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奇心是最大的敵人
景帝中元三年,正月。
阿茉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心愉快,便願意自己所關切的一切人都舒心愉快,這其中當然包括曹時的母親。在他們成婚時,老夫人就聲稱身體不适,沒有進京參加婚禮,之後也一直在平陽過着隐居的生活。而婚後的半年多時間裏,曹時雖然不時寫信問安,但是卻沒有回封地探母的意願,只一心一意地與阿茉在京城裏常住了下來。
阿茉對于平陽的風物很是向往,本能的,她把那裏想成自己的家,她以為如今憑着父皇母後的寵愛而住在京城,終有一天,她會随夫婿回到封地去的。只是令她奇怪的是,曹時卻總是說母親好靜,常年在道觀中靜養,很少出門,很少見外人,不會喜歡他們回去打擾。又說京城物華天寶、風物鼎盛,長居京城,可以結交不少賢能之人,這是非平陽偏遠之地可以與之相比的。
但是在曹時不經意的只言片語的描繪中,阿茉覺察出曹時對于平陽有着很深的眷戀,那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他會以悵惘的語氣說起那連綿起伏的葦蕩,說起披着夕陽的餘晖緩緩飛過的野鴨,說起自小陪他長大的老家人的種種轶聞趣事,說起他的祖父和父親在世時的一些零星往事。
不過對于他唯一在世的至親,他的母親曹老夫人,曹時卻從不提起。有時阿茉提起來,曹時也會顧左右而言他地岔開話題。這時,他的眼中會有些難言的痛楚,令阿茉不忍心追問,只得順從他的心意。但是她在內心裏不能不感到蹊跷,她不禁猜測也許曹時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滞留京城的。這讓她感動,同時又有些不安。因此她暗地裏下了決心,想新年過後,便請求父皇允許她随曹時回到封地去。這想法她沒有跟曹時提起,她很想給他一個驚喜,她願意自己在他的眼裏心裏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妻子。
宮中的新年慶典要一直持續到正月二十之後,阿茉便在上元節的前一天進宮來了。景帝從舊年的冬天就身體不适,加以新年年慶的儀式繁雜、勞累過甚,卻不願掃了大家的興,便一直勉強支撐着,阿茉見到他時,發覺自己的父皇比前幾日更加消瘦清減了,心中不禁有些難過。
景帝見到阿茉卻很高興,他今日穿着便服,沒有束發戴冠,而是用一根飾以金線的玄色絲帶松松地束在腦後,披垂下來的發縷間已經隐約可見絲絲的銀發。王皇後一身華服,環佩叮铛,陪伴在側。阿茉近前行禮,景帝溫和地說道:“此是內殿,阿茉無須拘禮,坐到父皇身邊來。”阿茉便乖覺地倚着景帝坐了。
景帝慈愛地詢問阿茉日常起居,閑話了一會兒家常,阿茉便命從人擡上一壇酒來。王皇後笑責道:“莫非這就是阿茉送給你父皇的節禮?可知太醫正勸你父皇不可飲酒過度呢!”阿茉溫婉解說:“飲酒不可過度,并非是不可飲酒。酒能養生,亦能傷身,貴在适度。父皇深通黃老之學,自然是無須女兒多言的。”
景帝微笑颔首,道:“言之有理。阿茉如此鄭重送來的酒,一定不是凡品了,朕倒要品上一品。”當下父女二人不顧王皇後的反對,便命侍從取來酒具,阿茉親手開封,用酒勺提上一勺來,倒入杯中。景帝端起玉杯,仔細品鑒,只見酒體清澈明亮,色澤晶瑩正黃,聞一聞,氣味芬芳,品一品,入口綿甜。景帝撫掌笑道:“好酒,好酒,定是玉屏酒無疑了。卻比宮中禦膳房所釀的玉屏酒更多些香醇,不知阿茉可有什麽秘方?”
阿茉笑道:“還是父皇懂得。我哪裏來的秘方,是驸馬将內廷的釀酒名方《玉屏風散》略加改動,以平陽特産的午城米酒作低酒,便比尋常的玉屏酒多些香醇;又在釀造時加入了參、芪、術、檀等十五味藥材,便比尋常酒液多些滋養。父皇每日進膳時,飲用一杯,便可補氣、和胃、固表、強身,可不強過吃補藥嗎?”
