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鼠蛐餅
景帝中元三年,端午。
曹時在端午節前幾天回到京城,他本是帶病上路,途中又疏于調養,勞累奔波,全憑意志力支持着才沒有倒下,一進府門,整個人松懈下來,竟病如山倒一般地把個一向強健的曹時給擊垮了。整夜的高燒昏迷,極少清醒的時候,然而每當他有一絲的清明,必然是用目光到處搜尋,直到看到阿茉、拉住阿茉的手,才能安下心來,曹時的病狀把阿茉吓壞,于是她衣不解帶地陪護着他,生怕一旦走開歇息,曹時醒來會找不見自己。
在昏迷中,曹時仿佛又回到了平陽,跪在母親的房門外,自朝至暮。母親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吾兒為何回來?”曹時捧着母親的信,留下淚來,他哀求母親放下執念,放下過往,放過他和她……母親的臉陰沉下來,說了第二句話:“你在為你的仇人求情嗎?”随後進入齋堂,再不肯與曹時見面。
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曹時天天跪在齋堂外面,直到體力不支,昏厥過去,被侍從擡回書房,甫一醒來,便又去跪下。母親再也沒有踏出房門一步,再也沒有看他一眼,沒有跟他再說一句話。侍從們全都怕得要死,生恐這對母子就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曹時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虛弱,然而一想到阿茉存着那麽單純良善的念頭,想要一家人和和美美,想要與他一起承歡于母親膝下,他便痛恨自己的虛僞。他不敢也不能告訴阿茉實情,他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敢面對,直到母親的信讓他退無可退。他想那樣純淨而明媚的人兒,值得擁有這世間最真實的幸福,他是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她不被傷害的——無論是來自誰的傷害,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妄。這樣的念頭支撐着他跪在母親的房門外,因為除了哀求,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方法。
直到那一天,曹時跪在寒風中四個時辰,搖搖欲倒的時候,信使送來了阿茉的桃花枕。曹時撫着枕上的刺繡,冰冷的心底透出絲絲暖意。他把臉貼在枕頭上,似乎嗅到了阿茉的氣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奢侈的揮霍着時間,揮霍着有限的能與阿茉相守的時間。他本該知道母親的心意是無法改變的,又何必在這裏哀求,妄想着天長地久呢?
這樣想着,他顫抖着向緊閉的房門鄭重地行大禮,起身正要決絕離開時,母親卻突然在房裏開口說了第三句話:“我不會再指望你了,你也別妄想阻止我。”曹時一頓,他覺得自己的心被鈍擊得生疼,他痛恨自己的無奈無能,只能離開,日夜兼程地趕回了京城。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兒回到她的身邊,快點兒與她在一起。
