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一祢宮
景帝中元五年,夏末。
夏侯頗自己也知道自己癡得可笑,竟對一個絲毫沒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魂牽夢萦,只是一閉上眼睛,那倩影便浮現眼前,所有的決心和理智就都到了九霄雲外。景帝原本很重視他的才幹,委以重任,最近也因安寧公主的母親王婕妤時不時的抱怨,而對他頗為不滿。
在一次宮中的賞花宴上,景帝趁着醉意,命夏侯頗吟唱古歌《晨風》:“禦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聽夏侯頗一唱三嘆地将這首歌唱完之後,景帝開玩笑一般地說道:“汝陰侯歌音不俗,此曲唱得流麗婉轉,深得曲中精髓,莫非汝陰侯自己便是這歌中的負心之人嗎?”
公開受到奚落,夏侯頗萬分尴尬。同時這指責是出于至尊之口,他也不能不感到惶恐,他成婚以後,多年來冷落安寧,景帝一直隐忍不發,此番敲打,讓夏侯頗有些忐忑不安。
夏侯頗其實也知道安寧公主才藝卓越,品貌亦很出衆,當年自己尚未襲爵,她已屬下嫁,如今憑她高貴的出身也并不辱沒了自己,何況王婕妤做為皇後的胞妹,深得景帝的愛重,在宮中地位僅次于皇後,自己實在是應該對安寧殷勤一些才是。所以在景帝公開流露不滿之後,夏侯頗便想做些補償,這日晚間便來到了許久不曾登門的安寧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們見到驸馬登門,很是驚訝,雖都有些不忿,還是禮數周到地将他讓到內殿,夏侯頗環顧四周,見殿內的布置陳設清雅簡潔,想來這個人究竟是與衆不同的,便耐心等待安寧出來相見。誰想過了好一會兒,安寧的貼身侍女才進來回說:“公主今日身體不适,不能接見君侯,請君侯見諒。”
“哦?”夏侯頗挑眉問道:“公主何症?是否請過太醫?”
那侍女窘迫答道:“只是有些傷風而已,休息幾天就好,未曾請太醫診脈。”
夏侯頗笑谑道:“這樣暑熱的天氣,居然會傷風?實在令人擔心!這樣說來,我更要親自進去看視照顧了。”
那侍女還要阻攔,夏侯頗自有辦法,他也不與她争執,更不與她動粗,只出其不意地一把摟住那侍女的纖腰吻了上去,唇齒纏綿了半晌才松開手。那侍女臉紅心跳、立腳不穩,等她回過神來,夏侯頗早已繞過屏風,進入內室了。
安寧正在內室中糾結萬分,她早已耳聞父皇公開責難自己丈夫的事情,她一則羞愧,一則擔心,近日一直心神不寧。今日夏侯頗登門來,她內心忖度必是為着父皇的緣故才來的,自己想想也覺無味,因此便令侍女出去辭謝。沒有想到的是,夏侯頗竟然自己闖了進來,安寧未曾經過這樣的場面,一時手足無措,在夏侯頗看來,倒比她往日淡定冷清的端莊模樣可愛了好多。
一個是有意負荊,一個是無心拒客,此後一連數日,夏侯頗便宿在了公主府中,與安寧情好日密。
夏侯頗在溫柔鄉裏,起初很是享受室家之樂,然而男子對于情感總是得隴望蜀,安寧一心依戀于他,事事都想讨他的歡心,他反而總是将安寧看輕了些。阿茉眼中心裏都盛不下他,見面無非譏諷谑笑,他卻終是不能放下阿茉,時常忍不住把安寧與阿茉比較一番,總覺得安寧雖是個難得的好妻子,卻比不上阿茉的聰慧敏捷、明麗生動。
那一日從襄兒手中搶得的金鈴,夏侯頗一直珍藏在貼身的荷包裏,時時拿出來把玩。安寧生日前夕,夏侯頗喚來自己府中的供奉,為安寧打造首飾,做為千秋之賀。興之所至,他便将那金鈴細細地描出紋樣,令工匠依圖打造。他本意是也制一條腰帶,然而這樣的用心他自己都覺得可鄙,便改成做一對飾以金鈴的手镯。
安寧收到這樣別出心裁的禮物,心中自是歡喜的,便時時戴着,一刻也舍不得取下。夏侯頗下朝無事,卧在房中納涼時,就喜歡閉目養神,其實專為聽那細碎的丁冬聲,好慢慢回味那日的驚鴻一瞥。
轉眼到了夏末秋初,景帝将更多的朝政放手交給太子,夏侯頗做為東宮長史,也跟着越發忙碌起來,有時就在宮中宿衛,有時天晚了,就回自己的汝陰侯府休息。安寧剛剛習慣了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乍乍小別,反而比從前長久的冷遇更為難受。
她雖矜持不說,她身邊的侍女乳母卻都看得出來,服侍她多年的乳母便勸說她:“雖說從前的事情,都是因為君侯的性子過于散漫,可是公主過于端莊持重,也容易被丈夫以為不解風情。像如今君侯忙于朝政,公主何必只是被動地坐等君侯,公主也是汝陰侯府的女主人呢。今日就枉駕光臨,給君侯個驚喜可好?”
