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綠兮衣兮
景帝中元四年,冬。
梁王不得已按朝廷制度返回封地,窦太後郁郁不樂,思念幼子終日不得開懷。景帝內心憂愧,自入冬以來便經常在宮中舉行宴會,陳設百般戲樂,以愉悅太後。
上行下效,京城中的王公貴戚之家便都以豢養家伎歌舞為時尚。阿茉府中原有的家伎班子也大為擴大,從吳越等地采買了幾十個少男少女,命府中的供奉用心教習,時常進宮去獻演。衛娘的幼女子夫此時已成了家伎班中的頂梁柱,歌舞俱佳。
舊年時,衛娘的另一個女兒衛少兒新寡,膝下沒有子女,受不得婆家的欺淩,便投奔母親來,也入了公主府。只是衛少兒秉性風騷,入府沒有幾天,便招蜂引蝶,傳出不少風流韻事,不似子夫天真未鑿,阿茉不是很喜歡,雖然收留入府,并不讓她擔任什麽差使,後來收到梁王送來的“禮物”,阿茉便将衛少兒撥去服侍這個特殊的女子——綠衣。
說起綠衣,阿茉便有些心頭發悶,這女子剛入府時,凡是見到她的人都很吃了一驚:實在是與皇後太像了!若說阿茉這個親生女兒與皇後只是五分相像,那這女子便是九分。相貌還不是最讓阿茉憂慮的,最使她擔心的,是此人為梁王所贈,而且梁王明言受人所托,要贈與皇後,他說話時的神态,令阿茉有些心驚膽戰,因為她知道叔王一向對母後和太子是有隐隐敵意的,此話斷不是好話,此女子也定是大有來頭。
曹時似乎對此事不甚上心,他只叮囑阿茉将綠衣深藏府中,莫要被人看到就成了。阿茉心中卻別有打算,等那綠衣安頓下來,阿茉便慢慢觀察她的性情,套問她的來歷,卻發覺這綠衣性情最是單純不過,遭遇卻很是坎坷。她原本姓金,五歲時父母雙亡,是從小的乳母将她拉扯長大,并把她帶到涼州生活,遠離中原,後來乳母去世,她漂泊無依,輾轉賣身入梁王府,五歲之前的事情早已遺忘,只模糊記得綠衣這個名字是自小就叫的。
雖然身世飄零,阿茉發現這綠衣倒并不多愁善感,相反很是随遇而安,不幾日就與服侍她的衛少兒成了莫逆之交,兩個年輕女子整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沒有一絲憂愁。倒是衛娘每見一次綠衣,都難免心驚肉跳,她無人處就叮囑阿茉:“公主萬萬不可讓旁人見到這個綠衣。”
阿茉此時心中早定了注意,輕笑道:“她本是旁人有心送來的,藏哪裏藏得住,總要想一個能讓她出去見人的法子。”她心裏想的是,讓母後見一見她,也許會知道些端倪。
偶然的機會,阿茉發覺這綠衣很是貪嘴,便時常送些味美的糕點給她,飲食起居也很是優待她。那綠衣原本是毫無心機,生性散漫的,并且一直貧寒度日,溫飽尚且不能滿足,入了公主府,真是一跤跌進蜜罐裏,不幾日的工夫就圓潤了起來,月餘已是豐腴得很了。
說來奇怪,本朝以瘦為美,女子都追求清隽窈窕,這綠衣豐腴起來,倒也并不難看,反而與她慵懶嬌憨的氣質很是适合,只是相貌上與初進府時差別很大,連衛娘都感嘆,似是變了一個人。
阿茉聽了衛娘的感嘆,心裏想:看來是時候領進宮去給母後看看了。
恰好家伎班的供奉來回禀,為了慶祝新春而預先排演了一組兆豐年的歌舞,阿茉便叫進來預演給自己看。子夫扮成雪之精靈,一身雪白羽衣,随着樂音翩翩起舞,輕靈飄忽,動人心魄。曹時也在旁邊觀賞,贊道:“子夫的舞技可與長公主府的董偃媲美了。”
還未等阿茉答言,早已在旁邊按捺不住的衛少兒便接口道:“君侯,奴婢的舞技可不遜于妹妹,不知君侯可允許奴婢獻上一支歌舞,為君侯助興?”原來,自從衛少兒進府,就對曹時垂涎三尺,百般挑逗,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曹時并不兜攬,她只得退而在府裏下人中尋找意中人,可終究對曹時不曾死心。
今日聽說曹時也來觀看歌舞,她便比平時裝扮得多上三分妖嬈,那一聲聲“君侯”也是叫得能擰得出水來。阿茉平素看慣了衛少兒的癡态,此時也只抿嘴一笑,并不訓斥她,只笑對曹時調侃道:“子夫的舞技雖可與董君媲美,只是歌喉卻大大不如。此刻聽少兒的燕語莺聲,千回百轉的,倒與那董君有得一比。”旁邊衛娘早漲紅了臉,只是在主子面前,不敢插言去訓斥女兒。
曹時笑笑說道:“原來少兒的舞技亦是不凡?衛娘家真有不少人才呢!只是呀……”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子夫跳的盤中舞,是一個力士扛着銅盤——若是換上少兒,豈不是得四個力士才能扛得住嗎?”
