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流水無情
景帝後元二年,仲夏。
阿茉種在豆蔻堂外庭院中的紫茉莉已經繁育成了幾十棵,此時正是盛花期,遠望去蔚為壯觀,阿茉每日必做的功課便是照料這些花兒。天氣暖和之後,葉片的背陰面生了些白色的小蟲,阿茉便将醋調稀,用最柔軟的棉布沾了,去一葉一葉耐心地擦拭。
說來也奇怪,紫茉莉的花色通常多變,紅黃相間是最常見的,阿茉種在庭院中的,卻是純白色,絕無雜色,朝朝暮暮,花謝花開,阿茉不禁癡想:那人也在凝視着這潔白玲珑的花朵,想念着她吧?襄兒在紫茉莉叢中玩耍淘氣的樣子也足以令他安慰吧?
太子對于阿茉的任何舉動都很是關心,見她如此偏愛紫茉莉,便着意派人搜羅,尋些異種殊色的來取悅于阿茉,去年先是送來一種很是罕見的瑪瑙紅,接着又從嶺南尋來名為“樓上樓”的重瓣紫茉莉,其他珍貴花木更是源源不斷地送來公主府。然而花色雖異,花形雖美,卻都不是阿茉心中所愛。阿茉只命匠人将太子賞賜的花木種在園圃之中,細心養護。她自己鐘愛并且親自照料的,依然是豆蔻堂外那特別的幾棵。
夏侯頗明知緣故,哪裏敢跟太子說破?只得賣力地在公務之餘幫着太子搜集奇花異草,送去給阿茉賞玩。只是他心中隐隐的懷疑,太子其實知道底裏,才會如此執着。
這日午後,太子興沖沖地來到平陽公主府,也不讓人通報,便直趨豆蔻堂。豆蔻堂中湘簾垂地,靜谧無聲,只階角牆縫中,偶爾有幾聲蟲鳴,倍添寂靜。阿茉正在軒窗下的涼榻上假寐,她今日沒有梳起髙髻,只将烏黑如緞的秀發用絲帶結成一束,随意地披垂在背後,發間裝飾全無,只耳邊一粒龍眼大的珍珠,蘊着幽幽寶光;随意披一件藕荷色的夏衣,內襯雪白的襯衫,袍松帶垂,手中握一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搖着,別有一種慵懶閑适的風韻。
旁邊的蒲團上跪坐着一個清秀的侍女,梳着玲珑雙鬟,鵝黃衫子蔥綠裙,嬌俏可愛,雙手攥着一柄碩大的芭蕉扇,卻沒在搖扇,反而閉着眼兒,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芭蕉扇已經鋪垂到了地上。
太子忍住笑,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侍女的鼻尖,那子夫立時驚醒了,睜眼見是太子,不由得又羞又窘,臉頰飛上了緋雲。太子卻不甚留意,見她忙忙地要起身施禮,便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子夫斂聲屏氣地退了出去,太子自己卻坐到蒲團上,拾起芭蕉扇為阿茉扇起風來。
阿茉并未睡沉,聽到點兒動靜,也不曾在意,懶得睜眼。此時忽覺清風徐來,源源不斷,便睜開眼看,見太子一臉笑容,坐在她近前打扇。阿茉便撲哧一笑道:“我說子夫怎麽突然勤快起來了,原來是你——只是怎敢勞煩太子殿下打扇?”說着起身,整理衣飾,喚進侍女來上茶。
子夫紅紅着臉兒端進托盤來,放下兩個蓋碗。阿茉端起一嗅,說道:“你也胡鬧,太子在此,怎麽不另煮好茶來,就把我日常飲用的薄荷涼茶公然端上來了?”子夫連忙解釋:“奴婢想,天氣暑熱,現煮了茶來,滾燙的,太子殿下也不能立刻入口,倒是公主的涼茶,早起新摘的薄荷葉芽,配上綠豆、冰糖煮好後,一直用井水湃着,此時冰涼适口,不是正好給太子殿下清神解渴?”
