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涼的夏夜
景帝中元四年,盛夏。
府中的歲月靜好,府外卻是波詭雲谲。從高祖起,西北的邊境就一直有匈奴騷擾,文帝、景帝多采用懷柔的政策,以宗女和親。目前匈奴的首領為號軍臣單于,骁勇善戰,景帝已經兩次将宗女嫁到塞外,軍臣單于都嫌宗女的身份低微,不予重視,還是屢屢犯境,此時又是陳兵塞外,揚言定要娶到一位真正的公主。
這一日,太子劉徹過府拜訪阿茉。阿茉一向待他不拘禮數,衛娘便請太子直入內殿。阿茉見太子的神色不同往日,面上似有淚痕,郁憤激越,很是吃驚,忙問他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太子還未回答,就撲到阿茉懷中痛哭起來。
阿茉便不再追問,安靜地摟着太子,輕輕拍打着弟弟的後背,等待他自己平靜下來。恰在這時,曹時下朝回來,聽到他進殿的腳步聲,還未等姐姐勸慰,太子已經收了淚水,恢複了凝重嚴肅。阿茉細看自己這個從小看着長大的弟弟,發覺他已經褪去青澀,如那些朝臣般擅長掩飾自己的喜怒了。她心中對此有些喜憂莫辨,只恍惚覺得似乎失去了什麽要緊的東西。
曹時匆匆進殿,掃了一眼太子微有些紅腫的眼睛,便垂下眼眸,若無其事地向太子行禮。然後他從容入座,與太子談起了今日朝議時決定的事情。阿茉這才知道,景帝終于下決心嫁一位公主去塞外,以期延緩與匈奴的戰事,争取時間來休養生息。
她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和親的人選竟然是南宮公主——阿茉與太子的同母妹。南宮公主是王皇後的第二個孩子,比阿茉要小兩歲,那軍臣單于已經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又屬敵國,阿茉難以想象自己那個長于深宮、嬌生慣養的小妹妹,在那萬裏瀚海、舉目無親的塞外,該如何生活。
阿茉猶豫良久,低聲問曹時:“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曹時明了她的心思,黯淡地輕輕搖頭,道:“若有一線轉機,陛下如何會忍心将自己的骨肉遠嫁塞外?國書已經起草完畢,兩日之後,使節就會出發了。”
沉默良久,太子突然抓起書案上的一方玉硯,猛地摔到地上,恨道:“孤誓滅此獠!”阿茉慌忙抓住太子的雙手,曹時并不慌亂,他站起來,穩穩說道:“當然,但須假以時日!”太子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地沖出內殿,阿茉有些不放心,要跟出去,曹時卻攔住她,拿過她的雙手,那手指上還有方才阻攔太子時留下的勒痕,曹時心疼地為阿茉揉捏,一邊勸道:“讓他去吧,他需要發洩。也許,只有在你這裏,他才可以肆意發洩自己的情緒。”
當天,阿茉就進宮,看望即将遠嫁的妹妹。南宮公主住在長春宮的偏殿,阿茉先去拜見王皇後。原本以為會悲痛萬分的王皇後看來只是有些心煩意亂,阿茉見母後眉頭緊鎖,連忙問道:“母後是在為南宮妹妹和親的事情發愁嗎?”王皇後用手指揉着額頭,回答:“是呀,這孩子太不懂事了。自從皇帝的旨意頒下之後,就一直哭哭啼啼,茶飯不吃,如此怎會不招人嘲笑?”
阿茉頓了頓,方說道:“妹妹年紀小,何況她從未離開過長安,乍去塞外,舉目無親,難免傷感。”王皇後煩躁地撕扯着手中的絲帕,喃喃說道:“我知道,我知道……可這是最好的法子了……她為何如此的不懂事呢?”她突然醒悟過來,端正了身子,看向阿茉:“阿茉,你去見見她吧。勸她盡快理智起來,去向你們的父皇謝恩!”
阿茉心中沉沉的,像是壓上了一塊大石頭。她靜靜地走過熟悉的青磚甬道,轉到南宮所居的東殿,身後跟随着一隊衣飾華麗的宮女。突然阿茉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冷淡說道:“你們不必跟着,就在這裏等候。”身後的宮女都很驚異一向和悅的公主為何突然不快,但是奴仆的本性使她們不敢提問,齊聲躬身應是。
阿茉繼續向前走去,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憤慨、如此失望。她只是禁不住想到若是自己處于這樣的境地,會如何的彷徨,也就越發可憐南宮的無助、無辜。
南宮的侍女們屏氣凝神地侍立在殿外,全都是一片的愁雲慘淡。阿茉知道:她們不但是在為南宮憂愁,也是在為她們自己憂愁,因為公主出嫁,必然會帶去大批随侍的宮女內監。東殿的掌事女官出來接待阿茉:“請殿下勸勸我們公主吧,已經兩天沒有吃什麽東西了。”阿茉只微微點頭,提起衣裙進了殿門。
南宮的寝殿裏有些淩亂,幾件撕毀了的衣物帳幔随意抛擲在地上,顯見得沒有宮人敢于進來收拾。南宮背身躺在寝臺上,一動不動,瘦小的身形在寬敞的寝殿裏顯得分外單薄。阿茉感到一陣酸楚,淚漫上了眼底,她勉強忍住,輕輕坐到寝臺前,輕撫南宮的秀發。良久,南宮才轉過身來,她的眼睛紅腫着,原本稚嫩的臉龐,才幾天的工夫不見,就已經點染了滄桑。
南宮微微仰起頭,輕聲問道:“姐姐,是母後讓你來勸說我的嗎?”她的聲音沙啞而平靜。
阿茉點點頭,又搖搖頭:“南宮,妹妹,為什麽會是你呢……”她泣不成聲。
南宮輕輕為她拭去淚水,說道:“姐姐莫難過了。這兩天,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麽會是我呢?方才我才終于想明白了,因為我有那樣‘賢淑識大體’的母親,所以才必須是我呀!”
