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薜荔牆與木芙蓉
景帝中元三年,夏。
蟬鳴林愈靜,風暖花更香。暑氣在公主府的花園裏卻了步,被遮蔽到了濃密的林木之外。阿茉的身體越發沉重,也越發畏熱,長日無事便常到花園裏來消磨永晝。
近來朝中頗不平靜,暗流洶湧,發生了幾件查無實據的刺殺事件,都是發生在幾位朝廷重臣的府邸附近。一時間人人自危,皇帝很是震怒,不許任何人借機诋毀梁王,但是帝心其實不平。景帝如今很是看重曹時的才能,任命他為中大夫、太常卿,曹時便也每日上朝,文牍勞形,日間就少有時間陪伴阿茉。
這日的午後,阿茉在房中小憩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氣悶郁熱,便扶了碧葉到花園裏來疏散。阿茉很喜歡花園西角門附近的薜荔牆,因為薜荔生得過于繁茂,原本攀援而上的藤枝,竟斜斜地從牆頂披覆下來,沿矮牆形成一條濃密的綠蔭,遮天蔽日,從牆下走過,遍體生涼。在這樣溽熱的盛夏午後,的确是個好去處。
幽僻處,少有人行,片片青苔,潤潤蒼蒼地遍布于石階牆縫。碧葉小心攙扶着阿茉,輕聲提醒她留意着腳下,緩緩而行。阿茉如今已經身形顯露,又因為是盛夏,便只穿了一件寬松的月白色的夏衣,松松地系着帶子,清涼舒爽。一直走到薜荔牆的盡頭,阿茉有些倦了,便想在旁邊石凳上坐一會兒,碧葉大驚小怪的勸阻,說是怕着了寒氣。阿茉笑她,盛暑中怎會有寒氣,可自己彎腰摸摸那石凳,也覺得冰涼沁人,便命碧葉回去取了坐墊來。
碧葉應聲去了,阿茉獨自站在綠蔭裏,日光從葉隙裏照射下來,留下斑駁的影子,跳躍的光影閃爍在沁涼的地面和石凳上,綠蔭外是亮得刺眼的陽光,四周一片靜谧,只有遠處樹林中的蟬鳴是熱鬧的。阿茉輕撫着自己的腹部,這樣的身體讓她忍不住好奇,常在無人處細察,這時她便輕輕解開衣帶,細細打量着自己比先前更加豐滿的乳,和那下面突兀隆起的光潤潔白的肚腹。她近來豐腴了些,肌膚更為細膩柔滑,凝脂一般。她正看得出神,忽然,左腹中一動,肚皮上一個拳頭大的凸起,左右擺動了兩下,便悠悠地滑到了右腹,然後消失了。阿茉驚奇之餘,不禁欣喜:這是孩兒在與自己做游戲吧?
她孩子氣地輕輕拍了拍方才凸起消失的地方,卻再沒有反應,半晌,正當阿茉以為胎兒已經睡熟了的時候,那裏卻突然“咕嚕”了兩聲,好像是冒了兩個水泡。阿茉“撲哧”一笑:好頑皮的小孩子呀!
恰在此時,阿茉突然聽到身後的木芙蓉花叢後面有一聲輕微的響動,她一驚,連忙一邊系上衣帶,一邊喝問:“什麽人?”沒有人出聲,窸窣之聲卻更清晰可聞了。阿茉有些害怕,聽到遠處有衛娘和碧葉的聲音,阿茉連忙高聲喚人,衛娘聽阿茉的聲音驚恐,慌得一邊答應着,一邊飛跑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個時候,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阿茉本來全部注意力都在防備着木芙蓉花叢後面的動靜,卻不料,就在她呼喚衛娘時,一個黑影翻過薜荔牆,跌落在阿茉的腳下。阿茉護住腹部,連連後退,踉跄着跌坐在石凳上,那黑影一躍而起,阿茉才看清這人一身黑衣,面蒙黑巾,只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精光四射,手中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刀刃上赫然挂着淋漓的鮮血——這分明是一個刺客!
