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花枕
景帝中元三年,暮春。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寧和公主府裏的賞花會如期舉行,阿茉也應邀參加了。可是看着如錦似霞的桃花林,阿茉心中卻不禁悵然。她想起去年正是在這賞花會上,與曹時相遇相知,相約百年,那時兩人并肩觀賞鷺鳥,是何等的欣悅。
她還記得,就在桃林盡頭,清溪岸邊,曹時對她說起平陽的風物時,眼中的眷戀深情。那時自己就覺得此生能與他在一起,也就無憾。可是今年正月的那天曹時進宮來,卻對她說,母親病了,他要回平陽問安,還說阿茉留居宮中就很好,恰好陪伴安寧公主出嫁,彼此都不寂寞。
曹時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着阿茉,反而側臉盯着殿外,似乎庭院裏那光禿禿的梧桐樹有特別吸引他目光的佳處。阿茉很疑惑:他該知道自己一直是期盼着與他同返封地的呀!然而曹時沒有解釋,倆人靜默了一會兒,當曹時終于忍不住想要說點兒什麽的時候,阿茉卻仰頭溫婉說道:“好。”
她的臉上是帶笑的,曹時有些痛苦地看看她,卻什麽也沒有說。阿茉想:他一定是有苦衷,有原因的,卻不能對她講。她有些不被信任的失落,若是平常的男子做了她的丈夫,她是一定要問個究竟,斷不能受半點兒委屈的。可是他是曹時,她便願意體諒、願意等待。
曹時沒有将老夫人的信拿給阿茉看,阿茉也就不問,那天餘下的時間裏,阿茉絕口不提平陽之事,只是乖巧地拉着曹時的手,領他在清露殿裏游賞,将自己喜愛的景觀乃至花木一一指點給他,還不時提起一些兒時的趣事。曹時的滿懷愁緒在這樣的軟語淺笑中被暫時忘卻。
傍晚時,曹時本要出宮動身的,可是阿茉戀戀地挽着他,雖不曾出言懇求,眉梢眼角卻在在都是生怕他要走的擔憂,看她伏在自己的膝上假寐,袖子底下卻悄悄将兩人的衣帶結在一起,曹時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當夜,曹時留宿于宮中,鴛被下,縱情歡愛之後,阿茉香夢沉酣,嘴角尚有笑意。卻不知曹時在黑暗中擁着他,借着流淌進殿角的月華,細細地看了她一夜。
黎明時,在宮外曹時的侍從已經備好車駕,準備迎候曹時出發了。阿茉親自服侍曹時梳洗整裝,穿上四合如意螭紋袍,系上青綠絲縧蟠龍佩,又将親手縫綴的玉帶為曹時系上,只差為他親手穿靴了。曹時很是過意不去,說道:“這些事情讓衛娘她們來做就是了,如此竟亵渎了你。若被皇後和太子知道,也會怪我過于驕橫。”阿茉輕輕說道:“我在你面前,便不是公主,只是你的妻子,我樂意服侍你的。母後知道了,也只會高興,并且稱贊我呢。”
曹時愣怔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再說些什麽,只是喚來侍從,匆匆出宮去了。阿茉坐在殿裏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遠,似乎還越走越快,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現在的阿茉站在桃林盡頭、清溪岸邊,想着那天曹時離去時的背影,想着自己竭盡所能來取悅于他,卻還是留不住他的腳步,想着一定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所以他才決然離去,想着自他走後,雖時有書信,卻歸期難蔔,如此相思如何消解?想着等他回來了,自己一定要做得更好,讓他難于離開自己,就像自己難于離開他……這樣的柔腸百結,她随手扯着身旁一棵紫葉桃的花朵,不知不覺間扯落了一地的花瓣。
阿茉正自出神地想着心事,卻不防身後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揚。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
阿茉吓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久已不見的夏侯頗。夏侯頗上個月剛剛與安寧公主大婚,據說對新婦不甚喜愛,不時有風流韻事在皇親貴戚中傳揚,阿茉很為姐姐惋惜,對這輕薄兒自然也失了好感。
然而阿茉為人一向随和,不随便得罪人的,何況夏侯頗如今與自己也是親眷了,看在安寧姐姐的面上,也不好令他過于難堪。這樣思忖着,阿茉便敷衍道:“終究會飄堕,安得久馨香?堪折直須折,強如委泥塗——夏侯驸馬何時成了惜花人了?”