阿茉有些慌亂:“南宮,母後也不想的,你是她親生的呀!”
“姐姐如何知道母後不想?這婚事就是母後親自去明光殿為我求來的!太後和父皇還稱贊她‘有母儀天下之風’呢!親生的怎樣?如何比得過權勢,如何比得過這樣的好名聲!”南宮神經質地輕笑起來。
阿茉呆住了,南宮所說的是自己那個慈和親愛的母親嗎?為了權勢,連親生的女兒都可以利用和舍棄嗎?她輕輕搖頭,眼睜睜看着南宮冷漠地起身,氣派十足地傳召宮女們進來,換上麗妝豔服,然後前呼後擁地去明光殿向景帝謝恩。
臨行前,南宮略帶嘲弄地看向阿茉,問道:“姐姐不同去嗎?要知道,父皇最喜歡的女兒就是姐姐了,見到我,只會煩悶,見到姐姐,才會開懷。”說罷,也不等阿茉回答,便徑自走去了。
阿茉環顧空寂的大殿,忽然感到一向熟悉的皇宮竟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令人心生寒意,寒入心底。
天氣熱得像是被浸在蒸籠裏,阿茉卻遍體的冷汗。她沒有去見景帝,也沒有向母後辭行,便出宮回府了。曹時在門口迎着她,拉住她冰涼的手時,很是擔心,阿茉卻只是恹恹的,什麽也不肯說,心口像是堵着一團棉絮。 曹時也便什麽都不問,只喚侍女們準備熱水,為她沐浴。
洗去了一身的疲憊,阿茉的心緒好了一些,曹時命人做了薄荷薏米粥,幾個清涼小菜,阿茉吃了半碗,只說天氣太熱,沒有食欲,曹時也不勉強她。
終于,夜幕降了下來,夜的清涼一絲一絲地滲入白日的酷暑之中,那溽熱的陣營被無形地割裂,漸漸地潰不成軍,慢慢流散到樹葉的背陰處躲藏了起來,休養生息,準備白日裏再重整旗鼓,收複失地。
夜涼如水,阿茉靜靜卧在靜室裏,想着心事。曹時坐在複廊下臨水的露臺前,看荷塘裏疏影橫斜。良久,阿茉聽到露臺上婉轉清亮的笛聲響起,在月色下,像是一只無憂無慮的鳥兒在盤旋着飛翔。那鳥兒的羽毛光潔閃亮,沐浴在銀色的月光裏,像是披着一層紗巾,那樣悠閑,那樣輕快地向着月亮飛去,長長的尾羽抖動着,幻化出點點星光閃爍……
阿茉像是做了一個夢,夢裏乘上了鳥兒的翅膀,又像是托身在水波之上,安谧恬美。她就這樣迷失在笛聲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月西移,月光灑進簾栊,曹時的影子投射在屏風上,他手中的笛子緩緩放了下來,阿茉才恍悟他為自己吹了半夜的笛子。
阿茉輕輕起身,走下臺階,露臺上已經鋪設了坐席,曹時一言不發地将阿茉擁到懷裏,遠處有點點流螢,明滅可見,月光下的荷塘已經睡熟了,荷花都打着骨朵兒,荷葉全都垂下頭去,為花苞遮去風露,靜夜的氣息裏藏着縷縷幽香,時濃時淡。
這一夜,阿茉絮絮地說了很多,都是小時候與南宮的舊事,還有母後,總是那麽端凝持重,在阿茉的記憶裏,不論多麽熱的天氣,母親從不抱怨,從不說熱,永遠衣飾齊整,一絲不亂,記得小時候自己那樣敬慕她,想要以她為榜樣……
阿茉說着說着突然就哽咽了起來,曹時了解地輕拍她的後背,告訴她:不論是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人生總難免不如意,那根源就在于“不得已”這三個字。
草根花葉的幽香又拂過了鼻翼,阿茉深深地吸氣,想要将此夜此景永久地留在記憶裏,哪怕很多年以後,自己忘記了,可是氣味是有記憶的,嗅到這香氣,自己就會想起來,想起來曹時的好,他什麽都了解,什麽都懂得,就算自己一切都失去了,有他在身邊,也是圓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