曹時就這樣一直的昏迷着,後來不再高燒了,神智清醒的時候反而越來越少。太醫對阿茉說:“君侯的病很是奇怪,外感已經痊愈,只是內裏憂思過深,傷及肺腑,君侯竟像是自己不願意醒來。”
阿茉唯有陪伴在榻邊,輕撫着曹時清瘦蒼白的臉,輕輕在他耳邊呢喃:“阿壽,你為何不願意醒來呢?有什麽為難的事,不能讓我與你一起分擔呢?”她輕輕拉着曹時的手,放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緩緩撫摸着,說道:“我還有一個驚喜要送給阿壽呢,你感到了嗎?”曹時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眉間有微不可察的聳動。衛娘過來勸說阿茉休息,阿茉只得嘆息着退到寝臺旁邊的短榻上合衣睡下。
那夜之後,曹時竟奇跡般地迅速康複了,連太醫也找不到原因。阿茉欣喜之餘,也不去探察追究了,只是厚賞了太醫等人。
轉眼就到了端午,阿茉因為曹時病後體虛,便推辭了宮中的宴會和貴戚間的邀約,只一心讓曹時将養身體。昨夜曹時難得睡得沉,直到清晨的鳥兒們齊聲歡唱出晨曲,他才朦胧睜開雙目,手臂習慣地一收,卻摟了一個空,他猛得驚醒了。“呼”的坐起,內殿裏一片靜谧,阿茉不知去了哪裏,連侍女們都不見了蹤影。
曹時下意識地呼喚道:“阿茉!”簾栊響處,阿茉已經端着個朱漆托盤進來了。她沒有挽發,一頭的青絲披覆在肩上,沒有一點裝飾,随意不拘地穿着玉色的短襦,下系着青色棉裙,分明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小主婦的打扮,然已足夠讓曹時癡迷。
見曹時也不說話,只是癡癡地盯着自己,阿茉不由得有些臉紅:“你醒了?”她眉眼彎彎地抿嘴笑道:“正好我跟衛娘學了點兒手藝,只是不知道可合君侯的口味?”曹時一愣,怔怔地問:“你稱呼我什麽呢?”阿茉知他病後極度敏感,有時便會鑽牛角尖,連忙放下托盤,偎到曹時身邊,撒嬌道:“人家開玩笑的,夫君!”曹時還是恍惚,直到阿茉連聲喚他的乳名“阿壽”,才有了笑意。
阿茉心中暗自傷感,面上卻言笑晏晏地将托盤上的粥碗捧給曹時,曹時就着阿茉的手輕啜了一口,慢慢品味:“嗯,有五谷的香氣,還有木樨的清甜,滋味很是醇厚。”旁邊的衛娘接口笑道:“公主天不亮就起來熬粥了,每一粒米都是精心揀選的,君侯看在公主辛勞的份上,也得多吃些。”
阿茉嗔着衛娘多嘴,打發她出去端藥,自己回頭又端來一盤餅,笑問曹時:“阿壽可知這是什麽餅嗎?”曹時看那餅色微黃,很是小巧,四周微凸,中間略凹,用新鮮的香茅花點綴,帶着淡淡的藥香。曹時勉強笑道:“是鼠蛐餅呀,阿茉真是手巧。這是平陽的特産,端午節的時令點心,民間說吃了鼠蛐草過夏,清熱解毒,不懼蚊蟲叮咬。”
阿茉得意地笑道:“正是呢,是衛娘教我做的,只是這草的別名奇怪,香茅多麽好聽,為什麽又叫鼠蛐草呢?”曹時解釋給她聽:“這草的葉形如鼠耳,花黃如曲色,所以這樣命名。說來這草的別名非止一端呢。”阿茉笑道:“我知道,還叫‘白頭草’。”她的臉頰上又飛上了一層紅暈,曹時有些迷亂,他突然有些難耐的渴望,想要将她摟進懷裏,揉進自己的身體裏,血肉相和,永不分離。
阿茉輕聲提醒他:“你再抱得緊些,就要勒着孩兒了。”曹時慌忙松開臂膀,他的目光在阿茉的腰腹逡巡,那隆起的腹部已經很是明顯了,曹時輕輕将面頰貼在上面,心中默默念道:“我原以為自己是被上天厭棄了的,如今看來,上天待我何其優厚啊!”
