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芳心碎
仍舊回到景帝中元五年的深秋,明光殿上。
景帝的衣袖亂顫,他勉強立起身來,說道:“青漪……原來是你将綠衣找來送給了梁王。是朕負了你,你怨恨朕就是了,何必遷怒于皇後?”
青漪連連冷笑:“青漪不記得陛下何時負過臣妾。臣妾所時刻難忘的,不過是要為自己的兒子複仇!”
“兒子?”景帝狐疑地問道。還未等景帝再問,王皇後已經發難:“陛下何曾虧待了你的兒子?本宮又何曾虧欠于你?陛下和本宮将最心愛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給他尊崇的地位,你還有何不知足?竟設如此毒計陷害本宮!”
青漪目光如刀似箭,她死死盯着王皇後,一步步逼近了她,說道:“好個母儀天下的皇後!好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你扪心自問,我可曾冤枉了你一點兒?這個綠衣不是你親生的女兒?那金王孫沒有與你有過一年的夫妻情分?呵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呀,皇後娘娘!”
王皇後瑟縮了,她在青漪的逼問之下,步步後退。眼看王皇後氣怯,長公主輕蔑地一哂,道:“好一張利口,專門颠倒黑白。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公然地诽謗皇後?”青漪猛得轉向長公主:“是誰生了張利口?是誰颠倒黑白?就是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勾結這個枉顧廉恥的賤婦,害死了我的榮兒!”她失聲啜泣起來。
“榮兒?你的?”景帝愕然地盯着青漪,心中翻騰,混亂中隐隐有一絲可怕的預感。青漪猛地擡頭,直視景帝的眼睛:“不錯,被你廢掉、殺掉的前太子劉榮,他是我的兒子,是我懷胎十月産下的,是我與你的骨肉!”
景帝頹然跌倒在榻上,王皇後忙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上天呀,朕究竟犯了何等罪孽,竟受如此懲罰?”太後拍擊着坐榻,連連叱道:“冤孽!真是冤孽!都是這個陰魂不散的女人!你将我兒還害得不夠嗎?竟處心積慮地挑撥他們兄弟失和,用心真不可問!哀家當年就不該心軟留你的性命!”
窦太後目盲之後,久已不施威權,今日突然振作,當真衆莫敢違,當下窦太後斷喝:“來人,将這個女人拖出去,杖斃!”話音未落,景帝已經跪倒在地,恸道:“母後,難道您忘記當初答應朕的話了嗎?朕已經二十年未與她相見,只為換她一世的平安……”窦太後含淚嘆道:“皇兒,你是帝王,怎可如此兒女情長?”景帝一邊以袖拭淚,一邊泣道:“正因為朕是帝王,才冤殺了晁錯,辜負了青漪;可朕也是人,也有一顆心……”
青漪突然開口叫道:“陛下,我不要你留我的性命,我在這世上一無牽挂,活着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我只要求陛下處死這個女人,廢了她的兒子,給我的榮兒報仇!”景帝驚恐地回過頭來:“你真是青漪嗎?你怎會變得如此……”青漪冷笑道:“如此狠毒,是嗎?因為旁人比我更狠毒!我若早如此,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榮兒又怎會冤死?”
提到廢太子劉榮,景帝不禁淚如雨下:“我已經逼死了一個兒子,又怎能再害一個?”一直冷眼旁觀的梁王突然叫道:“陛下,皇後犯下這樣的重罪,豈可饒恕?她生的兒子又怎有資格做太子?”話音未落,長公主抗聲反駁:“皇後莫須有的罪名,都是被這個女人陷害的,怎能信以為真?”這一向和睦的姐弟二人,竟當着太後與景帝的面,撕破臉皮大吵起來。
窦太後不意自己最寵愛的兒女竟會反目,不由得又驚又怒,厲聲喝止了他們:“住口!誰許你們如此放肆!”她轉向景帝:“皇帝,你怎麽看呢?”
景帝原本身體有病,經這一番激動傷痛,已是衰弱難支,只伏在案上艱難地喘息,聽了太後的話,他搖頭嘆道:“朕誰都不降罪,所有的罪孽,由朕一人來承當吧。”太後頹唐地嘆了一口氣,長公主微挑眼角,透出勝利的笑意,她輕聲地安慰着母親,拖着意有未甘的梁王扶太後回宮去了。
明光殿裏,王皇後不再理睬兀立在殿中央的青漪,她體貼地扶起病弱的景帝,用手中的絲帕為他拭去額頭的虛汗,又命內侍去傳太醫來為皇帝診脈。青漪咬着嘴唇,口中有縷縷的腥甜,她絕望地最後看了一眼景帝,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殿外。
殿外,曹時扶着阿茉已經站了好久,阿茉顫抖的手指緊緊抓着曹時的衣袖。青漪面無表情地從殿中出來,經過他們夫妻時,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時兒,随我回平陽!”她向曹時伸出手去,眼睛卻還是直視着前方,沒有看他一眼,因為她知道他已別無選擇。
她就那樣擡着手等着,不急不躁,這麽多年,她已經變得極有耐心——既然除不去那個仇人,那就讓那仇人的女兒痛苦吧!
