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恃寵而驕,豈能久乎
景帝中元三年,重陽節。
皇後的長春宮,今日裝飾一新、喜氣洋洋,說不盡的富貴繁華。殿內衣香鬓影,皇親命婦們呼朋引伴,等待着向皇後祝賀千秋。殿外的庭院裏、回廊下,各色禮物堆積得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接近晌午時,景帝與王皇後相攜出現在正殿,接受朝臣命婦們的朝賀,然後擺下酒宴來,宴謝來賓,一時間歌舞升平。酒過三巡,宮眷命婦們各按品級,離座向皇後祝壽、獻禮。輪到公主們時,還未等阿茉随着姐姐們行下禮去,景帝與王皇後便都止住她,王皇後心疼地埋怨:“這孩子,身子這麽重了,何必進宮來?孝敬不在這些虛禮上!”阿茉甜甜笑道:“母後千秋,女兒是無論如何要來祝壽的。而且在府裏悶得久了,也想着要看些熱鬧。”
景帝喚她坐到正席上來,在王皇後身邊設座,又恐她坐得不舒服,便命內侍特意為她搬來一個矮幾,倦了時可以靠一靠。阿茉便遵命落座,環視一周,向一直注目她的太子劉徹微笑着眨了眨眼,劉徹會意地一笑。
阿茉留神看座中的人,發覺長公主居然沒有出席,不禁抿嘴一樂:姑母一向愛熱鬧,今日卻沒有出席,想來是因為今日乃母後的壽宴,姑母她老人家當不成壽星,做不得焦點,便不高興來為旁人錦上添花,故此不來,卻不知會錯過一場大熱鬧。
景帝近來為皇帝梁王失蹤而煩心,王皇後便趁今日特意按排了他喜愛的教坊舞伎,獻上一只精彩絕倫的胡旋舞,景帝果然起了興致,一直微鎖的眉頭也漸次舒展開來。阿茉凝神注目父皇,心下安慰:過一會兒,父皇的煩惱便全消了。這樣一想,從早上起到此時的疲累也就覺得值得了。
過不多久,宮門外一片喧嚷,還未等王皇後動問,一個黃門內侍便急匆匆地跑進來:“禀告陛下,禀告娘娘,梁王殿下跪在宮門外面,背縛斧锧,口稱向陛下請罪。”景帝手中的玉杯叮當一聲落到桌上,他一揮手,歌舞伎魚貫退出,景帝逼問道:“你說誰在宮外?”小黃門伏地不敢擡頭,字字清晰地回禀:“是梁王殿下。”
景帝又驚又喜地走出殿去,王皇後與衆人緊随其後,只見梁王穿着一身白色麻布中衣,沒有束冠,一條白絹綁縛了手臂,背上還背着一把利斧,直挺挺跪在階下,見皇帝出來,才匍匐到地上,大放悲聲:“臣弟罪該萬死。”他涕淚交流的樣子,惹得景帝也不禁垂下淚來。于是皇帝對失而複得的弟弟越發疼惜,自然消除了先前的芥蒂。景帝親手為梁王解開綁縛的白絹和斧锧,又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梁王的身上。梁王聲淚俱下,四周的臣下自然也感動得唏噓不已。這一番喧嚷令阿茉不禁連連皺眉,心裏有些氣叔王:做戲也做得忒過火了些!
王皇後的壽宴上出了這樣一件意外之喜,景帝也無心終席了,只惦記着領梁王去拜見窦太後,寬慰慈母之心。于是排開銮駕,景帝乘龍辇,王皇後乘鳳辇,王皇後心疼阿茉,又喚她上辇同乘,其餘的人依照禮儀,跟在車辇的後面一路步行。
阿茉坐在鳳辇之上,居高臨下,恰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梁王走在最前面,還是那麽意氣風發,朝着最近一段時間锲而不舍地與自己作對的夏侯頗冷笑不止。阿茉心中暗嘆:叔王驕橫之性不改,恐怕禍事不遠。她注意到了一個衆人全都忽略了的問題:從前梁王每次進京,皇帝都會與他同乘車辇,以示恩寵,這次雖然說是原諒了他,可到底不再與他同乘了。
窦太後宮裏。
一向威儀赫赫的窦太後此時失了常态,她鳳冠歪斜、白發散亂,臉上的脂粉也被縱橫的淚水給洗掉了,但是這樣憔悴狼狽的太後,在阿茉看來倒是多了幾分親切。從景帝帶着梁王出現在太後眼前起,母子三人已經抱頭痛哭了好幾場,這的确難為了随侍陪哭的衆人,已是欲哭無淚。
在王皇後和随後趕來的長公主的勸說之下,太後終于收了悲聲,看到心愛的小兒子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并且做皇帝的哥哥也原諒了弟弟,兩個兒子又和好如初,老太後的心裏很是寬慰,于是重新擺開酒宴,衆人複又飲酒作樂,盡興而歸。
在回去的馬車裏,阿茉困倦地靠在曹時懷中假寐,曹時輕撫她的臉頰,說道:“今日真是皆大歡喜,除了夏侯世子。”阿茉笑道:“果真嗎?那可怪了。父皇不是升了他的官,把他封為梁國的國相了嗎?”曹時哈哈大笑起來:“梁王此時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去了梁國,哪裏會有好臉色給他看?”阿茉滿不在乎地随口說道:“唔,若論夏侯世子,是不怕別人給他臉色看的。何況叔王最是灑脫的一個人,哪裏有那樣小氣?”
