮家将推車,半日卻推不出來,反而越陷越深。阿茉在車上晃來晃去,心中不安,那子夫更是緊緊抓着阿茉的手,瑟瑟發抖。
最後,左邊的一個車輪咔嚓一聲裂開,馬車徹底不能乘坐了。夏侯頗便在車外對阿茉低聲說道:“公主,幸而臣另備有一輛馬車,專為公主乘坐的,公主還是換車吧,否則就誤了路程,今晚就到不了平陽了。”
阿茉只得答應,但是馬車周圍全是泥潭,阿茉是萬難自己走過去的。衛青便要去尋找蘆席鋪在泥潭之上,夏侯頗反對,說道:“這周圍荒無人煙,那裏去尋蘆席等物,不如我将公主抱過車去,事急從權嘛。”衛青怒道:“你這個人存心不良,今日若不是你将我引入這片泥潭,馬車也不會陷入泥中……”
話未說完,已被阿茉打斷:“衛青不可無禮!”她思忖片刻,別無他法,只得依從夏侯頗的主意。夏侯頗也不要随從扶持,令他們全都退得遠遠的,自己将阿茉抱在懷中,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岸上走去。
阿茉蒙着面紗,低垂着頭,神色莫辨,但是短促的呼吸之聲隐約可聞。溫香軟玉在懷,夏侯頗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腳下虛浮,在泥中一滑,差點摔倒。阿茉連忙抓緊夏侯頗胸前的衣服,夏侯頗輕聲安慰:“公主莫怕,小生就是摔了自己,也斷不肯摔了公主的。”阿茉負氣甩開他的衣服,雖是隔着面紗,夏侯頗也想象得到她臉頰的飛紅,呵呵一笑,不顧旁邊抱着子夫趕上來的衛青的眼刀,不慌不忙的上了岸。
腳一着地,阿茉便甩脫了夏侯頗,在子夫的攙扶下,上了早已等在那裏的馬車。夏侯頗意猶未盡,不無遺憾地跺了跺靴子上的泥,上馬護送馬車繼續前行。
阿茉在馬車裏,将面紗取下,四周打量一下,也不由得感嘆夏侯頗的良苦用心:這輛馬車外觀上除了比普通的馬車更為高大以外,并無華麗的裝飾,內部卻別有洞天。竟是寝榻、桌椅、書架、茶炊,色色俱全,并且所有的用具小巧實用,而又不乏精美,就連茶炊中的飲品、書架上的書卷,都是阿茉素來喜愛之物。在一旁整理的子夫贊道:“夏侯大人真是細心呢,連枕芯裏絮的都是公主喜歡的辛夷花花瓣呢。”
阿茉皺眉道:“我不用那枕頭,一會兒你讓衛青将咱們原來的寝具都取過來。”但是辛夷花的縷縷香氣卻總在鼻尖上萦繞不去,好不令人厭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