她語帶譏諷,卻不露痕跡,夏侯頗是聰明人,自然理會得,然而卻并不着意,反而自嘲道:“彼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看來公主對在下誤會很深啊。頗并非不懂惜花,奈何名花有主。”阿茉聽他言語無禮,不禁變色,四周看看,一個侍女也無,便不欲繼續與他糾纏,當下走開。
那夏侯頗自從贈畫受到曹時的奚落之後,對于阿茉是且怨且戀,難以釋懷。寤寐求思之中竟鬼使神差地向阿茉的姐姐——安寧公主求婚,以為同是高貴的血統,相似的面容或許可以讓自己移情。誰知安寧天性平和沉默,與阿茉迥異,夏侯頗不懂得欣賞她的好處,在她身上又找不到阿茉的影子,失望之餘,不免吹毛求疵,嫌她無趣,對于求之不得的阿茉反而越發癡迷執着了。
在阿茉那裏,他總是碰壁,也曾暗地裏幾次發誓不再牽念于她,可是今天遠遠瞥見那伊人的倩影,意志就不再能做身體的主了。雖知此番又不免惹阿茉厭憎,卻還是管不住自己言語上的糾纏。此時他愣愣地看阿茉冷冷的走開,眼神中有着不屑和嫌棄,他的心像被一塊燒紅的銅釺燎着,他握緊了手指,喃喃低語:“曹時就那麽好?終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我比那曹時強上十倍。”
阿茉一從夏侯頗身邊走開,就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曹時的身上,如今她晝思夜想的是:曹時何時才能歸來呢?本為探病而去,可是随同的醫官早已返回,據說曹老夫人也并無大恙,可是曹時卻一直滞留平陽,似乎沒有回京的打算。他的來信,阿茉讀了一遍又一遍,已經能夠一字一句地背誦了,那些清雅溫存的句子後面有些阿茉不能理解的隐憂。阿茉不氣他有心事瞞着自己,只恨自己不能與他分擔。她想:這份心意,自己如何才能向他剖白呢?
回到飲宴之處,阿茉百無聊賴地閑坐應酬。她正心不在焉地想向主人告辭,這時一陣風吹過,樹上的桃花簌簌落下,像下了一陣花雨,花瓣紛紛灑落在人們的衣衫上、桌案上,甚至酒杯和菜肴裏。不過如此潔淨的花瓣是沒有人厭棄的,相反大家還都很是興致盎然,就有幾位意興不淺的,特意将花瓣放進酒杯,美其名曰桃花酒。
阿茉随手拈起衣袖上的幾片落英,突然心裏一動,她有了一個好主意,不禁眉眼彎彎,嘴角翹了起來。旁邊侍立的衛娘一直擔心她這幾日都眉頭不展,此時見她開懷,也松了一口氣。
回宮的馬車裏,阿茉問衛娘:“宮裏可有姐姐家這樣的桃樹?”衛娘想了想,回道:“沒有這麽多,但是零星的幾棵也很是常見——在咱們清露殿的偏殿後院裏就有兩棵呢。”
第二日午後,阿茉在很少涉足的偏殿休憩,階下庭中的桃花樹下鋪開了幾丈素帛,微風過處,那粉色的花瓣紛紛飄落,雪白的素帛上漸漸積起了一層落英,紅白映襯,煞是好看。阿茉漫步庭中,不時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撥開積成一堆的花瓣,在午後明麗的陽光下,不到一個時辰,花瓣便曬幹了。