衛娘與碧葉全都尖叫起來,阿茉卻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她心頭狂跳,那一刻,心中想到的竟然是:我再也見不到曹時了。一念及此,竟是萬念俱灰。那個刺客掃了一眼周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抓阿茉,此時衛娘已經奔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将手中的靠墊軟枕向那刺客砸去,哪裏管用,那人一揮臂膀,就将衛娘掃到了地上。
阿茉緊緊攥着胸口的衣服,她覺得呼吸困難,神智卻還是清楚的,就在那刺客的指尖将要觸到她時,一個身影從木芙蓉花叢後面竄出來,一頭将刺客頂倒在地,糾纏到了一起。碧葉跑過來,抱住阿茉,攙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向花園門口跑去。此時薜荔牆外已經察覺有刺客,喊捕之聲此起彼伏,府中的衛士也已經沖了進來。阿茉心頭一松,這才失去了知覺。
等她再醒來時,已經躺在卧房的寝臺之上,曹時坐在旁邊,朝服還沒有換,握着她的手,一臉的焦急關切。阿茉嗚咽了一聲,委屈地喚道:“阿壽,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她窩到曹時的懷裏啜泣起來。曹時見她依然緊張激動,便想方設法地安慰撫摸,想令她平靜,阿茉只是緊緊抓着曹時的袖口,煩躁不已,她只覺心跳頭昏,口幹舌燥,那驚吓似乎留了個尾巴在她的五髒裏,竟是無論如何也排遣不出去了。
曹時不住地輕聲安慰:“茉兒,茉兒,沒有事了,刺客已經被逮,胎兒也安然無恙。別怕,阿茉,我在這裏,我會保護你。別怕……”阿茉只是搖頭,只是啜泣,她拉扯着曹時的衣裳,想要他離自己近些,再近些。只有緊緊貼着他,她才感到安全。慢慢的,那種不安的情緒轉化成了一種燥熱,她的臉頰有了不正常的紅暈,她覺得無比的空虛,這空虛令她更加惶恐,更加希望與曹時沒有任何隔閡地結合在一起。
曹時終于明白了如何才能讓她平靜,他猶豫了一下,伸手輕撫了撫阿茉隆起的腹部,阿茉卻抓住他的手,沒有輕重的按下去,掙紮中,衣帶扯開了,阿茉的身體半裸在曹時眼前。玉雕一般的肌膚,凹凸有致,曹時的喉頭發緊,自從回京以來,先是他自己生病,後來知道阿茉有孕,兩人已久未房事,這樣的阿茉令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動作的,轉瞬就脫去了衣物,他将阿茉的夏衣褪下去一些,沒有完全脫掉,就那樣緩緩的、緩緩的進入了。阿茉迷亂地呻吟着,說不上是舒服還是痛苦,她扭動着身體,卻沒有什麽力氣,只得被動地享受曹時帶給她的快樂。
曹時律動着身體,他似乎是在極樂中徜徉,又似乎是在煉獄中煎熬。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動作,感受着阿茉的反應,盡力迎合着她,讓她快樂,同時又不會過于激烈,更不會擠壓到胎兒。汗滴簌簌地順着他的脖頸滴下,當阿茉終于達到快樂的頂峰,發出滿意的嘆息,放松了身體時,他周身已經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了。
良久,阿茉感到一直沒有什麽動靜的胎兒,又輕微地蠕動了一下,這才睜開眼睛,看向曹時。曹時也剛剛起身,正側轉身去,将一件家常便服披在身上,遮蓋住身體。阿茉想起自己方才竟是從未有過的主動,何況是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不禁羞紅了臉,拉過錦被蒙住頭臉。曹時笑着為她取下,勸道:“這麽熱的天氣,仔細悶壞了。”一邊又勸她起來,飲了一些安神湯。
其實阿茉已經不需要安神湯了,她已經可以鎮定地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才知道,原來花園的西南角薜荔牆外與丞相袁盎的府邸僅隔一條胡同,那個刺客是從丞相府中潛逃出來,聽到阿茉的喝問,以為被窺破了行藏,才翻牆而入,意圖滅口的。
她狐疑道:“那個刺客從丞相府潛逃,難道……” 曹時拍拍她的手背,嘆道:“是啊,丞相袁盎大人,遇刺身亡了——朝廷從此多事矣!”
阿茉打了個冷戰,偎緊曹時,想想當時的情形,還是不寒而栗,同時曹時的後半句話,又令她沉思良久。半晌,她突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阿壽,那刺客撲來時,從我身後竄出一人,與刺客糾纏在一起,我才僥幸逃脫。那是何人?可遭了毒手?”
