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速之客
景帝中元三年,秋。
自夏至秋,朝廷上下皆因刺客擊殺丞相袁盎一事而沸沸揚揚,因為袁盎反對立梁王為儲君的态度最為明朗尖銳,所以他的被害就将梁王劉武推到了風頭浪尖之上。從阿茉府裏逮住的刺客供出,主使他行刺的人名叫羊勝和公孫詭,衆所周知,此二人是梁王府中的門客,極受梁王的寵信。景帝知道這個消息之後,難過得一天未曾進膳,終于不肯再優容袒護這個皇弟,而是命令廷尉夏侯頗嚴厲追查,不可輕縱主犯。
有了皇帝的授權,夏侯頗便放手追查起來,事态的進展也就神速。他派出的屬吏頻頻往返于京師和梁國之間,到處搜捕羊勝和公孫詭。不久就追查出這兩人都藏匿在梁王的兔苑之中。夏侯頗行了一步險棋,冒用梁國國相軒丘豹的名義進入兔苑,出其不意地将兩賊逮住。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梁王竟然公然派出王府的衛隊,在半路上攔截住廷尉的屬吏,将二人搶奪了回去。
此事一出,朝廷上下嘩然,禦史們紛紛加梁王以謀反的罪名。景帝也震怒非常,派使者持聖旨赴梁國向梁王讨要這兩賊。梁王一開始堅決不肯,梁國周圍的郡縣已開始調兵包圍,準備平叛了。此時梁相軒丘豹和內史韓安國,哭着勸說梁王,梁王本不想謀反,迫于形勢,只得令羊勝和公孫詭自殺,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後的讓步。
然而景帝對弟弟的這一讓步并不滿意,群臣的奏議讓他将這一事件看成是梁王有罪的證據。但是窦太後出來為梁王求情,景帝不得已沒有追究梁王的罪責,但是內心裏對這個弟弟着實不滿,從前的種種寵信也就煙消雲散。
這些事情阿茉陸續知道,然而卻也并不很放在心上,她心裏清楚:父皇對太後和皇叔的感情,使得他不會做出大義滅親的事情來。所以她安然地待在府中等待着嬰兒的降臨。皇後和景帝都很是關心她,時常派人來探問,曹時也朝夕陪伴,阿茉覺得府外的風雨離自己很遠。
轉眼就到了重陽節,重陽日同時還是皇後的千秋節,阿茉早早地準備好了禮物,打算九月九日這天親自進宮向母後祝賀千秋。恰在此前兩天,久已不登門的安寧公主過府來拜訪,阿茉連忙派身邊體面的女官恭請安寧公主到花園的靜室中來。
安寧一進來,阿茉便發覺這個姐姐比先前又清減了好些,越發地清隽疏淡,雖然只是姐妹間走動,頭飾、衣裙卻穿戴得一絲不茍,不像阿茉那樣總是随意不拘。阿茉一邊讓座,一邊笑道:“姐姐越發窈窕動人了,明日一同為母後賀壽,我真無顏與姐姐并肩了。”安寧溫和地看看阿茉的腰身,淡淡笑道:“妹妹懷有身孕,才是女人最美的時候呢。”她的語氣裏有隐隐的羨慕和寥落。
阿茉知道她夫妻不諧,便不欲順着此話題說下去,沒想到安寧卻主動提起了那夏侯頗,只聽她蹙眉嘆道:“自從我家夫君接手審理行刺袁盎丞相一案來,就幾乎不知道家門在哪裏了。”阿茉輕笑安慰:“如此才見得夏侯驸馬勤于王事,備受父皇的信任啊。”安寧卻只是搖頭,告訴了阿茉一個隐匿不宣的秘密。
原來梁王在處理刺客一事中意氣用事,授人以柄,事後也頗為懊悔,知道景帝對他不滿,心中惶恐,想要進京謝罪,行至城關,卻又猶豫了,當晚便沒有進城,而是停駐在驿館,光祿卿特意派皇宮禁衛負責警衛。誰知天羅地網般的防護之下,第二日清早起來,從官發現梁王殿下居然無影無蹤了。
更奇的是梁王的随從人等一個未缺,反而言之鑿鑿地聲稱,梁王就寝後,諸人就各自安睡,再無一人見過殿下。太後聞知此事,立刻哭得死去活來,并且一再哭喊:“皇帝殺了我的兒子!”并且對于前一階段逼迫過梁王的大臣,全都恨之入骨,大加斥罵。景帝煩惱不堪,責令廷尉嚴查,務必找出梁王。夏侯頗晝夜不息地查訪,只差将長安城給翻一個底朝天,卻就是找不到梁王的影子。
阿茉聽了始末之後,心中暗笑:王叔所使的這一招以退為進真是妙極!又見安寧是真心為丈夫憂慮,便笑道:“若是我來處理此案,便不會去翻長安城——只需到姑母的長公主府去尋便了。”安寧驚疑道:“妹妹此言何意?難道姑母竟如此妄為嗎?我這就回去說與夫君。”
阿茉輕緩地端起茶杯,向安寧婉轉示意道:“姐姐難得來此,先嘗嘗此茶再去。此茶是取終南山山頂一株千年茶樹嫩葉所制新茶,采葉須在旭日未升、晨曦初現之時,由妙齡少女沐浴齋戒,身裹青紗,上山采集,用紅銅為鍋,青棡木為柴,終南道觀中的得道真人親手炒制。煮茶之水非雪水、非泉水,乃是嘉陵江中游水流最急處,以繩索垂瓦缻入江,直至江水下四十九尺處,寧靜無波、清澈甘冽,方能與此茶相得益彰。”
安寧品了一口,猶疑說道:“原本未覺有甚佳處,聽妹妹所言,似乎別有滋味。”阿茉失笑道:“姐姐是品茶高手,怎會不知此茶的好歹——的确平常,還及不上我平時所飲——只因難得,才令世人看重,生生喝出了別樣的滋味。”安寧嘆道:“妹妹言之有理。有時飲茶之真意不在茶,而在身份、權勢……這茶是母後賞賜的吧?”