衆侍女全都以衣袖掩口偷笑,衛娘早羞慚惶恐過甚,退出了殿外,倒是那衛少兒讨個沒趣,并不着意,閑閑地退到綠衣的身後去了。綠衣只顧着一邊吃點心,一邊看歌舞,總沒有留意方才主人所說的話。原來自從衛少兒去服侍綠衣以來,兩人出身雖不同,境遇卻相仿,性情雖有別,心無城府卻相似,連同對美食的愛好也是一樣,所以近來兩人都心寬體胖,成了一對姐妹花。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阿茉靈機一動,叫過供奉吩咐道:“這組歌舞孤很滿意,你們要加緊排練,冬至前孤要帶你們進宮先演給皇後看。對了,把衛少兒和綠衣加進去伴舞吧。”少兒聽說可以進宮去見見世面,很是歡欣鼓舞,綠衣卻有些躊躇,架不住少兒大力撺掇,便也躍躍欲試了
曹時疑惑地看了阿茉一眼,随即明了了她的打算,他沒有阻止,只是輕微地皺了皺眉,低頭沉思不語。阿茉卻沒有留心,她打量着綠衣和衛少兒,笑着說道:“她們兩人穿上一樣的衣服,跳起一樣的舞姿,不知情的人都會以為是姐妹倆呢。”她心裏想:瞞過旁人的目光,而母後心細如發,總會發覺綠衣的不同的,這樣便可以不露聲色地提醒母後。到底其中有什麽奧秘呢?她實在是想要知道。
又過了幾日,歌舞排演妥當,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阿茉帶着家伎們進宮給皇後請安。王皇後自己就擅長歌舞,雖然因為身份尊貴,多年不曾演練了,但是對于觀賞歌舞依舊有濃厚的興趣。
所以阿茉一說起家伎班新排演了歌舞,王皇後便歡喜地命到中庭獻演,她親自在暖閣中端坐觀賞。
歌舞很精彩,子夫一出場,皇後就贊嘆:“這女孩子美得真似雪仙子附體呢,舉手投足都是靈氣十足。”阿茉陪坐旁邊,只是莞爾,她心裏有些緊張,不知母後見到綠衣時,會有何反應。
綠衣她們倆是在“拾稻穗”一節中扮百鳥仙子的,當她們身披七彩羽衣,雜在衆多的舞者中,踏歌而出時,王皇後端在手中的茶杯突然一抖,茶水灑在了衣襟上,她卻毫無察覺。雖在意料之中,阿茉還是不無驚懼地從側面審視着自己的母親:皇後專注地緊盯着綠衣,臉上陰晴不定,似驚,似喜,似感傷,似喟嘆。
歌舞結束,衆舞者一齊行禮,王皇後卻只是癡癡地出神,良久,她才指了指子夫,問道:“這是衛娘的女兒嗎?”阿茉答是,王皇後笑笑,說道:“果然與衛娘有幾分相似,那個舞女也酷似衛娘,與衛娘有親嗎?”她指的是跪在後面的衛少兒,衛娘連忙上前跪下,衛少兒已經搶先脆生生地答是了。衆人見衛少兒如此沒有規矩,都吃了一驚,還好皇後似乎心情不錯,只一笑作罷,命衆人起身,稱贊她們的技藝,并且厚賜了衆舞者。
衆人拜謝,然後退下。皇後卻又像是想起什麽來似的,說道:“那個與衛少兒共舞百鳥仙子的舞女,很是美貌,過來讓哀家看看。”綠衣戰戰兢兢地上前跪拜,衛少兒還想陪伴她的女伴一起留下,阿茉已經一揮手,不容置疑地打發她出去了。
殿內清淨了下來,王皇後細細打量綠衣,終于她強忍着淚意,态度和緩地問綠衣的姓氏、鄉裏、出身,綠衣緊張得直哆嗦,說不出話來。阿茉便替她答道:“她姓金,是涼州人氏,自小父母雙亡,沒有見過什麽世面,連話也不會回,母後不要見怪。”
王皇後似乎沒有聽到阿茉後面的話,她戰栗了一下,喃喃說道:“姓金……你叫什麽名字?”綠衣嗫嚅了半天,終于顫抖着回答:“……奴婢……名叫……綠衣……”
王皇後輕聲念道:“綠衣?綠衣……綠兮衣兮,女所治兮。我思故人,俾無訧兮……是那個綠衣嗎?”
“……奴婢不知……奴婢不識字。”
阿茉在旁提醒道:“母後,綠衣是梁王叔離京前贈給我的,說來好笑,王叔還說原本要送給母後呢。不知何故,又轉贈兒臣了。”
王皇後激靈了一下,眼神瞬間轉冷,原本的恍惚迷惑的神色消失殆盡,她以慣常的冷靜和悅的語氣不疾不徐地說道:“原來如此,此女的舞姿也的确可稱曼妙,看來自小就曾習學過,梁王有心了——既然是你叔王所贈,你可要好好地對待她。”
回府的馬車裏,阿茉仔細回想長春宮裏母後短暫的失态,反複琢磨:皇後所吟的詩句是《詩經》中的句子,說的是丈夫思念自己的妻子,手捧妻子從前為自己縫制的衣物,卻想起妻子曾經的過失,似戀似怨,有且恨且相思的意味。
“綠衣”是個很平常的名字,有“綠衣”二字的詩文也比比皆是,皇後為什麽偏偏會想起這樣生僻的詩句呢?
回到府中,阿茉命衛少兒陪伴綠衣遷居到城外別莊,又撥了二十個侍衛防護。衛少兒一聽要住到那樣偏僻的地方,不禁有些氣急,連忙說:“公主,可是我們不是還要進宮去為陛下新春獻舞嗎?皇後娘娘今日很是贊賞奴婢們呢。”
阿茉輕笑道:“這組歌舞雖佳,卻不合時宜,已經沒有機會進宮獻舞了,所以你們倆只管安心去就是了。”衛少兒還要聒噪,阿茉早已微笑轉身,不去理睬她了。
過了幾日,皇後宮裏頒下诏旨,京城權貴府中遴選出的新年進宮獻舞的名冊裏,果然沒有平陽公主府的歌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