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此情可待
景帝中元六年,春夏之交。
平陽公主府度過了一個慘淡的冬天,主人的心情凄楚,下人們就都惴惴不安。雖則阿茉恐人嘲笑,竭力隐忍着,在外面不肯稍露哀容,究竟是意興闌珊,短短一個冬天,就清減了很多。
景帝看在眼裏,很是心疼,雖知道情由,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頻加恩賜,聊為補償。開春之後,朝廷增加了平陽公主的食邑五百戶,在公主們之中,待遇僅次于長公主劉嫖,再加上太子與阿茉益加親近,頻頻造訪。朝臣皇親之中的趨炎附勢者自然趨之若鹜,平陽公主府外車水馬龍,倒比曹時在京時越發權勢了。
只是阿茉心不在此,看着府役侍女們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只覺得厭煩,面上并不肯露,在府中也起居如常。衛娘深知阿茉的心思,百般設法想讓她打起精神,時常慫恿她參加宮裏宮外的各種宴會,阿茉百無聊賴,也借此排遣郁結,便歌臺舞榭,酒食争逐,無日不有。
這一日清晨,阿茉宿醉方醒,懶在枕上不肯就起,耳邊只聽得外面鳥聲盈耳,襄兒早已起身,在院中撲鳥嬉戲。孩童無憂的笑聲,在阿茉聽來卻覺得刺心,想起這孩子從前最親近曹時,曹時剛離去時,襄兒時常哭鬧尋找,每次都得阿茉親自哄勸半晌,才得平靜,記得襄兒有一晚發熱,越發哭鬧着找父親,阿茉便像保姆那樣将孩子抱在懷裏,在廊下走動拍撫,雖是辛苦,心中卻感到安慰,覺得自己并不孤單,還有一個幼小的生命與自己一同思念着他呢。
才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襄兒就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父親,再不提起,只一味地親近阿茉,親近身邊的乳母。親朋賓客和府中的下人為怕引起阿茉傷心,也都絕口不提曹時的名字,竟像是這個人從沒有存在過似的,常常令阿茉産生錯覺:也許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還記得他吧。
衛娘端水盆進到院中,輕聲吩咐乳母帶襄兒去花園裏玩耍,莫要驚動了公主。院中不久安靜了下來,只有幾聲啾啾的鳥鳴,廊下侍女的輕語就分外的清晰:“方才從荷塘邊走過,今年的荷花開得很盛呢,一會兒公主起來,可以請公主去賞荷了。”
阿茉心中想:舊年曹時在府中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清晨,晨曦初露時,他攜着自己到荷塘邊上,劃着小舟,收荷葉上的露珠,回來烹茶,那是何等的新雅有趣?如今伊人不在,縱使景物依舊,自己卻連賞荷的心情也沒有了。這樣想着,淚又打濕了枕頭。
衛娘輕輕掀起湘簾進來殿中,眼角已經瞥見了阿茉臉頰的淚痕,卻只做不見,低垂着頭,溫婉地笑道:“公主該起身了吧?府中長史已經在外殿恭候了,說是有些田莊事務要請公主示下。”阿茉一邊懶懶地起身,一邊想:若是曹時在府裏,這些庶務哪裏需要自己過問?這樣一想,剛剛收起的淚水就又盈了眼眶。
她忙捧起金盆中的水洗臉,借此掩飾了過去。衛娘喚進侍女們來服侍梳妝,碧葉俏生生地問:“公主,今日穿哪件衣衫?”自從舊年以來,阿茉就少穿豔色衣衫了,總是湖青、晏紫、玫灰……雖是襯得越發肌膚如雪,究竟是因心情灰暗的緣故,所以入春以來,侍女們常常勸說她如從前那樣嬌豔地妝扮,以為這些豔色才合公主的青春盛年。
此時挂在衣架上的就是碧葉特意從衣箱中取出的夏衣,嫣紅、柳綠、鵝黃……件件鑲珠嵌寶,富麗鮮豔。阿茉轉頭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件緋紅的深衣,與那年賞花會上與曹時訂約時的衣色相同,不由得心中一疼,不忍再看,轉回銅鏡前,一邊淡掃娥眉,一邊淡淡答道:“就是那件紫色的吧。”
碧葉欲待要勸,見衛娘朝她輕輕搖首,便順從地取下紫色夏衣,與萱萱一起為阿茉披上,衛娘又捧過一條紫色絲帛襯底的羊脂白玉帶,問道:“公主,這是昨日陛下賞賜的,系這條玉帶可好?”阿茉看也未看,輕輕颔首,一邊擡起手臂,等着衛娘為自己系上腰帶,一邊命道:“叫長史進來吧。”
侍女們都是一愣:“可是公主還未用早膳呢。”阿茉輕輕說道:“孤實在沒有胃口,再說長史不是早就等着了嗎?讓他等到午後,太過無禮了。傳進吧!”