安寧原是個溫柔軟弱之人,經不得衆人的慫恿,便命備好車駕,真個帶上從人,去了汝陰侯府。侯府的下人們自然不敢阻攔,誠惶誠恐地将安寧讓到夏侯頗平時的居室。安寧第一次來,仔細觀看書房和卧室的陳設與物件,從中揣摩夏侯的愛憎,覺得處處都妥帖親切,有到了自己的家的感覺。
正午過後,侍女們請她在卧房休息,便都退到外廊,等待呼喚。安寧并不覺得困倦,她見寝臺旁的幾案上放着幾卷書,便斜倚在大迎枕上,取一卷書來消遣。無意間,她在枕角摸到一角絲帛,扯出一看,卻是一幅帛箋。她原以為是夏侯頗睡前處理公文時,疏漏在枕邊的,然而轉念一想,如此講究的緋紅色的絲帛,只有貴族女子寫書信時才會使用,定然不會是公文。
想到可能是夏侯頗與其他女子的情書,安寧心中有些異樣。她細看那箋面都已泛舊,分明是一封舊日的書信,因為主人的珍視,而被藏在枕下,只為時時閱看。
是什麽人的書信,讓夫君如此珍視呢?安寧很想知道。她忍不住展開了帛箋,熟悉的字跡觸目驚心。原來竟是夏侯出為梁國國相時,阿茉寫給他的書信,不過是聊聊數語,那樣的客套,那樣的疏離,卻令夫君當寶貝一般的藏在枕下。想着自己當初日夜牽念,流了多少淚水,寫了多少柔腸百結的信函,早已不知在哪裏委了塵水!一念及此,安寧頓覺得萬念盡灰。
晚間夏侯頗回到侯府,安寧早已離去,未留下只字片語,夏侯頗也未曾留心,近日太後頭風病發作,疼痛難忍,越發思念梁王,時常吵着要景帝召梁王進京,景帝都遷延着不肯答應,母子正在膠着的時候,夏侯頗的心思全放在為太子出謀劃策上了。
安寧回了自己的府邸,左思右想,越發覺得羞恥,想自己自幼在母妃的教導之下,飽讀詩書,精通才藝,原想着嫁一個如意夫君,安生度日,誰想竟把心意托給了這樣一個輕薄兒。可恨自己屢屢受冷落,竟還是放他不下,白白地被輕賤,也算是遇人不淑,自取其辱。
偏生那夏侯頗雖知安寧驟然來訪,又不告而別,定然有緣故,卻因為太子屢屢傳召他入宮商議政事,而數日未曾慰問安寧,安寧的心越發地冷了。
就在此時,宮裏傳來了王婕妤突發急病的消息,安寧驚慌失措,連忙進宮問安。原來幾天前,王婕妤在明光殿侍寝後,夜裏回自己的蘊芳殿時,為風露所侵,發起了寒熱。本以為只是小恙,太醫也說不妨事,便只是吃了幾副湯藥,都已經快痊愈了,卻因太後犯病,後宮嫔妃全部到太後宮中侍疾,勞碌了兩日,便突然轉成了重症。心慌氣短,頭暈目眩,等安寧接到消息進宮看視時,好端端的母妃竟然已是彌留的狀态。
當天夜裏,王婕妤在蘊芳殿薨逝,景帝很是悲傷,以昭儀的禮制為其風光大葬,王婕妤所生的三子中最為年長的劉方乘已被封為清河王,景帝便封她的兩個幼子劉舜和劉寄為常山王、膠東王。王皇後很是感謝景帝,衆人也都議論景帝重情重義,說王婕妤算是榮寵終生了。
只有安寧自喪母之後,哀痛欲絕,終日哭泣,形容憔悴。景帝見她如此,更加傷感,溫言勸慰她說:“你母妃生前別無挂礙,只為你婚姻不諧,常生憂慮。近日你夫妻和合,你母妃每次提及,都喜形于色,可見她是安心去的,你如此傷痛,反倒令你母妃的魂魄不安呀!”
安寧無可回答,只得強自忍淚,心中更加凄涼,想母妃如今若真有靈知,恐怕也知道自己的不堪處境,不知怎樣悲嘆呢。
她這樣在心中千回百轉,慢慢地下定了出世的決心。在王婕妤下葬之後,朝野紛傳:安寧公主上書自請為太一祢宮的祭司,出家修行,為逝去的母妃祈福,保佑她早日往生極樂。太一祢宮供奉的太一之神是上古大神,祢宮的地位僅次于皇室宗廟,歷來的祭司都應出身貴族,但是公主舍身出家,還是前所未有的。不少朝中守舊的大臣紛紛上書贊揚安寧公主的誠孝之舉,并奏請景帝允許公主出家侍奉太一之神,以為必會給國家帶來祥瑞。
景帝與王皇後很是震驚,初時決不同意,一起勸慰安寧,然而安寧決心已定,再不更改,甚至斷了飲食,以示誠心,最後景帝只得勉強同意。
在舉行儀式的前一晚,夏侯頗悄悄地潛入宮中,見安寧形銷骨立,木然坐在空蕩的殿宇下,輕聲地誦着經文。想到這個端方溫柔的女子從此就要遠離繁華,在冷清的祢宮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焚香禱告,度過一生,一股難舍之情油然而生。他緩步上殿,坐到安寧的身後,輕撫着她的肩膀,哽咽說道:“安寧,都是我的錯,跟我一起回家吧!”安寧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只是誦經的聲音停頓了下來,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水痕洇濕了她玄色的喪服。
在夏末的最後一天,安寧在長安郊外的太一祢宮中落簪為誓,舍身出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