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又一份意外的禮物
半個時辰以後。
鮮花新制,果然是不同凡響。衛娘一雙巧手将蒸好的槐花餅用銀刀切成小小的方勝形狀,只見層層相疊,其中香蜜流溢、脂油半融,晶瑩剔透。光只是看看就令人饞涎欲滴,萱萱用小小的青瓷荷葉碟盛上一塊,捧給阿茉。阿茉嗅了嗅,笑贊:“好香!”但是她卻不急于享用,反而推開碟子,笑眯眯地說道:“等君侯回來,一起品嘗吧。”
話音未落,就聽到簾外清朗的聲音響起:“曹時好有口福!什麽好東西,讓我們的平陽公主舍不得獨享,一定要給夫君留着呢?”
阿茉急忙回頭去看,卻原來是自己的兄長清河王劉方乘與曹時連裾而入。清河王是阿茉的姨母王婕妤所出的長子,生性寬仁溫厚,不與人争,年幼在宮裏時與阿茉的感情很是親近,各自立府之後,也常來往。平素不拘禮節,也如太子一樣都是直入內室,從不需隔簾晤談。
衛娘等一幹侍女連忙給設座敬茶。曹時向着阿茉傾了傾身體,說道:“今日下朝,與清河王同路,便請來府中閑坐——你可是做了什麽好吃的?”清河王呵呵地笑着:“香味兒已經盈鼻了,阿茉莫要厚此薄彼,只念夫君,不管兄長呀!”
阿茉笑嗔道:“哥哥專好跟阿茉玩笑——外面的人還都贊哥哥溫厚呢,豈不知是嘴裏最刻薄的。”雖然這樣說着,卻親自離座,用同樣的青瓷荷葉碟盛了餅來,先捧給哥哥,再捧給曹時。兩人品嘗過後,都贊賞不置,阿茉心中甜蜜蜜的。
吃過點心,重新上茶,阿茉便倚着軒窗,聽曹時與清河王閑談。清河王前一段時間離京赴梁國,因為據說梁王回封地後就一病不起,皇帝和太後都很是挂念,就命他去問疾。清河王還是第一次離京,所見都覺新鮮,尤其是談到梁國時,說起不少趣事,令人捧腹。
阿茉對此饒有興致,清河王便得了鼓勵般的,說起那梁王與國相的鬥法,眉飛色舞的,很有些市井中說書的鼓先兒的風範。原來自從夏侯頗被任命為梁國國相,梁王就更看他不順眼,兩人本就有嫌隙,梁王是有心尋釁,夏侯是無意退讓,很快便鬧得水火不相容。
那梁王驕橫慣了,随時随處地想法子折辱夏侯,夏侯就任不到一個月,就被梁王由二品的國相,一個跟頭貶為七品的侍衛,夜夜站在梁王卧室外面警衛。
曹時搖頭說道:“梁王殿下有失考量,朝廷有制度,他是沒有權利罷免國相的官職的。”清河王笑道:“這就是瞞上不瞞下了,到了王叔的地盤,自然都是他說了算——只是還不敢要他的性命罷了。”阿茉急急地問:“那夏侯頗可甘心受氣?”曹時微笑着掃了她一眼,便不再打斷清河王的話頭。
清河王接着說道:“那夏侯哪裏會甘心受氣?他不是站在王叔卧室外面嗎?長夜無事便調教王叔心愛的那只鹦鹉,原本那紅鹦哥兒每每見到王叔都喊‘千歲千千歲’,不知他如何調教的,那紅鹦哥兒這會子一見到王叔就立即‘咯’的一聲倒噎過氣去,直挺挺躺在籠底,可但凡聽到夏侯打聲響指,便撲棱棱地飛起,精神百倍。”
阿茉咯咯地笑個不住,清河王更來了精神:“王叔被氣得差點兒真的噎過氣去,不論找來多麽高明的供奉也不能給紅鹦哥兒改了這毛病了,他想要殺了那只鹦哥兒卻又舍不得,因為那是太後所賜,一怒之下,說既然夏侯擅長三教九流的把戲,便只配充當他的仆役。我到達梁地時,他已經把夏侯又貶成不如流的侍從,整日給他服賤役,”
曹時和阿茉都皺起了眉頭:這實在是有些太過分了!清河王卻輕搖羽扇,搖搖地開口:“王叔是過分了些,那夏侯便更過分了——你們再想不到他幹出什麽事體來!”