然而出乎阿茉意料之外的,是長史進來向她禀報的,卻是田莊的賦稅俱都收齊,各項事務全都安排妥當。阿茉好生疑惑,追問長史官情由,才知竟是汝陰侯夏侯頗言稱奉了太子的谕令,“順便”替阿茉處理了這些庶務,前幾天召來長史将田莊及府內事務一一處置,今日全都料理清爽了,才令長史來回禀阿茉一聲。
阿茉心下有些躊躇,若說真是太子的好意,她倒是可以坦然受之,但是夏侯頗其人向來膽大妄為,倘若是假借太子之名,幹預了她府內的事務,流傳出去,名聲不雅不說,曹時聽到了,又會有何感想呢?
一念及此,阿茉便申饬長史道:“府中庶務今後毋庸假借外人之手,你都要禀告于孤,由孤親自決斷。”長史原本以為阿茉不喜庶務,聽說諸事齊備,自然喜悅,未料得惹了主人不快,一時間萬分懊喪惶恐,連連稱是,躬身退出了。
阿茉心中煩亂,便命傳午膳,又讓人去花園中抱回襄兒來,一起用膳。萱萱答應一聲,還未下臺階,襄兒已經一頭大汗地跑進殿來,手中攥着一只雛鳥,高聲嚷道:“母親,快看襄兒的小黃雀,襄兒自己逮到一只小黃雀。”
看到他快活的樣子,阿茉心中一松,也笑道:“襄兒又淘氣了,這小黃雀是從哪裏逮的?讓母親看看……哎呀,連翅羽都還未長出,這樣的小黃雀是養不活的,還會放回鳥窩裏去吧。”襄兒扁嘴道:“不嘛,左将軍說可以用米湯和着蛋黃來喂,能活的。”
阿茉吃了一驚:“左将軍?”左将軍正是夏侯頗目前的官職,阿茉卻無法将堂堂的朝廷左将軍、汝陰侯與襄兒的小黃雀聯系起來。但是簾外一個爽朗戲谑的聲音響起,告訴她正是那個人又來了:“夏侯頗拜見公主。”
還未等阿茉發話,襄兒已經一溜煙地沖出簾外,膩到了夏侯頗的懷裏:“左将軍,左将軍,你在這裏用午膳,好不好?用完午膳,你再把襄兒放到肩頭去捉黃雀,我要再捉一只給它作伴。”夏侯頗正中下懷地一口答應。
阿茉覺得好生丢臉,便命乳母去把襄兒拉進內殿,叱道:“襄兒好生無禮,左将軍是朝廷重臣,又不是府裏的家将,怎能被你呼來喝去!”她雖是斥責着襄兒,聲音并不很低,其實也是說與夏侯頗聽的,令他自重身份的意思。
襄兒還未曾答話,夏侯頗在簾外已經回答了:“做公主的家臣,固為頗之夙願。”他講的是笑話,語氣卻少有的誠摯,不似平常的油滑無賴。阿茉皺皺眉頭,沒有回答,漸漸退回到內殿去,讓衛娘去應酬那個慣會得寸進尺的家夥。
阿茉雖然是刻意慢待夏侯,想令他知難而退,無奈夏侯頗的臉皮其厚無比,以後的日子便理所當然地照應起公主府的庶務來,凡與阿茉有關的事情,無不盡心盡力、周到體貼,阿茉雖不假以辭色,也難以每次都冷言相向,況且沒有男主人的府邸,總是有諸多事情難以全委給仆從,所以夏侯頗的殷勤也不全是徒勞。于是每每夏侯遞進短箋來,阿茉便也偶爾作複,只言片語,已令某人遐思無限。
都說時間可以醫治傷痛,在阿茉看來是無稽之談,放在景帝身上則頗為靈驗。端午過後,景帝的身體和精神一日好過一日,就連一直籠閉在長春宮的王皇後,都蒙皇帝恩準,參加了宮裏的一些宴會與祭祀。
阿茉想,過不了多久,父皇母後的心結就會解開,夫妻和合。她心思細密,慮事深遠,知父皇春秋已高,若在母後之前離世,母後獨尊于後宮,曹氏一門恐難以善了,莫若此時化解開仇恨,自己與曹時才有相聚的一天。因此她進宮格外頻繁,景帝始終鐘愛于她,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在太子與阿茉的細心撮合之下,景帝漸漸肯與王皇後閑話家常,甚至有時對坐弈棋,只是不曾召皇後侍寝。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景帝病體逐漸痊愈的時候,傳來了梁王病倒的消息。梁王病倒的原因很是令人生疑:他去歲歸國之後,徹底絕了争奪儲君之位的心,終日悶悶不樂,便以射獵排遣。開始只是在自己的兔苑中圍獵,後來不知聽了誰的慫恿,漸次離開梁都,北獵梁山,數日不返。
