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蟲
景帝中元五年,深秋。
轉眼間,安寧出家修行就已經三個月了,這一日,趁着天氣晴好,阿茉帶了兩個侍女,輕車簡從地出城來探望姐姐。
安寧在祠堂後面的靜室中接待了阿茉,許久不見,安寧越發地清減,單薄的秋衣披在更為單薄的身體上,顯得楚楚可憐。阿茉見姐姐原本濃密如瀑的頭發被修剪到短與肩齊,只以玄色絲帶束起,一色裝飾全無,身上的衣物樸質無紋,再看居室中也極為簡陋,料想都是不舒服的,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安寧的神色倒很從容,沒有了母妃剛殁時的哀戚。她神色無喜無悲,不論阿茉說什麽,她都淡淡應答,只說自己目下一切如意,一心侍奉太一之神,世俗的享樂于己無關。只當阿茉取出她在宮中時最喜歡的古琴“繞梁”,她才露出些許的歡顏。
阿茉陪安寧坐了一個下午,黃昏的時候,安寧起身去大殿焚香獻祭,阿茉郁郁地立在夕陽裏,環顧四周,只有荒草和蟲鳴相伴,阿茉不覺滴下淚來。安寧從前的侍女們都已經遣散,如今在她身邊随侍的幾個侍女,都是孤苦無依的年邁老妪,不得已随她出家修行,只為讨個安身之處,其實并不情願,這時見阿茉出殿來,便都過來請安,嘆苦悲辛,阿茉厚賜了她們幾個,又溫言勸慰了一番,方才命備車駕回城。
如今為她駕車的是衛青,不知衛青怎樣去與曹時說的,曹時終于答應他做了阿茉的馬僮。衛青馴馬駕車很是妥帖,性情忠厚寡言,阿茉對于自己的這個年輕馬夫很是滿意,只有曹時嘆息說可惜了。
此時衛青見阿茉快步出來,面上猶有淚痕,便愣怔了一下,跟着阿茉的侍女碧葉輕聲呵斥道:“發什麽呆呢?還不快些放下腳凳。”衛青默默地服侍阿茉上了車,車輪碌碌地在石板路上響了一會兒,阿茉突然聽到後面傳來悠遠的琴音,她連忙叫停馬車,凝神靜聽,原來是安寧最喜歡的古琴曲《水仙操》。以前也常聽姐姐彈奏,今日在這曠野中、祠廟前聽聞,天風蕭瑟、山林寂靜、萬物缈冥,唯有殘陽如血、秋蟲哀鳴,令人情移意遠。
衛青複又策馬駕車前行,在琴曲的餘音裏輕聲唱道:“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移情愫兮蓬萊山,嗚欽傷宮兮仙不還。”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聽來令人心安。阿茉倚着車壁,注視着車簾上映出的衛青年輕而硬朗的側影,半晌說道:“衛青,君侯常說你做我的馬僮是可惜了,今日我才知道,是真的可惜了呢。”
衛青半晌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靜靜答道:“衛青知道自己的身份,衛青情願一生服侍公主。”阿茉沒有再說什麽,她覺得衛青還只是個少年,不知自求前程,所以才會以做個馬夫自足,等年齡漸長,自然有不甘為奴的抱負。
回到府中,阿茉悶悶不樂,在阿茉的生命中,這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對離愁別恨。好在有曹時懂她、理解她、安慰她。她想:曹時真是上天對于自己的厚賜,安寧姐姐不正是因為所托非人,而看破紅塵的嗎?若是沒有曹時,自己将會如何呢?
