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意外的禮物
景帝中元四年,暮春。
阿茉在府中新建的豆蔻堂中閑坐,身邊氈毯上幼子曹襄正在爬來爬去,不停地咿咿呀呀,還時不時地把自己的小拳頭杵到嘴邊起勁地吮吸,塗抹了滿臉的口水。阿茉便笑谑道:“哎呀呀,這麽貪吃,弄得好龌龊!萱萱快給他擦擦。”
阿茉雖已經做了母親,其實自己還常有孩子氣的舉動,平常并不親自照顧幼子,只交給衛娘等侍女和奶娘服侍,很多時候,是把兒子當成個有趣的玩意兒,倒是曹時在兒子的身上操心多些。曹襄已經快六個月了,生得很是強壯,長相酷似曹時,很得景帝與皇後的喜愛,他的名字“襄”,還是景帝所賜,取意于《尚書》中的“思日贊贊襄哉”,是“贊助于帝,以成其治”的意思,可見皇帝對于這個孩子有着殷切的期望。
皇後宮中的幾位公主都已成人,長春宮多年未聞兒啼了。因此年前皇後就派人将阿茉和孩子接進宮裏,一直住到清明,還舍不得放他們出宮,最近邊境告急,景帝心中煩亂,阿茉才得以回府裏。
這裏萱萱便用軟巾給小公子擦拭手臉,聞聲進來的衛娘笑問阿茉:“小公子也許是餓了,恰好昨天跟君侯商量着該給小公子吃米糊了,今日喂些,可好?”阿茉點頭,衛娘便命奶娘去調制米糊,兌好涼熱,端進來,小公子果然餓了,雖是第一次吃,卻是津津有味,一會兒的工夫吃掉了小半碗,阿茉見了有趣,便接過銀勺,又喂他幾口,小公子打了個飽嗝,嘴角冒出個泡泡,阿茉和萱萱一起笑起來。
衛娘連忙接過碗來,埋怨道:“第一次吃米糊,不可以吃太多的,傷了食的話,就不得了了。”阿茉并不在意,見曹襄一邊爬來爬去,一邊不時打嗝,吐個泡泡,還哼哼上幾聲,很是可愛,阿茉突發奇想,便用一件曹時的白絹晨衣将小孩子給嚴嚴密密地裹起來,一直從胸口纏到腳丫,又将垂下來的兩只衣袖打了個結,拖在後面,像一條魚尾。
阿茉得意地将裝扮成小魚的曹襄拎到手中,曹襄被縛住了雙手和雙腿,很不高興地掙紮着,一曲一伸,尾巴左右擺動,更像一條小魚了。阿茉正玩得有趣,卻聽衛娘的聲音響起:“君侯回來了,公主和小公子都在內殿呢。”阿茉連忙将“小魚兒”放到榻上,手忙腳亂地想要将衣服解開,卻半天不得要領,曹時已經在她身後了。
他寵溺地嘆了一聲:“你又淘氣了。”他把手臂伸過阿茉的肩頭,在打結處用手指一勾,被縛住的曹襄便掙脫了出來,嗚嗚叫着,扭着小屁股爬走了,身後還拖着那件晨衣。衛娘又嗔又笑地過來将小公子抱了出去。
這裏阿茉便撒嬌地倚靠到曹時懷裏,道:“我正跟襄兒玩耍呢——你整日忙于朝政,不知道我一人在家裏有多悶呢。”曹時用下巴抵住她的前額,心裏軟軟的,說道:“原來是這樣呀:生我的氣,所以就欺負我的兒子。”阿茉又氣又笑:“明明總是你來欺負我的。”她佯裝生氣,背過身去躺下,曹時便緊挨着她并躺着,軟語溫存地半晌方把她哄轉來。
這樣神仙眷屬的日子讓阿茉很容易忘記不相幹的人,可是那原本不相幹的人卻怎麽也忘記不了她。
暮春時節,阿茉收到了遠在梁國的夏侯頗派人送來的禮物:一壇今春新釀的槐花蜜。青綠的鳳耳雙合如意觚,封口處是蠟黃的油紙,揭開來,一縷清甜的槐花香就飄散開來。這禮物并不貴重,阿茉沒有理由拒絕。而且因為夏侯頗之被黜梁國,其中阿茉也很有些幹系,她心知肚明王叔的一肚子郁氣大多是要出在這新任的國相身上,因此對夏侯頗就隐隐地有些愧疚。
夏侯頗的書信,倒是絕口不提自己在梁國的近況,只談些風土人情,文辭流麗,頗為耐看。倘若夏侯頗口出怨言,又或者如從前那樣直白地挑逗,阿茉興許仍舊是不理睬他,但是這樣随遇而安、善解人意的夏侯頗卻讓阿茉有些心軟。
夏侯頗只在信末,寥寥數語寫道:梁國得風氣之先,別處槐花尚未開,此地槐花香蜜已成,特寄一壇,聊以寄情。
這“寄情”二字令阿茉的心思又轉了轉,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親筆回了一封短箋,聊表謝意,用語簡潔,寫罷自己也覺得語氣過于冷淡,便又在信末綴上一句:“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信是寫在一張随手拈來的淺緋色的帛箋上,今日磨的墨色較濃,阿茉的書體柔和婉約,不拘一格,洋洋灑灑地分布在精致的帛箋上,很是好看,阿茉自己看了也覺得滿意,仔細欣賞了一會兒,便封起,裝回那個紫檀透雕的木匣,命侍女交給來使。
午後的陽光毫不吝啬地灑在庭院的花木上,庭院中草嫩葉鮮,阿茉突然嗅到一股槐花的清香,便問萱萱:“蜜壇封好了嗎?怎麽香氣還是這麽濃?”萱萱笑道:“可不是封得好好的?這不是花蜜的香氣,是府裏的槐樹開花了呢!”