怪事就是在梁王出獵時發生的:梁王偶然聽到村野鄉人紛紛傳言山谷中的一戶農家裏出生了一頭神牛,長相奇特,便動了好奇心,不顧從人勸阻,非要進山觀看。那家農戶倒不吝啬,聽說梁王駕到,便聲稱願意把神牛獻給梁王,為梁王增福添壽。梁王原本就好祥瑞,聽了農戶的一番谀辭,更加喜悅,也沒有防備,就進了農戶的家院中看神牛。
哪知所謂的神牛不過是一頭奄奄待斃的牛犢,多出一只蹄子,長在背上,形狀怪異醜陋,哪有什麽祥瑞可觀?梁王又厭惡又失望,當場發怒,要鞭打農戶,不知從哪裏竄出一只瘋狗,竟将梁王的小腿咬傷。
梁王經此變故,回到梁都就病倒了,據太醫奏報,是一種無名熱病,渾身燒得火炭一般,滿口魇語,已是人事不知。
景帝深為憂慮,瞞着太後,派太醫正率領十二名太醫連夜去為梁王診治。阿茉嘴上雖然寬慰父皇,心中同樣隐隐不安,有一種可怕的懷疑在她的心裏呼之欲出。
平陽城外的紫荊山上的道觀裏。
青漪一身灰衣,完全是道姑的妝扮,憔悴枯槁,容顏盡失,此時正連連咳喘,臉頰處卻透出不正常的紅來,因為她正在看的一卷密報,令她的情緒激動萬分。旁邊奉藥的曹時知道母親多年來在京城內外密布眼線,可謂消息靈通,不由得有些挂心。
青漪瞥見他的神色,約略猜出他的所想,冷笑着将手卷抛給他,說道:“看看吧,那個女人已經動手了。先收拾了梁王,再就輪到我!你卻還朝思暮想着她的女兒,豈不知他們劉家的人都是無情無義的。你不過離開半年,汝陰侯就成了平陽公主府的入幕之賓!”
曹時沒有講話,臉色卻驟然蒼白如紙。青漪看他一眼,嘆道:“真是冤孽呀!”她重重地咳着,半晌才說:“時兒,你頂好忘了她,我是為你好!別忘了你在曹氏祖宗的靈前已經發過毒誓,我活着一天,你不許見她,更不許與她有只字片語的通信。我若死了,則随你們如何,我便眼不見心不煩了。”
曹時兀自立在室中,直到母親呼吸之聲漸漸細密均勻,才退出靜室。他的貼身侍從已經在道觀門前牽着馬恭候多時了,見曹時出來,便立時将缰繩遞上。曹時搖了搖頭,不堪負荷地長籲道:“你先回城去吧,我要在附近走走。”
侍從有些擔心地看着曹時慢慢沿山路下行,寬大的袍袖拂過路旁的灌木,雖已經入夏,竟給人不勝蕭索的感覺。他将缰繩交給旁邊的衛士,自己提起袍襟,緊跟在了曹時的身後。
曹時一直走下紫荊山,來到山下的臨汾湖畔。落日的餘晖将碧藍的湖水染紅了一半,凄美而又壯觀,三三兩兩的白鷺,時飛時歇,漸漸歸巢。曹時喃喃低語了兩句,身後的侍從以為主人是在吩咐自己什麽事,連忙上前:“君侯有何吩咐?”曹時淡淡笑道:“我是奇怪這裏的鷺群不是極為密集,數量過萬嗎?”侍從拱手回答:“君侯說的是初春時候的景象,此時鷺群都已築巢安家,三三兩兩地去孵化幼鳥了。”
曹時沒有做聲,負着手繼續沿湖岸前行。天色越來越暗,湖面上已不見白鷺的影子,遠遠地閃起了幾盞漁燈,曹時卻還是沒有返回的跡象,侍從心裏着急,卻不敢催促主人。
突然,曹時像是嗅到了什麽氣味,停下腳步,問侍從:“這是什麽的香氣?”那侍從自小在山下長大,熟悉地形,想了想,說道:“是前面湖岸上有一片紫茉莉樹林,想來正值花期,是茉莉花的香味吧。”
暗夜中,星光下,曹時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爍。他沉默了半晌,才靜靜吩咐道:“明日就在這湖岸邊為我修築幾間精舍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