她漸漸好了起來,重新展露笑顏,曹時才放下心來。但是不久又發生一件事,令他的心沉入谷底。
這日夜間,阿茉與曹時都已就寝,卻突然有人在府門外拼命叫人。等侍衛把人抓起來看時,竟然是遠在郊外田莊裏的衛少兒。府中長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将衛少兒帶入內殿,将主人喚醒禀告。
曹時“騰”的起身,睡意全無,阿茉還在朦胧之中,半天沒有明白衛少兒的出現意味着什麽。曹時幾句話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入夜後,田莊外突然來了一群兇神惡煞般的武士,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守衛田莊的幾個侍衛給制服捆綁了起來。田莊裏的人都被關押,這群人只帶走了綠衣。衛少兒恰好在後門處與附近村莊的一個教書先生幽會,僥幸沒有被發現,見到這情景,便吓得躲藏起來,之後從教書先生家借了一頭毛驢,騎着連夜進城來報信。
聽完衛少兒的話,曹時和阿茉都半天沒有做聲,兩人都在各自思量其中的緣故。阿茉想起什麽來似的問衛少兒:“田莊的侍衛雖少,可是圍牆防護嚴密,怎麽會被輕易攻破呢?”衛少兒急急搖頭答道:“那群人并沒有強攻,他們拿着平陽侯府的令牌,說是奉太夫人的命令行事,侍衛們才開門的。”
阿茉心中咯噔一下,回看曹時,已是面色慘白。阿茉心中飛快地忖度:綠衣是梁王所贈,并且梁王聲稱是受人所托,此時太夫人設計賺走了綠衣,可見當初正是太夫人将綠衣送了梁王。只不過梁王改了主意,将綠衣送了阿茉,才使得太夫人的目的落了空。如今太夫人還在平陽,那麽手持太夫人令牌帶走綠衣的人,八成是梁王的手下。
關鍵是:他們帶走綠衣是為了什麽呢?一念及此,阿茉冷汗透背,她慌忙地披上外袍,帶着哭腔吩咐:“趕緊備車,我要進宮見母後。”衆人見她這樣,全都驚慌失措起來。曹時摟住她,勸慰道:“阿茉,阿茉,如今宮門緊閉,你如何叫開宮門?何況如此興師動衆,不等見到皇後,就已經鬧得人人皆知了。”
阿茉已經亂了方寸,她跺腳哭道:“難道就任由王叔将綠衣帶到父皇面前嗎?”她話音還未落,只聽得窗外有杯盞摔碎的聲音。曹時挑簾出去看時,萱萱正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曹時熟視她良久,才輕聲說道:“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下去吧。”萱萱忙不疊地起身行禮,匆匆退下了。
曹時回屋內安慰阿茉:“即使你此時見到皇後,皇後也無計可施,人已經到了梁王的手中,所以綠衣必然會被送到皇帝面前,一切都取決于陛下的态度,我們如今能做的,只是勇敢面對了。”
阿茉惶急之中,拉住曹時的衣袖,問道:“可是你的母親為什麽要害我的母親呀?你可知道多少……”她被自己的話吓住了,猛地頓住,曹時已将她擁入懷中,喃喃低語:“信我,信我,阿茉。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允許你受傷害。”
這一夜有多少人半夜驚醒,又有多少人不曾安眠。
黎明前的長安,萬籁俱寂,遠遠的傳來幾聲犬吠。萱萱頭戴罩着青紗的鬥笠,匆匆穿街走巷,她停在一扇小角門前面,輕輕叩門,随着約定的暗號響起,角門吱呀一聲開了,汝陰侯的貼身小厮露出臉來,朝萱萱一笑,拉了她進去。
片刻的功夫,一騎快馬從汝陰侯府中馳出,馬上之人正是夏侯頗,他衣衫不整,在睡衣的外面胡亂披着一件大氅,沒有戴冠,就這樣直奔東宮而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未央宮緊閉的四座宮門外的道路邊上的民房裏,都埋伏上了甲胄鮮明的武士。他們在等待梁王的車隊過來,他們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一個名叫綠衣的女人。
可是直到四門大開,梁王的車隊依然不見蹤影,大臣們上朝的車駕倒是三三兩兩的過來又過去了。埋伏在朱雀門外的夏侯頗有些納悶,突然,遠遠傳來了喝道之聲,是太後的儀仗過來了,夏侯頗如夢方醒、跌足痛惜:他算到了一切可能性,卻唯獨忘了,梁王可以請動太後,大搖大擺地進宮見駕!