阿茉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真香啊!萱萱繼續絮絮地說:“從前在我們家鄉呀,槐花可是窮人家的恩物,青黃不接的時候,恰好槐花開了,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去采槐花,回家去做飯菜,也能節省不少的糧食呢。”阿茉好奇地問:“原來槐花還是能吃的?”萱萱連連點頭,說道:“滋味還很好呢,加上些米,可以蒸槐花飯,拌上些蒜泥、陳醋,又好吃,又墊饑。”
旁邊一直在縫制一雙小鞋子的衛娘,這時接口說道:“萱萱說得沒錯呢,槐花真的很好吃,我娘做的槐花餅,精致一些,味道更美呢!”她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無限神往的回憶着:“把新鮮的槐花,趁着将開未開的時候采下來。洗淨了,拌上蜜糖、豬板油丁、松子,然後做幾張面餅,擀得薄薄的,一層面餅,一層拌好的槐花,這樣一層層疊放在一起,壓緊了,放到籠屜裏去蒸,蒸熟了,切成三角塊來吃。”她又重新拈起了針線,口中輕嘆:“唉,別說是吃了,光聞一聞,那香味就讓人饞涎欲滴呀!”
阿茉坐于窗前,對于衛娘所描述的槐花餅,懷想不置。突然她靈機一動,說道:“園中正好槐花初放,我們就采摘些來,做成餅餌可好?”萱萱等年輕的侍女都齊聲附和,連衛娘也來了興致。
萱萱和碧葉等人立即去取來絲網和竹籃等物,阿茉便帶着侍女們到了槐樹下,她們這才發現園中的槐樹皆為高大繁茂的合抱之木,樹上枝葉間累累墜墜全都是花簇,高可兩丈有餘,只可惜侍女們上樹乏術,阿茉也只得望樹興嘆:“難道為這事還要特特地将侍衛召進園來嗎?”其實召來侍衛也不麻煩,只是那樣一來,便既不風雅,也不有趣了。
衛娘在旁邊說道:“公主,召進侍衛來,過于興師動衆,不如将我那小子衛青叫來,他還是個童子,入內苑也不妨事的。”阿茉笑道:“可是呢,快叫他進來!”
衛青正在當值,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就在傳話的小太監的帶領下進來了。他果然是身手敏捷,三兩下就利落地上樹,将花簇大把采下,擲到侍女們在樹下撐開的絲網裏,不久就收集了滿滿的幾大籃。
衛娘笑着說道:“夠了,夠了,若是把府裏槐花采淨了,傳出去,會被人笑咱們府裏的人嘴饞呢!”年輕侍女們嘻嘻哈哈地說笑着,彼此打趣、追逐,阿茉一向寬縱下人,也不制止。在滿園的衣香鬓影、青春笑顏之中,衛青安靜地站在一邊默默無語,很守規矩地垂手侍立,只目光閃閃爍爍。
阿茉見他拘束,便招手命他到自己身邊來,問他:“衛青,在府裏住得可還習慣嗎?若是有人欺侮你,可要跟衛娘說。”
衛青到了阿茉身邊,反而不似方才的老實持重,他眼睛光光地看向阿茉,目光清澈如水:“回公主的話,衛青在府裏過得很好。君侯還派府中的門客交我武功兵法,沒有人欺侮衛青。只是……”他猶疑了一下,欲言又止。阿茉一邊笑看侍女們喜悅忙亂地收拾清洗花朵,一邊不在意地問道:“只是什麽?”
衛青定了定神,下定決心般說道:“君侯說,等衛青學成武藝,想送衛青從軍,求取一個前程。可是衛青不想從軍,衛青只想做公主的騎奴。”
“噢?”阿茉這才轉過臉來,看着眼前這個倔強的孩子,“這可真是好志向啊!”
衛娘在旁邊發急地說道:“青兒,你這孩子如此不懂事!君侯如此擡舉你,哪容你挑挑揀揀?還不快向公主請罪!”
衛青一言不發地噗通跪倒,卻不肯改口。衛娘一個勁兒地向阿茉賠罪,阿茉只當是小孩子貪玩,不肯用功吃苦,也不在意,揮揮手,命他退下。衛娘便拽着衛青的胳膊,将他拽走,走到主人聽不到的地方,才低聲訓斥起他來。衛青緊閉着嘴唇,不知在想什麽,不知可曾聽進母親苦口婆心的勸說沒有。
衛娘感到自己實在搞不懂這個孩子在想些什麽,她還有差使,便又叮囑了衛青幾句,就匆匆回到豆蔻堂。槐花已經洗淨,現成的槐花蜜已經拌勻,板油丁侘傺立就,松子也很快敲去外殼,剝出滿滿一碗松仁來。
阿茉每嘗親操刀俎,從不用廚房的家什,而是在庭院裏現支起一個紅泥小火爐來,或蒸或炒,很是潔淨。今日便是如此,阿茉在衛娘的指點下,将疊好的槐花餅放入蒸屜,命侍女用上好缸碳,大火急蒸。不久香氣就飄逸在庭院之中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