曹時露出了一絲笑意:“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那是個才剛八歲的男孩兒,只是卻并非府裏的奴仆。你萬萬也猜不出那孩子是誰的。”這樣說着,便揚聲喚衛娘,衛娘早以在簾外等候,此時便膝行而入,一臉羞慚,叩首不語。
阿茉驚奇問道:“你們這是在唱哪一出啊?此事又管衛娘什麽事?”曹時笑道:“關系不小,救你的那個男孩兒就是衛娘的兒子!”阿茉越發奇怪:子夫不是衛娘最小的孩子嗎?而且子夫已經十歲,衛娘也從未提過自己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她好奇地抿了抿嘴:“衛娘,還是你告訴我吧。”
衛娘含淚叩首,半晌才絮絮地說明了因果始末。原來當年衛娘與前夫同在靖安伯府中為奴,生了一子三女,原本安生度日,誰知那年年末,邂逅了前來議事的丞相府主簿鄭季,暗通款曲之後竟珠胎暗結,恰好當時前夫衛安被靖安伯派去田莊裏收租,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戴了綠帽,便惱羞成怒地将衛娘休棄。
衛娘生下孩子後,孤苦無依,幸而靖安伯的夫人見她可憐,好心推薦她入宮當差,接替了因錯被逐的陽信公主的奶娘。衛娘只得狠心将出生不久的孩子送去鄭家。但是鄭季雖大膽做下這麽件風流事,在家裏卻很是懼內,雖然他認下了這個孩子,給他取名“鄭青”,他的夫人卻壓根看不起這個私生子,只把他當成是下人來使喚。
小小的鄭青在主簿府裏飽受欺淩,茍延殘喘,居然活到了八歲。年前衛娘偷偷去探望了他一次,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親娘沒有死。最近,鄭季的夫人天天責罵他在府裏虛耗錢糧,一無用處,命他獨自一人到城外山上放羊。父親鄭季略有反對的意思,夫人就大哭大鬧,家無寧日,幾個哥哥越發讨厭鄭青,随意淩辱。小鄭青終于不能再忍耐,便偷偷跑到平陽侯府來,躲藏到花園中,想伺機找自己的生母。 恰好遭遇了阿茉遇險之事,鄭青天生神力,小小年紀,竟能夠将刺客緊緊抱住,直至府中侍衛趕來,活捉了刺客。
一席話聽完,日已偏西,阿茉長噓道:“衛娘,你的遭遇竟可以寫一部傳奇,交給教坊演一出悲歡離合了。”曹時溫和地命衛娘起來,然後讓人将鄭青帶進來。鄭青年齡雖不大,氣質卻很沉靜,許是在鄭家做了不少粗活,曬得黝黑,雙手粗糙開裂,然而濃眉大眼,雙目炯炯有神,并不顯得粗鄙。他跟刺客搏鬥時,臉上、臂上都帶了點輕傷,此時塗着藥膏,卻也不見狼狽。
鄭青進來就磕頭懇求公主夫婦将他收入府中為奴,以免再回鄭家受辱。曹時因他救了阿茉,對他講話很是親切,然而勸他不可意氣用事,還是回鄭家更有利于将來的前途。畢竟鄭家世代官宦,一為主,一為奴,地位相差懸殊。鄭青還是執意請求将他留在府中,他雙目殷殷地盯着阿茉,阿茉卻在想,方才花叢後面偷窺之人必是這個男孩,那麽就極有可能看到了自己解開衣服後的身體。不過……她上下打量鄭青,心想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打定了主意,阿茉便柔柔說道:“夫君,既然他如此堅決,必然有他的原因,就留在府中吧。”她話鋒一轉,對鄭青說道,“只是從此後,你便不是鄭主簿家的公子,而是我府裏的一個小奴兒了。”
鄭青和衛娘喜極而泣,一起叩首稱謝。從此鄭青便留在了府中,曹時對他很是賞識,派專人教他武藝、授他詩書,奇的是鄭青習學用功,卻不願做曹時侍衛隊中的一名武士,反而對馬匹興趣良多,無事就跑馬廄去幫馬夫們喂馬。
阿茉喜他年小篤實、靈活殷勤,便幹脆問曹時将他讨來做了自己的馬夫,專給自己駕車。因他與鄭家斷了父子情義, 阿茉便命他冒用了衛姓,改名叫衛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