一則因為曹時病後一直體弱,二則因為懷了身孕,阿茉很久都沒有進宮,只在府中靜養,并專心照顧曹時。這時期,太子劉徹時常造訪,探望姐姐,太子今年十歲,已經開始參與朝政,在明光殿學着處理政事。然而在阿茉面前,他依舊是個小弟弟的樣子,無人在旁時,阿茉偶爾會喚他的乳名“阿彘”,太子也欣然應聲,那是如今連父皇母後都不會喚他的,姐姐喚來卻倍感親切,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宮中兩兩相伴的時光。
他時常将自己在後宮中的趣事以及在朝政中所遇的繁難說給阿茉聽,阿茉常有寬慰勸解。只是不知何故,太子對于曹時總有些疏離,禮節周到,态度卻總是冷冷的。曹時是個敏感之人,心中暗暗驚警,面上卻不露絲毫,更是只字不與阿茉提起。有時他在旁邊閑閑地聽那姐弟倆談論朝政,便也背地裏點撥阿茉幾句,阿茉再去提點太子,總有撥雲見日的功效,太子進出公主府的次數就越發地多了起來。
在這樣的一些談話中,阿茉雖然足不出戶,也就了解了朝中的一些大事。窦太後雖是景帝的親母,但是更疼愛自己的小兒子梁王劉武,并且一度想讓景帝将皇位傳給梁王。只是在大臣包括她自己的侄子窦嬰的堅決反對之下才作罷。然而梁王一直觊觎皇位,這些事是阿茉早已經知道的。新年前梁王進京朝賀,并沒有像別的諸侯那樣随即返回封地,而是倚仗着太後和景帝的愛寵而一直留居于京城,并且盛示威儀,結交群臣,這些阿茉也有聽聞。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位皇叔竟又一次說動了太後,想讓景帝将自己立為皇儲。景帝不敢違背母親的意旨,便将此事在朝議中提出,讓群臣議論。以丞相袁盎為首的議政大臣,全都堅決反對,袁盎還挺身而出,進宮求見窦太後,據理駁斥梁王的野心,窦太後自知理虧,只得忍氣吞聲。梁王退而求其次,向母後提出,想要長居京師,侍奉母親,也在袁昂等人的要求之下,被皇兄一紙诏書,遣回了封地,并且是非诏不得進京。
梁王一向驕縱慣了,不但母後對他言聽計從,就是皇兄對他也是百依百順,這些年不斷增加對他的賞賜、擴大他的封地,每次進京,都是出入同辇,起居同榻,讓他有“但有所求,無不照準”的錯覺。受了這樣一次挫折和羞辱,梁王當然大為光火,怨恨皇兄之餘,更深恨袁昂等大臣。近來常上表章,彈劾朝臣,非議朝政。景帝有些不勝其煩,又不願與這唯一的胞弟生分,便百般地撫慰補償于他,除了提高他的俸祿、增加他的權利之外,有準許他在封地以天子儀仗出入。此舉惹得朝議紛紛,但是梁王對着派去傳旨的使臣,卻是口出怨言,對皇兄的好意并不領情。
太子說起這些時,并不憤然,相反神色冷冷的,有着冷眼旁觀的清醒與理智。阿茉打量着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男孩,他眉宇間的凝重與幹練已隐然昭示着未來天子的威權。阿茉原本擔心,此時忽然無來由的安心,便轉換話題,命萱萱端來端午的鼠蛐餅。
聽說是姐姐親手所制的餅餌,太子便也來了興致,拈起一塊來品嘗,說道:“這是母後家鄉的特産吧?前日在長春宮也嘗過,卻沒有姐姐做的香軟。”阿茉笑道:“原來母後宮裏也做了這個?然而卻不是母後家鄉的特産,而是平陽的特産呢。因為你姐夫久病胃虛,所以做得軟和些,阿彘的口味倒是刁呢。”
曹時的臉上浮上了暖暖的笑意,太子原本開懷的笑顏卻倏地僵硬了,他淡淡地垂下手,眼光掃過曹時,又停留在阿茉的身上。姐姐原本纖麗的腰身如今有些臃腫,坐得久了,腿腳還會酸麻,便只得特制了一個靠椅,斜斜地倚靠在上面,似不勝負擔,但她輕撫腰腹的動作,滿蘊着愛意,看來是甘心忍受這孕育的痛苦呢。
太子又一次意識到:曾經以為只關愛自己一人的姐姐,已經被眼前的這個男人占住了身,也占住了心!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才輕聲笑道:“我想起來了,這餅餌名叫鼠蛐餅,是采春天的鼠蛐草嫩芽所制。只是這鼠蛐草有一別名卻是不好,叫做‘無心草’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