阿茉執壺為他添茶,一邊催促:“我們如何得知?哥哥快點兒說呀!”清河王笑着呷了一口茶,繼續演義:“有一天——就是我到達梁國的第二天——王叔要沐浴,放着成群的仆役不用,獨獨喚來那夏侯頗,為他燒洗澡水。要說那夏侯,也真下得去身份,自從成了王叔的侍從,就真得脫去長袍,換上下人的短衣,讓幹啥,就幹啥,聽說聽道。他給王叔燒好了水,王叔一邊在木桶裏泡着,一邊命府裏的歌姬在庭中歌舞。那個夏侯頗自個兒用木盆盛了半盆熱水,一邊洗腳,一邊也坐在廊下托着腮聽得津津有味。來往的門客官吏無人不笑,他也滿不在乎。”
阿茉與曹時都頗為無語,半晌曹時勉強笑道:“夏侯子可稱得上是放浪形骸了。”清河王哼道:“倒不如說是膽大妄為:他光顧着自己洗腳聽歌,卻不去燒火了,王叔在浴桶裏,覺得水越來越涼,一疊聲地喊他加熱水。那夏侯手忙腳亂地端起自己的洗腳水,進屋就倒進了王叔的浴桶裏。”
阿茉與曹時齊聲說道:“豈有此理!”清河王呵呵笑着,說道:“王叔被淋了一身的臭水,勃然大怒,也不顧體面了,從浴桶裏跳出來,揪住夏侯就打,兩人滾到一處,我住在旁邊的院落都聽到了吵鬧聲,飛跑過去,倒有幸見到了王叔一絲不挂的本來面目。”
曹時哈哈大笑起來,阿茉漲紅了臉,似羞似惱,清河王醒悟過來,連連賠罪。阿茉便莞爾一笑,轉了話題,道:“如此看來,王叔很是康健,想來病體已經痊愈了。”清河王用扇柄一敲桌案,說道:“可不是,所以我才得以這麽快回京來呢。”曹時點頭,心裏佩服夏侯頗機敏,口中卻不肯說破,只虛應着:“如此太後可以放心,陛下也不必內疚了。”
阿茉只追問後事如何,清河王笑着說:“後事嘛,我走的時候,夏侯已經被貶到馬廄做馬夫去了,我擔心王叔的那幾匹大宛的汗血馬又要遭殃了。”
清河王坐了不多一會兒,安寧公主府中就來人相請,阿茉會意姐姐挂念夏侯,想要從清河王這裏探聽夏侯的近況,便不挽留客人了,反而催哥哥快去。
清河王撓撓腦袋,愁道:“是我疏忽了,與夏侯匆匆見了幾面,說的都是公事,也沒有問他可有書信話語捎給安寧,那夏侯也是的,把妻子全然不放在心上,一個字也未曾提起。這讓我見了安寧可說些什麽呢?”
阿茉眼波流轉,笑道:“我這裏恰好收到一壇今春新釀的槐花蜜,是梁地的特産,哥哥便捎過去,只說是良人所贈,可不好嗎?”
清河王用扇柄輕擊手掌,贊道:“還是阿茉機靈,就是這樣!今日偏了阿茉的好東西,改日回請,賢伉俪可要光臨寒舍喲!”阿茉與曹時齊聲應諾。
清河王走後,晚上要就寝時,曹時突然想起一事,對阿茉說道:“對了,衛娘的那個小兒子衛青,多次說要做你的騎奴,你知道嗎?”