曹時終于放開了阿茉,他擡起沉重的手臂,虛扶住母親的手臂,青漪的唇邊浮出一絲殘忍的微笑,母子倆就這樣徑直走向了宮門。阿茉在淚眼朦胧中,盯着曹時的背影,就那樣離着她越來越遠,直到模糊在一片水霧之中。
太子走出殿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阿茉單薄纖細的身子在秋風中瑟瑟發抖,分外孤單可憐。太子疾走幾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倒的阿茉,輕聲說道:“姐姐,讓他們去吧,我會照顧你的。”阿茉只是搖頭,只是哽咽,她心中的悲傷莫可名狀,誰有能解得幾分呢?
明光殿上,只剩下了景帝與王皇後。王皇後已經安定了下來,她殷勤體貼地照料着景帝服藥,半晌,景帝的喘咳才稍稍好轉,他閉目靜養了好久,在王皇後将一盞參湯遞過來時,他輕輕擋開,輕輕問道:“皇後,當你的女兒被拖出去的時候,你是否篤定朕會救下她的?”
王皇後渾身一震,疑思片刻才勉強回答:“陛下此話何意?臣妾好生不解。”景帝累極了一般地擺手說道:“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再見到你。為着太子,為着阿茉,朕不願意追究往事,朕也不會廢黜你的後位,你也就不必與朕虛與委蛇了。”
王皇後本還想求告解釋,窺探景帝的神情,轉瞬間又改了主意,她端凝地向景帝行了大禮,說道:“臣妾遵命。”轉身儀态端莊地走了出去。景帝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環顧空無一人的大殿,感到從未有過的空寂。
王皇後從來都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她對于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分滿意,知道以景帝優柔的性格,此事不會再起波折,便真個不再過問景帝的病情,只在晚間喚來太子,悄悄地一起去長公主在宮中的居所,叩謝長公主的恩德。
在屏退了侍從之後,皇後和太子大禮叩謝長公主,長公主虛讓了一下,就安然端坐受禮,太子起身時目光有些陰沉,他冷冷掃了一眼坐在長公主身邊一臉得意的太子妃阿嬌,可惜阿嬌卻沒有領會得,只顧得奉承母親:“今日若不是母親出面,說不定梁王就得逞了呢。”王皇後陪笑着附和:“阿嬌說的正是,全靠長公主力挽狂瀾。”太子默然,目光越發陰沉。
長公主輕笑道:“孤也是看準了皇帝定不會忍心處罰皇後。說到底,這皇家的親情薄得像層紙,皇帝卻偏是個重情意的,所以他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太子不要學他。”
太子微不可察地悸動了一下,沉沉說道:“劉徹會記得姑母今日所說的話。”
阿嬌拍手笑道:“可笑那個曹侯夫人,枉費心機,只落得失魂落魄回了平陽,若不是陛下開恩念舊,哪有她的活路?”
王皇後掃了太子一眼,接道:“是呀,陛下太仁慈了,給了她一條生路!只是苦了我的阿茉……”她神色轉為凄楚,太子的眼神也柔和了下來。長公主點頭道:“是呀,阿茉這孩子真是招人疼,竟嫁了這樣的人家。哎,我皇家的女兒總是遇人不淑。”
阿嬌嘴快問道:“母親,那個綠衣怎樣處置了?”王皇後愣怔了一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低垂着眼皮仿佛沒有聽到阿嬌的問話,長公主笑嗔道:“這孩子,淨關心些沒要緊的人。連那青漪都饒了,陛下當然不會難為綠衣——還讓她回平陽侯府做舞姬罷了。”
平陽侯府中。
阿茉一人在正殿中徜徉,每一個角落裏都還留存着曹時的氣息,阿茉卻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書案上還散放着一卷打開的古本《山海經》,是昨晚臨睡前曹時握在手中閑看的。旁邊的一幅白絹上描着一叢茂菊,是阿茉央求他畫的,私心想為他繡在睡袍的一角。那已近完工的睡袍就搭在案旁的靠椅上,昨晚阿茉就坐在那裏一邊做針黹,一邊聽曹時給她講《山海經》故事。淺笑輕語仿佛還在耳邊,斯人已不在眼前。
衛娘幾次進來勸求她安歇,阿茉才抱着那件睡袍,走進後面的寝殿。夜裏她幾次驚醒,仿佛曹時就在她的身邊,轉回身來,才知不過是個夢,清早醒來時,淚水已将那袍子浸濕。阿茉不欲被人知道,藏過睡袍,才叫侍女進來伺候。
一連幾天,她都恹恹的,若有所待,可那個人卻杳如黃鹄,連封書信都未曾送來。立冬這天,天子頒下了诏旨:驸馬都尉平陽侯曹時身患惡疾,自請離京,回封地養病,聖恩照準。
這道旨意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即使有些大臣注意到平陽公主一直留居京城,也少有人議論,因為大家都知道景帝與皇後寵愛公主,舍不得她離京遠行,也在情理之中。真正因這道旨意而傷感的,只有阿茉,似乎這道旨意坐實了曹時的離去,讓她再也沒有念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