阿茉微笑搖頭道:“別說母後,一并連父皇都未曾享用。這是冀州刺史特意采來進奉給太後的,太後又只賞了長公主。前日阿嬌來看望我,珍之重之地帶來一匣。今日我特意吩咐下人煮來與姐姐共享。”
安寧聽得呆住了,她平日裏足不出戶,不理俗務,竟不知長公主的權勢已經到此地步,她低頭自忖:如此看來,梁王藏匿于長公主府也就并非不可能了。只是,誰人敢到長公主府上尋他呢?
阿茉似是看出她的心事,笑道:“姐姐又在為夏侯驸馬憂心了——無須擔憂,想來叔王也只是想讓父皇着着急,念起兄弟之情而已,不久自會現身的。”
兩姊妹正閑談着,侍從進來禀報:“禀公主,夏侯驸馬來了。”安寧一愣,阿茉轉而笑向安寧道:“姐夫對姐姐還真是上心,姐姐難得出趟門,竟等不得,親自來接了。”随侍的幾個女官全都笑起來,安寧卻只是勉強彎彎嘴角,露出一絲的苦笑。
衛娘指揮着丫鬟們拉開屏風,将內室遮嚴,随後請夏侯頗進來。自從安寧指婚給夏侯頗之後,阿茉便刻意地疏遠夏侯頗,不肯再與他随意調笑。夏侯頗此來也很是莊重,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妻子在場,他規規矩矩地進來行禮,問候阿茉的安康之後,道出了來意。原來他卻不是來接安寧回府,他甚至連安寧來拜訪的事提前都不知道,他是來向阿茉提出了一個不可能被準許的請求:搜查平陽侯府。
聽夏侯頗道出來意,阿茉的幾個女官都露出驚詫氣憤的神情,安寧也很是震驚,只有阿茉依舊言笑晏晏,她輕松問道:“不知夏侯驸馬懷疑我這府裏藏着什麽不可告人的機密呢?”夏侯頗頓首回道:“下官自然不敢懷疑公主,只是府內下人良莠不齊,難保個個忠誠,就如上次公主花園中遇險受驚,便是侍衛們保護不力。”說到後來,他的語氣轉為淩厲,似乎含着隐隐地怒氣。
安寧已經失色,她向前傾身,似乎想勸解些什麽,卻又生生忍住了。阿茉輕輕舉起手中的碧玉杯,觀賞陽光折射過蟬翼般杯壁時的光彩,并不急于回答。夏侯頗動了一下肩膀,正想再說什麽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曹時卻進來了。
曹時的朝服都還沒有脫下,也許是走得太急,有些氣喘籲籲,他匆忙與夏侯頗見禮寒暄之後,便頗為關切地詢問阿茉的身體,阿茉輕笑着告訴他一切都好,自己正與安寧姐姐聊得開心。他倆的柔情蜜意,便是在外人面前都融融流瀉,安寧有些黯然,夏侯頗抿緊了嘴唇,以他一貫的強橫态度,打斷了曹時的話語,直接向主人提出搜查府邸的要求。
曹時溫文淺笑着,似乎夏侯頗提出的只是個無傷大雅的要求,但是他語氣是和悅的,态度卻是堅決的:就是任何人沒有聖旨都不得騷擾他的府邸,何況阿茉如今的身體狀況也容不得半分的驚擾,至于護衛巡查,他的侍衛就可以做得很好,不勞朝廷的廷尉代勞。
夏侯頗盯視了曹時半晌,似乎想用這種無聲的威壓迫他就範,曹時卻不是能被人随意左右而改變心意的人,他坦然地回視夏侯,空氣中隐約有火星亂迸。最後夏侯頗只得勉強說打擾,攜着安寧不快地離去。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一直袖手旁觀兩人鬥法的阿茉才若有所思地問道:“夏侯也不是輕舉妄動的人,他執意要搜查府邸,究竟想要從府裏找出什麽來呢?”
阿茉話音未落,從靜室的後面轉出一個人來,拍掌大笑道:“妙,妙!小阿茉果然靈敏依舊,廷尉大人要找的可不就是孤王我嗎!”阿茉定睛細看,只見一個中年男子大大咧咧地走到回廊下坐了下來,身上穿的只是普通武士的衣服,然而劍眉星目、五绺長髯,氣派威嚴——不正是自己那個據說是失蹤了的叔王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