太子呵呵笑着,拍手道:“就是這個正好!姐姐,你的這個小婢,不但容貌可人,性子也很是可心呢。”阿茉笑道:“你這樣愛她,我便将她送你,如何?”太子搖頭:“君子不奪人所愛。”阿茉道:“你便是真來讨她,我還真是舍不得呢——她是衛娘的小女兒,如今是我身邊第一個得用的人,離了她我飯都吃不香的,如何舍得送人!”姊弟倆只顧自己玩笑,都未見子夫神情,先是期待,而後失落,終又感激。
太子今日沒有穿朝服,只着便裝,寬袍博帶,潇散地倚着欄杆坐着,隔着水簾往庭院中看了看,說道:“姐姐,我看你愛花成癖,卻在庭院中廣種這種田野間随處可見的紫茉莉,難以彰顯我皇家的氣派。”
阿茉谑笑道:“阿彘真有帝王氣派啊,種個花也要與民間不同!我只愛此花淡雅宜人,并且……”她恍惚了一下,斂神笑道:“花名中有個‘茉’字呢。”
太子恍然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我今日卻給姐姐帶來一株不同尋常的花木來。”他拍手呼喚自己的從人将花盆端了進來。盆尚在簾外,香氣已經沁入簾中,阿茉贊道:“此香不俗!”太子得意道:“豈止不俗,但得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蘭花之幽遠、玉蘭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
說着話,兩個內侍已經将盆花擡了進來,放在當地,阿茉擡頭看時,只見是一株三尺多高的花木,形态優美,綠葉蔥茏圓潤,疏密有致,枝頭三三兩兩地開着幾朵白色重瓣的花朵,雖無豔态驚群,然那纖塵不染的花色、俏然挺立的韻致,着實動人。
阿茉贊道:“只這香氣,便不輸蘭桂,更兼天賦仙姿、玉骨冰肌,可算是國色天香了。以前從未見過此花,太子是從何處得來?”太子答道:“是從西方天竺國傳來的,名為‘素馨’。”阿茉點頭道:“好名字。”太子卻笑道:“我卻認為這名字還不夠好,方才我已經為它選定了一個更恰當的名字——茉莉。”
阿茉詫異道:“民間所言的茉莉乃是庭中所植的花木,如何此花又名茉莉?”太子率性答道:“這有何難?我回去就命大司農傳谕天下,将紫茉莉花名改為胭脂草。只有眼前的這株才配得上茉莉的花名呢。”
阿茉半晌無語,忽覺得那茉莉的香氣有些過于濃烈。便退到桌案旁,随手翻弄着案上的書卷。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問道:“姐姐最近在讀什麽書?”阿茉便遞與他看,書名是《淮南鴻烈》。太子沉吟着說道:“‘鴻’字意為廣大,‘烈’字意為光明,只看題目,這着書者好大的口氣,”阿茉笑道:“你可猜得出這着書的人是誰?”太子思忖了一下,回答:“姐姐這麽問,自然是有跡可循,書名有淮南二字,莫非是皇叔淮南王寫的?”
阿茉連連點頭:“太子真是機敏,這部書是舊年諸侯進京朝見時,淮南世子劉陵帶來送我的,共有內篇二十一、外篇三十三,博大精深,融會諸子百家學說,行文又不板滞,旁涉奇物異類、鬼神靈怪。淮南王叔将因此書而不朽!”
阿茉這樣說着,就把自己正讀得很有興味的幾篇指給太子看,是遠古相傳的一些神話,如女娲補天、精衛填海等,還有不少塞翁失馬這樣的寓言,太子卻不是很留心這些,他的目光膠着在另外的幾段文字上,如饑似渴地讀起來,甚至朗朗地誦出聲來:“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經,而令行為上。茍利民生,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
讀到此處,太子拍案叫絕:“寫得太好了,正是這個道理!我終日苦苦思索,卻總覺得難以用言語說盡自己的意思,淮南王叔幾句話就說得清清楚楚的了。”他又卷到卷尾,指着一段,對阿茉說道:“姐姐聽這句,‘法與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是也。’目今朝廷上下因循守舊,天天嚷着先皇之法不可變,要我學父皇無為而治,豈不知世易時移,當下要提倡的不是黃老的無為,而是儒家的尊王攘夷,是大一統!”