曹時刮刮她的鼻子:“然若不是你的提醒,興許陛下也想不起來派夏侯世子為梁國國相的。”阿茉狡黠辯道:“人家可是因為當時太後責罵有臣子居心叵測,離散皇家骨肉,眼看就要把怒火燒到姐夫頭上了,我看在安寧姐姐的面上,才好心解圍的。若照你這樣說來,豈不是好心做錯事?哎呀,安寧姐姐可要怪罪我了。”
曹時見她不肯承認自己順水推舟地将夏侯趕出京城,便只微微一笑,故意逗她道:“嗯,好在我聽梁王說,想要上表請求常駐京城,侍奉太後,那樣的話,夏侯世子興許可以不用遠離嬌妻,倍受相思煎熬了。”阿茉聞聽此言,便坐了起來,想了想,嘆道:“王叔雖然已是一把年紀,卻還是少年時心态,率意行事,從不度量輕重。目今情勢,父皇忌憚他不及,哪裏還會允許他留京?此表章一上,徒惹不快而已。”
曹時微微點頭,故意說道:“哎,看來,只得委屈夏侯世子了,希望他不要記恨我夫妻兩人。”阿茉沒有說話,心裏忖度:安寧姐姐過得很不快活,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夏侯怠慢公主,早晚會令皇帝惱恨,也會讓安寧更加難堪,倒不如分開些,時日久了,興許他會覺出安寧的好處來。
這樣想着,輕輕打了個呵欠,複又伏到曹時的膝頭,睡意朦胧地說道:“哪裏有那樣盡如人意的事情,他若要記恨,也只得随他了。”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呼吸漸漸沉緩,竟然睡熟了。車到了府邸,曹時不忍心叫醒她,便自己親自将她抱回了卧房。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梁王越是不願離京,日子就越是長了腿一般地飛跑而去。轉眼一個月就已經過去,因為做皇帝的哥哥始終不肯松口,梁王也就只得乖乖地上路。好在皇帝在面上還給他足夠的體面,梁王起行時的儀仗比照天子的儀仗,在京的四品以上的官員一律到十裏長亭送行,新近晉封的丞相劉舍代替天子為梁王餞別。
桃侯劉舍是個公認的誠實君子,然而年高迂腐,梁王勉強忍耐這須發皆白的老頭子顫顫巍巍地一番陳詞濫調,将那天子的聖德歌頌盡致,飲下三杯送行酒,便登車上路。他那新任的國相夏侯頗這時候才不知從什麽地方鑽出來,梁王正一肚子的晦氣沒有地方出,便陰陽怪氣地問道:“夏侯國相還未就國,便忙于政事了,方才是進宮去面授機宜了嗎?”夏侯頗倒也不着惱,只禮數周全地躬身回答:“王爺說的甚是。”梁王哼了一聲,一甩袖子,上車去了,心裏暗自較勁:且等到了我的地盤,再慢慢消遣你這狂生。
飽嘗離別之苦的不光是窦太後與梁王,萬般不願意離京的其實還有梁王新任的國相夏侯頗。夏侯頗自知得罪梁王過甚,心中委實不願擔任這樣兩面受擠的官職,但是聖意難違,他唯有俯首聽命。不過,就在離京之前,很少幹預政事的王皇後,突然派長春宮的黃門內監傳他進宮,夏侯頗萬沒有想到王皇後竟然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因此,他今日遠遠地站在人群後面,冷眼旁觀,看向梁王的眼神中有了幾分篤定和輕亵,看向曹時的眼神則帶了些許驚詫和憐憫。
曹時沒有心思去注意梁王或是夏侯頗,他一心都牽挂着阿茉,只盼望着送行的儀式快些結束。從今天黎明開始,阿茉便有了臨産的征兆,請來的醫官和産婆都認為時候還早,曹時便只得來履行自己做為朝臣的責任。但是一想到阿茉正在受苦,他的心裏便火燒火燎一般的難受。好不容易熬到了梁王的車駕出發,朝臣們在丞相劉舍的帶領在望塵叩拜,才算了事,曹時也不坐車了,命随從牽來一匹快馬,快馬飛奔進城。
剛到府門口,迎頭差點撞上跑出來的一個內侍,那內侍見是曹時,驚喜萬分,連忙施禮:“拜見君侯,恭喜君侯,公主生了一位公子。”曹時心中一陣狂喜,他一邊将缰繩甩給府門口的侍衛,一邊徑直進府,口中急切問道:“公主的身體怎樣?”那內侍一溜小跑地跟着:“母子平安。聽衛娘說,給宮裏好幾位娘娘接生過,還未有這樣順利的呢。小公子的哭聲響亮,奴婢隔着院牆都聽得清清楚楚呢。”
他這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一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未到內院,就已經被曹時遠遠地甩在了身後。曹時腳不點地地進去了,這個小內侍正想跟進去,恰好遇到出來迎接曹時的萱萱,便将他攔住,笑斥道:“你昏了頭了,跟着往裏跑什麽?還不快派人去宮裏給陛下和娘娘報喜呢!”這內侍才如夢初醒,慌忙答應着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