“嗯,今日還聽他說過。想來是你給他規定的功課太緊,小孩子貪玩,想圖輕快,也是有的。”
曹時緩緩搖頭,說道:“那孩子骨骼奇偉,是個練武的好胚子;而且聽教他讀書的相公說,衛青極聰明,書讀一遍,便可知其大略。我很想好好栽培他,卻不知他為何總是不求上進。”
阿茉沒有回答,曹時解開衣襟,走到寝臺前,才發現阿茉已經抱着錦被,朦胧欲睡了。她那光可鑒人的秀發披散在枕上,如瀑布流瀉,襯着一彎玉臂,腕上的碧玉镯還未取下。曹時的眉眼柔和了下來,他細心地為阿茉褪下玉镯,又将錦被從她懷中輕輕拉出,為她蓋上。阿茉不安地蠕動了兩下,四下裏尋找那個溫暖的懷抱,眼睛卻懶得睜開。
曹時口角溢出笑容,側身躺在阿茉身邊,将她攏到自己的懷裏。阿茉滿意地嘆息了一聲,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沉入夢鄉。
說來奇怪,自從知道夏侯頗落魄到了馬夫的地步,阿茉反而不為他擔心了,每每無人處想到此人的滑稽無賴,常常忍俊不禁。安寧卻顯然不能釋懷,阿茉聽宮人說起,安寧多次進宮去,懇求父皇将夏侯頗召回京師,景帝開始還溫言撫慰,漸次不耐煩了,訓斥她不該幹預朝廷官員的任免。安寧從此不再進宮,終日在自己府中以淚洗面。王婕妤擔心得不行,趁阿茉進宮時,求阿茉去開導安寧,阿茉雖應着,卻知此事自己萬難料理,便也遷延着不去。兩姐妹不知從何時起,就已經生分了。
這樣過了幾日,有一天,很意外的,遠在平陽的曹老夫人忽而派人送來了一個禮盒。自從曹時回一趟平陽大病了一場之後,阿茉對于這位老夫人就存了戒心,平時從來不通存問,此時看到這禮盒中專為嬰兒準備的鞋襪服被,才想起來自襄兒降生以來,那位做祖母的,還從來沒有過表示。阿茉心中自嘲地想:看來老夫人雖不滿意自己這個兒媳,對于孫兒還是難舍舐犢之情。
她把禮盒裏的東西一一取出過目,每一樣物品都極為精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的。衛娘一邊幫阿茉收拾,一邊輕聲說道:“要說太夫人不疼孫兒,不會千裏迢迢地送來如此精致的禮物;可是若說太夫人喜歡孫兒,小公子都快六個月了,也未曾有只字片語的關切……”
她正說着,曹時進來了,衛娘連忙行禮退出。阿茉但凡是與曹時在一起時,總是開心的,便含笑給他看禮盒中的物件,與他讨論哪些東西襄兒還用得着,哪些東西已經小了。曹時只是淡淡的聽,每次他的母親有什麽動作,他都莫名的緊張,心中忐忑不安。
突然他看到阿茉從盒子的底部拈起一物,很是眼熟。他愣怔了一下,電光石火一般的想起來了曾經在哪裏看到過這東西。他突兀地從阿茉手中一把奪過,緊緊地攥在手裏,阿茉吃了一吓,驚問道:“阿壽,這個有什麽不妥嗎?”
曹時緊緊握着拳,勉強擠出一點兒笑意,對阿茉說:“沒有什麽,只是覺得這東西琢磨得不夠精細,有些銳角,恐怕會傷着襄兒,待我出去找工匠再打磨一下吧。”阿茉心中狐疑,但是見曹時臉色蒼白,沒有血色,不由得想起那年他病倒的情景,連忙說:“好吧。”
曹時沒有停留,他滿腹心事地匆匆出去了。阿茉一個人默默坐了一會兒,轉頭看到衛娘在身後擔心地看着她:“公主,君侯神情很怪,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君侯拿走的是件什麽東西呀?”
阿茉緩緩地搖頭,說道:“沒什麽的,衛娘。只是一個金鎖片,上面镌着‘長命百歲’四個字。許是君侯發現鎖片打磨得不細致,找人再淬一遍火吧。”實際上,那鎖片上一開始被她忽略掉的細節,此時卻被她想了起來:在‘長命百歲’的字樣周圍,分明是兩條祥雲盤繞的游龍!衛娘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臉色,不敢再問什麽,只将喂襄兒的米糊端來,原來小公子又嚷餓了。
曹時再也沒有将那長命鎖拿回來,阿茉也再沒有問起,平陽的曹老夫人也再一次歸于沉寂,一切都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寧靜安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