阿茉見太子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倒有些不安,她心裏想的是父皇還健在,太子對父皇的政策就如此不以為然,萬一被朝臣們獲知,又得掀起軒然大波。但她是随和的性子,不願意掃了人家的興,想了想,便将《淮南子》的另外一卷翻出來,說道:“太子喜儒學,請看這裏還寫了一個‘孔子觀桓公之廟’的故事呢。”
這卷書中講了這樣一個寓言:孔子在齊桓公的祠廟之中,見到一個名叫“宥巵”的器皿,灌進水去,半瓶時穩當,滿瓶時反而傾倒了。于是孔子從中悟出了為政的道理:夫物盛極而衰,樂極則悲,日中則移,月盈而虧。是故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多聞博辯,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貴廣大,守之以儉;德施天下,守之以讓。
阿茉向太子笑言:“孔子這番盛衰盈虧的道理,倒與老莊的‘淡泊無為、蹈虛守靜’的思想相合,以為‘愚、陋、畏、儉、讓’這些德行是上古聖君‘守天下而弗失’的法寶呢。”太子本是聰明絕頂之人,轉念之間已經明了了阿茉的言外之意,當下起身一躬到地道:“姐姐說的是,劉徹受教了。”
阿茉一笑,便不再與他談論方才的話題,而是閑聊起近來朝中的一些逸人趣事。太子便講起公車署裏一個小臣的趣聞:此人擔任待诏之職,一直未能被景帝和太子召見,原本也還安分。自從偶然聽說東宮中為太子養馬的侏儒的俸祿與他相同之後,他就憤憤不平起來。但是他沒有向上司抱怨,反而找機會吓唬那幾個侏儒:“太子殿下說你們這些人既不能種田,又不能打仗,更沒有治國安邦的才華,對國家毫無益處,因此打算殺掉你們。你們還不趕快去向殿下求情!”
于是那一日太子下朝回東宮時,二十幾個侏儒便匍匐在路邊,嚎啕痛哭、大叫饒命、醜态百出,太子見了好笑,便停下車辇,問清了原委,将那位待诏召來責問。那人答得有趣:“侏儒們身高三尺,臣身高九尺,卻領相同錢米的俸祿,侏儒們撐得要死,臣卻餓得要死。臣吃侏儒的醋,所以戲弄他們。”太子捧腹大笑,喜他诙諧風趣,便擢升為侍郎,命他侍從左右,閑來趣談破悶。
太子想起當日情形,猶自忍俊不禁,阿茉卻沒笑,只是悻悻然說道:“此人可是名叫東方朔?”太子奇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此人,怎麽從來也未曾提起?”阿茉不願說衛少兒之事,只說:“他原來是我府中賓客,才學倒也不壞,只是私德不檢,與府中侍女有私,被我逐出府去了。”
太子對此倒不甚在意,只答:“唔,怪不得有人跟我說,那東方朔得了我的賞賜,就急不可耐地迎娶了一位長安城中有名的美人為妻,看來确實是一個急色之徒。”
兩人一直談到日落月升,太子伴着星光花影辭去,阿茉目送太子去了,自己到庭院中賞花踱步,不知不覺間踱到了側殿後院,院中桐陰下鋪着竹席,衛少兒呆呆坐着,眼看着牆角一株待放的昙花出神,旁邊是她新生的嬰兒,嗚嗚咿咿地叫着,她也未曾理會。
阿茉猜她已知東方朔另娶之事,也不打擾她,只轉到前殿去問子夫,果然衛少兒一直是留心着東方朔近況的,子夫且說:“若是那女子身份有多高貴,相貌有多美麗,姐姐興許也就死心。那女子只不過是個酒家的當垆之女,有幾分姿色罷了,比起我姐姐來,是遠遠不如。”
阿茉笑道:“婚姻之事要看緣分,至于身份、容貌等事,卻還不是最要緊的。”子夫沉默一會兒,忽而跪下懇求道:“公主今日說要将奴婢送給太子,不知是否戲言?”阿茉挑眉驚道:“你這樣問,是願意呢,還是不願意?”子夫叩首道:“子夫願意侍奉太子,請公主成全。”
阿茉嘆道:“你以為那宮闱深處,有你的容身佳處嗎?那太子妃也是不好相與的。你與你姐姐真是一對癡人兒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