再回去禀告太子已經來不及了,夏侯頗進退失據,恰在這個時候,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閃出了太子,附耳說道:“孤已經來了,你帶這些人回去,孤進宮去見機行事。”太子年輕的面孔上并無驚慌恐懼,相反帶着莫名的興奮和篤定。夏侯頗又一次感到了吸引自己效命于這個年輕太子的那種魔力,他恭順地行禮,揮手帶從人退下。
這裏太子整理衣衫,深吸一口氣,堅定地向宮門走去。他沒有去明光殿,因為他知道梁王和太後随後就到,他得先去告訴母後,母後的表現會直接影響皇帝的态度,而皇帝的态度才是今日之事成敗的關鍵。
明光殿上,太後高踞正座,景帝頹然跌坐在側,雙目無神地盯着匍匐在地、抖得如篩糠的綠衣,眼中有死灰般的空洞。侍立在太後身旁的梁王解恨地欣賞着景帝的表情,卻聽太後顫巍巍的聲音說道:“皇帝一向稱贊皇後賢良淑德,不承想竟然是這樣的鮮廉寡恥,為着貪圖富貴,竟然離棄前夫幼女,謊稱處子,嫁入宮廷,引誘皇帝,篡取皇後尊位!虧得皇帝還對她萬般寵愛,如今可有話說?”
景帝默然不應,太後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她冷冷地吩咐道:“來人,去長春宮請皇後過來,就說有一位故人給她見見。”她的總管內監應聲出去了,旋即有人進來禀告:“館陶長公主和太子妃請見。”太後聽說心愛的女兒和外孫女來了,忙道:“快叫進來罷。”
館陶長公主是應阿嬌的請求,特特進宮來為皇後解圍的。對她來說,弟弟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女兒,是讓自己的女兒成為未來的皇後,還是輔助弟弟取得嗣君之位,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長公主一向機敏,她進殿只掃視了一圈,便已明白事态的進展,只不動聲色地向太後和皇帝施禮,然後與阿嬌一起坐到了太後的身旁。
王皇後施施然而來,單看外表,誰也不知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經把自己給掐出了血來。王皇後首先向太後施禮,太後沒有叫起,指了指跪在下面的綠衣,問道:“皇後可識得此人?”王皇後鎮定地轉向綠衣,溫和地說道:“擡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綠衣戰栗着擡起頭,臉上淚水縱橫,但是她面容上與皇後的相似之處卻是掩蓋不了的,王皇後靜靜的打量了她半晌,轉頭對太後說道:“回禀太後,這個女子好像是平陽公主府上的一個歌女,舊年曾經進宮來獻舞過。”
梁王冷笑着接口道:“皇後真是好記性,舊年見過一面的人,到如今還認得。只不知皇後還記得金王孫這個人嗎?”
王皇後直直地盯着梁王,緩緩答道:“從未聽聞。”梁王嗤笑道:“那皇後怎麽會在十八年前,給他寫了這麽一封纏綿悱恻的信函呢?讀來令本王佩服,能把一封訣別信寫得如同情書一般,也只有皇後才有這樣的文采了!”
梁王一邊說着,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卷書信,遞給景帝,景帝木然地接過來,展開掃了一眼,便憤然擲到地上。
直到此時,長公主才故作驚訝地問道:“母後,梁王在說什麽呀?女兒怎麽聽不懂啊?”太後哼道:“哀家也是今早才知道,你們整天交口稱贊的這個皇後,竟是一個再谯之婦。她依着父母之命嫁給了吳郡的金王孫,生了一個女兒——就是跪在下面的這個女子,卻聽說皇家選宮女的消息,她心比天高,就趁着回娘家的機會,一封信了結了與前夫的情義,夫君女兒俱都舍棄了,冒充處子,選入了掖庭,瞞哄住了你這個棉花耳朵的皇兄!”
王皇後直直擡起頭了,辯駁道:“臣妾冤枉,臣妾從未聽聞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情,遑論自己去做?”太後叱道:“哀家眼睛雖然看不見了,心裏卻不糊塗。哀家早看出你利欲熏心,處心積慮地謀奪皇後之位。如今人人都說這綠衣與你九成相像,還有這書信為證,賤婦,你還敢狡辯!”