阿茉拈起一片,色澤依舊,卻輕薄了不少,生命已失,紅顏永存。阿茉心中忽有莫名的傷感。曹時走後,她第一次流下了淚水,怕侍女們看見,又匆匆用衣袖拭了拭。衛娘小心地在她身後問道:“公主,這就收起來吧?”阿茉輕輕點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面容,側身回殿。
萱萱一邊将花瓣捧進竹籃裏,一邊向衛娘輕聲嘀咕:“公主這些日子好生奇怪,收這些曬幹的花瓣做什麽用呢?莫非是沐浴的時候用?這時節新鮮花朵多的是呢。”衛娘瞪她一眼道:“主人的心思是你能揣度的?好生收拾着,再多嘴多舌的,仔細我喊宮監來教你規矩。”萱萱吐吐舌頭,不再吭聲。可是衛娘走開之後,她又與另一個小宮女碧葉咬起了耳朵:“衛娘昨兒個跟她前頭的那個男人吵架了,非要接已經出嫁的二女兒回來呢——今天卻來拿我撒氣!”碧葉膽小,瞅着衛娘還沒有走遠,連忙捧起自己的竹籃,說道:“我的已經滿了,給衛娘送進去吧。”剩下萱萱一個人,負氣地将花瓣一片片拾起,丢進竹籃裏,那竹籃才只鋪了淺淺的一層。
以後的幾日,阿茉除了每日去明光殿和長春宮向父皇母後請安,便足不出戶地呆在內殿裏,專心地繡制一個枕套,萱萱幾次進來探頭探腦,想撺掇她出宮去玩耍,都被她噓出殿去。這一日,終于完成:雪青的錦緞上,右上角一只白鷺孤飛,翅下有一抹流雲;右下角一片疏林,林梢栖息一只蜷身孤寝的鷺鳥。
不消說,枕中填充的便是桃花瓣了。都說桃花無香,可是阿茉将臉頰輕輕貼在絲滑的枕面上,卻能嗅到絲絲縷縷的香氣,若有若無,恰似那年并肩賞鷺時的氣息。阿茉愛惜地輕撫着枕角的鷺鳥,喃喃低語:“我都這樣想你了,你可思念着我嗎?”
桃花枕被送去平陽之後,阿茉又常常出席宮內外的宴會了,只是在衣香鬓影、笑語喧嘩中,她常常走神,想着曹時見到那桃花枕時的表情,興許枕着桃花做個鷺鳥歸巢夢,就會歸心似箭了,她便會不知不覺地微笑起來。王皇後幾次笑責她心不在焉,但是見曹時不在家,她過得也快話,倒是放下了不少心事。
在這樣的宴會上,偶爾也會遇到安寧公主。比起婚前,安寧愈發沉郁,對待阿茉也不如從前的親密。阿茉忖度原因,雖自己并無過錯,也覺得些莫名的愧疚,于是不計較安寧的生分,倒是對她越加親厚,時常景帝有所賜,都會分贈些珍品給安寧。
桃花不幾日便落盡了,這日阿茉又臨偏殿,後庭中的桃樹花盡葉鮮、亭亭如蓋,倒也可觀。此時安寧公主府送來一份端午節的節禮,離端午尚有二十幾日,此時送禮為時尚早,阿茉很是意外,但是想到近來越加疏離的姐姐主動送禮物給自己,又有些驚喜。
等衛娘呈上禮物看時,原來是一個玉鑲珠嵌的錦枕,玉色錦緞上,俯仰生姿地繡着幾朵青蓮,有半開的,有打着骨朵的。尤為難得的是以亂針技法繡出了一池的清水,連精于刺繡的衛娘也不禁連連贊嘆。阿茉覺得那池蓮花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看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旁邊的萱萱将錦枕捧到一邊時,驚喜地叫道:“咦?有花香呢,原來這枕裏絮的也是花瓣呢。”阿茉的心沒來由的一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