景帝和王皇後都十分喜悅,王皇後便又誇贊曹時多才。阿茉見父皇母後都是喜樂之時,便徐緩地提出想要随曹時回平陽居住。王皇後原本微笑的面容瞬間陰沉了下來,她擔心地瞥一眼景帝,勉強笑道:“這孩子,就這麽想去過過夫妻倆的小日子?卻不知你父皇疼愛你,舍不得你遠離京師。快莫要再提起這話。”
阿茉有些訝然,但是看看父皇病弱的面容,請求的話語便再難以出口,只得低頭答應。此事過後,當王皇後與阿茉獨處的時候,王皇後便很是氣急敗壞地逼問阿茉:“回平陽可是曹時的主意?”阿茉不明白母後為何如此震怒,如此失态,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便據實回答是自己的想法。皇後才松了口氣般的,叮囑阿茉不要再向景帝提起離京之事。阿茉很想知道原因,但是皇後決絕嚴厲的神色阻止了她的疑問,她只得将疑惑藏在了心裏。
那日之後,阿茉一直有些不安,仿佛是自己無意中做了不該做的事情,窺見了深埋在宮廷華麗外表下了隐秘。在這樣的心情裏,她沒有與曹時說起這件事,可是得知母後宣召曹時進宮詢問過,她想象不出母後與曹時之間曾有過怎樣的交易,她不清楚在平陽、在曹侯老夫人靜修的廊檐下埋藏着怎樣的秘密。但是自幼見慣聽慣的宮廷中匪夷所思的醜惡,令她不敢去主動向曹時求證。也許是潛意識裏知道曹時不會告訴她實情,可是好奇心真是人類最大的敵人,越是不知道的,就越是想弄明白。
正月二十日朝會之後,曹時滿心疲憊地回府,當華輪翠蓋車停穩後,他步履沉重地下車,卻不急于進府。他仰頭看了看陰霾的天空,光禿禿的樹枝從琉璃瓦的門樓旁斜倚出來,給他心中倍添寂寥。
三天前,阿茉的姐姐安寧公主被指婚給了汝陰侯的世子夏侯頗,因為安寧公主是王婕妤所出,又只比阿茉大三個月,所以自小就比別的姐妹要親厚些,因此阿茉便留住在宮裏,與王婕妤一起為安寧公主的婚事做準備。自從婚後,曹時還從未與阿茉分開這麽長的時間,他只覺得府中的一切都索然無味,只因為少了那個人兒。
府中的長史垂手侍立了半晌,也不見君侯有進府的意思,卻不敢上前打擾,只得在料峭的寒風裏,悄悄地縮緊了身子。曹時卻沒有覺得初春的寒氣逼人,他悵惘地呆立了一會兒,終于不能忍受獨自回到沒有伊人的屋裏,他突然有了一種即刻就得見到她的沖動,便決然道:“上車,進宮。”這樣的決定一經作出,他的心中一陣輕快。恰在此時,一個侍衛模樣的騎士飛馳而來,到府門前跳下馬來,施禮道:“禀君侯,老夫人來信。”
宮裏,蘊芳殿上,阿茉正與王婕妤一起欣賞安寧公主的嫁衣,在大紅的嫁衣上,以同樣的大紅配以金線繡出七只盤旋的鳳凰,周圍是繁複的百花圖紋,鑲嵌着各種珠寶,光彩炫目。阿茉的手指輕輕撫過鳳凰尾羽上的翡翠,口中贊嘆着嫁衣的精美,心裏卻想起了自己披上嫁衣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王婕妤十分的遜謝:“這件嫁衣是皇上特命宮中的尚衣局趕制的,固然很是精美,然而與阿茉出嫁時所穿的西域進貢的霓裳羽紗所制的嫁衣相比,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她言語中似羨似憾,阿茉便低頭柔柔地笑了,卻轉移話題道:“怎麽也不見安寧姐姐試穿呢?”王婕妤一邊輕輕整理着嫁衣的裙裾,一邊蹙眉答道:“這孩子,還是那樣的悶性子,自皇帝指婚之後,便淡淡的不大理人。若說是不滿這婚事,卻又看着不像。”她說着便嘆氣,阿茉想起之前夏侯頗的種種言行,心想:嫁給這樣的人,也應該不會煩悶吧。口裏卻笑道:“許是姐姐要做新娘子了,不好意思。我去找姐姐聊天去。”