王皇後轉而膝行幾步,向着景帝哀哀叫道:“陛下,為臣妾做主啊!”景帝似是不堪負擔了一般地擺了擺衣袖:“朕為何要生在這皇家!為何要做這皇帝呀!”王皇後便伏地痛哭起來,長公主卻站起身來,從容将地上的那卷書信拾起,看了一遍,說道:“母後,梁王興許是被人蒙蔽了。這書信寫于十幾年前,這字跡似是皇後的筆跡,卻又不是十分相像,興許是旁人仿制的,如今世面上這種鬼蜮伎倆多着呢!還有這個綠衣,長得雖像皇後,可天下之大,長得像的人也不是絕無僅有,不一定就是母女,當年那孔子還被人誤認做陽貨呢。”
這樣的話,若是別人說來,太後未必聽得進去,但是她一直寵愛的女兒娓娓道來,太後便狐疑了起來:“那依你說該如何判斷呢?”長公主笑道:“極容易的,若是皇後是被冤枉,這綠衣的背後必有主使,只将她拉下去,重重拷打,自然就招供了。若是打死她都問不出什麽來,則見得此事有幾分可信。”
太後颔首道:“有理。來人,将此人拉出去重打!”綠衣已經吓得失了聲,只發出幾聲哀吟,兩個武士進來,拖了綠衣就往外走。此時,阿嬌悄悄拽了拽太後的衣袖,在她耳邊輕語兩句,太後會意,便淡淡說道:“皇後起來罷,事情很快就可見分曉。”
王皇後從容謝恩起身,綠衣被拖過她身旁時,身體甚至觸到了她的裙邊,她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雲淡風清地坐到座席上,靜待武士行刑。
頃刻之間,刑杖就落了下去,綠衣發出了似非人聲的尖叫,哀嚎的聲音直刺人的耳膜,令殿內的景帝猛得站起身來,喝道:“住手!”刑杖聲停止了,景帝對太後說道:“母後,若此事屬實,這綠衣當年年幼,是可憐之人;若不屬實,她也未必知道內情,不過是被人利用的無辜之人。朕怎忍心在丹陛之下杖殺無辜!”
太後正待斥責皇帝的婦人之仁,長公主先拍手笑道:“皇兄果然仁慈!只是皇兄不肯亂殺無辜,難道我就是好殺之人?不過是借此試探一下皇後罷了。”見太後和景帝都詫異地看她,長公主得意地一指皇後:“母後當知為人父母之心,無一不是疼愛子女的。焉有眼見着親生兒女在自己眼前被杖殺而無動于衷的?皇後一直神色未變,淡定從容,由此可知皇後是被人陷害了的。”
太後有些動容,梁王卻早已不耐地說道:“皇姊此言何意?難道說是我陷害皇後?”長公主還未答言,殿外傳來一聲:“叔王自然不會陷害母後,陷害母後的是立在叔王身後的那個人!”
進來的是太子,大家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齊齊地向梁王身後的從人看去,卻見在殿角陰暗處站着一個蒙着面紗的仆婦,她原本刻意低調,不惹人注意,被太子一指,頓時成了衆矢之的。
這人見被道破,也并不慌亂,相反很是鎮定地往前走了幾步,站到殿中央,擡手緩緩地揭開了臉上遮的面紗,衆人才看清這是個中年女子,雖已過盛年,風韻猶存,只是眉梢眼角的皺紋帶着怨毒,破壞了她原有的柔和線條。她端正地向景帝施了一禮,說道:“陛下,好久不見了。”她的聲音柔婉低沉,帶着絲絲的顫音,景帝盯視她半晌,才幽幽說道:“你是……青漪?”那女子含悲嘆道:“沒想到有一天,青漪老得令陛下不敢認了!”
太後突然如夢初醒似的說道:“青漪?哀家想起來了,你這禍水,竟敢又進宮來興風作浪了!”長公主和阿嬌等人完全不明就裏,太子冷冷地走上前,對長公主介紹道:“姑母,這位就是平陽侯的母親曹太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