安寧公主的寝宮在蘊芳殿的西殿,阿茉屏退了從人,自個兒熟門熟路地進入內室。安寧正斜倚在熏籠上,手中拿着一卷書在讀呢。阿茉抿嘴一笑,卻沒有出聲招呼,只遠遠地打量這個大自己不多的姐姐:安寧眉眼與阿茉有相似之處,雖不若阿茉光豔,但在王婕妤的悉心教養之下,卻是氣韻高雅,才藝過人。她身姿窈窕,今天随意着一件蓮青飾雲紋的深衣,系着同色的雙魚如意結,長長的流蘇鋪在坐席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娴雅。
安寧自小內向,沉默寡言,卻與阿茉相處融洽,因此阿茉此時便悄悄走到安寧的身後,見她雖握着一卷書,卻半晌不曾翻動半行,便好奇地去看,卻是一卷《詩經》,安寧所讀的是《子衿》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阿茉噗的一笑,驚動了安寧,扭頭見是阿茉,便一面起身讓座,一面埋怨侍女:“越發不懂規矩了,怎麽也不通報?”她的侍女小婉笑回道:“平陽公主一進來就擺手不許奴婢們開口嘛。”安寧便命倒茶,随手将詩卷抛到書案上,阿茉卻去拾起,曼聲吟道:“……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安寧紅了臉,但她素性內斂,只做不知,阿茉也就不好再戲谑于她。小婉端上茶來,對阿茉說道:“這是後院中那棵曼秀丹桂茶樹,今春才萌的新芽,是我們公主親手采摘炒制的。”阿茉贊道:“姐姐真有雅趣。”便細細品嘗,發覺苦中回甘,果然不同凡響。阿茉笑道:“我一向不懂茶道,只覺清香繞舌,于茶香中似乎隐隐還有梅花的香氣,姐姐是用梅花熏蒸過嗎?”安寧笑道:“妹妹過謙了,還說不懂茶道——的确有梅花的香氣呢,只是卻不是刻意熏蒸上的——那棵曼秀丹桂茶樹旁邊不正有一棵綠萼梅嗎?想來是梅花開時,香氣被茶樹葉子沾染上了些。”
姊妹兩人細細地說了些體己話,阿茉便問:“不知近幾日汝陰侯世子可曾來問安?”安寧便轉了郁色,低頭默默不答,旁邊的小婉觑着她的臉色,回答道:“奴婢等正為我們公主不平呢——自從賜婚之後,竟是一次也未來過,只派人送來封書信,态度很是敷衍呢。”阿茉微微笑道:“只是書信往還,這也是常有的。”小婉憤憤道:“公主不知,我們公主得了信之後,只是稍微矜持了一下,回信稍晚了些,那位夏侯公子竟沒有耐心等待,未得回信就出宮了。而且據說他還四處跟人說:風聞安寧公主才氣過人,其實不過爾爾。”
安寧的眼圈紅了,阿茉給小婉遞個眼色,小婉知趣地退下。安寧才幽幽訴道:“父皇既然将我指婚于他,他便是我終身所托,實不願被他輕視。何況我自身無足輕重,母妃養育我一場,寄以厚望,我又怎忍心讓她因為我不被夫家重視而蒙羞?”阿茉一邊勸她不必這樣悲觀,夏侯子年少輕狂,耐心不足,随着時日定會看到妻子的好處,一邊又講了些夏侯頗的有趣傳聞給安寧聽,以為傳言不可信,良辰钜可期。
安寧本來性子柔和,也就聽從了阿茉的勸告,打起精神來,到前殿去試穿嫁衣。蘊芳殿的人便都喜悅起來,這樣忙碌了一天,到暮色降臨時,阿茉才回自己的清露殿。她一路走,一路想:那夏侯頗自從畫冊事件之後,便杳無音信,此次向安寧姐姐求婚,不知是處于何種目的。若說一心與皇家結親,就該對蘊芳殿逢迎親近些;若說還有別種的心思……就實在是不可問了。
她這樣想着,覺得有些煩悶,心中越發思念起曹時來。想想分離也不過三天,自己竟感到相思如潮,不覺吟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擡眼,卻見清露殿的階前,長身玉立的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曹時嗎?曹時含笑看着她,輕聲接道:“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