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燕爾新婚
景帝中元二年,冬。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天上還是撕棉扯絮一般。阿茉慵懶地靠着熏籠,靜聽着雪花飄落在窗紗上的聲音,心中一片寧靜、安詳。
她在等待曹時下朝回府。秋天大婚時,景帝按照慣例賜給阿茉一座宏偉的公主府,就在平陽侯府的旁邊。按照朝廷禮制,公主與驸馬應當分居,驸馬只有在公主宣召時,才可以入公主府。但是阿茉卻将兩府的圍牆打通,與曹時就如尋常的夫婦那樣起居,朝夕不離。
曹時下朝回府時,天色已近黃昏。他在階前抖落了衣帽上的雪,脫去裘衣,摘掉雪帽,走進殿中。殿中很溫暖,讓剛從雪地裏進來的曹時感到很舒适,他的貼身侍從阿章手腳麻利地服侍他脫去禮服,換上寬大的家居衣袍。這件袍子還是阿茉親手縫制的,月白的底子上,以玄色的絲線繡出簡單雅致的花紋,是曹時最喜愛的一件袍服。
曹時一邊伸開手臂,讓阿章給他整理衣領和袍袖,一邊欠伸了一下,問道:“公主呢?”阿章輕聲答道:“公主在內室呢,好半天沒有動靜了。”曹時微微一笑,揮手打發殿中的侍從們退下,自己徑直進了內室。
內室一片靜谧,空氣中暗香浮動,曹時精于鑒香,一嗅便知并非自己平素常用的沉水香,只覺氣味清幽,若有若無之間,沁人心脾,令人心神俱暢。
阿茉伏在書案上,枕着一只手臂,正在香夢沉酣。曹時安靜的坐到阿茉身邊,凝視着她明淨的額頭和微微翕張的鼻翼,一縷青絲垂到了阿茉的臉頰上,讓曹時心裏癢癢的,便伸手給她拂到耳後。阿茉本睡得不沉,便一下子驚醒了。睜開眼睑看到曹時,歡喜的神情便流溢出眼角眉梢。曹時心中暖暖的,便伸臂将那小小的身子圈到自己的懷抱中,用下巴摩挲着她的秀發,說道:“怎麽大白天的就這麽睡着了?一會兒又該嚷胳膊疼了。”
阿茉雖已嫁為人婦,可舉動還是小女兒的情态,尤其在曹時面前,很是依賴信任于他,此時便嬌嗔道:“人家等你嘛,誰知是哄我的——說是中午便回來,卻等到了天黑。”曹時便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可是也不能完全怪我:是太子殿下留住我,在東宮下棋來着。不是已經打發阿章回來跟你說來的嗎?”
阿茉不好意思繼續使性子了,便轉而問道:“你今日回來,可覺得這殿裏有什麽不同?”她好似小孩子獻寶似的的神情逗得曹時一笑,不忍心再讓她發急,便答道:“是熏香不同了吧?比平日用的沉水香更為清幽淡遠,只是這香氣卻是從未聞過的呢。”阿茉便得意地笑了:“正是呢,這是西海律國新近進貢的龍腦香,父皇特意賞賜給我的,除了太後那裏,連母後和姑姑都未得呢。”
曹時便将案上的香薰博山爐捧過來,細細嗅了嗅,又掀開爐蓋,往裏略看看,道:“這龍腦香是極難得的,據說在西海律國也僅有限的幾棵彼律樹,匠人采集樹脂,供皇室使用。嗯……我看這香為白膠狀,應該很容易與其他香料配合,若能與豆蔻相配,制成香身丸,随身佩帶,必是好的。”阿茉便眨動眼睛,說道:“這個主意極好,這兩日我便親手配制,再讓衛娘給你繡一個香囊,你佩着去上朝,別被那些糟老頭子的迂腐氣把你給熏壞了。”
曹時便失笑地問:“你怎麽知道朝上之人都是糟老頭子?”阿茉不着意地答道:“前兩日太子過府來看我,說起來太後和父皇尊崇黃老,信奉無為,朝中多屍餐素位之徒,只知清談玄理,不懂國計民生——可不是些糟老頭子?”
曹時有些出神,半晌才答:“太子殿下與當今皇帝的作風頗為不同,東宮裏的文學侍從也多論儒學,崇孔孟……據說太後和長公主那邊對此已經啧有煩言,太子一向與你親厚,你可以找時機提醒一下太子。”
阿茉柔柔笑道:“我領會的。不過阿徹雖說年齡還小,主意卻大,凡事自有主張。父皇其實也蠻贊同他崇儒,只是礙着太後,不好改弦更張。其實所慮的只有太後,不過阿徹既然已經與阿嬌訂了親,姑姑自然會在太後那裏為他搪塞遮掩的。”
曹時便笑道:“所謂知弟莫如姊了!看阿茉平素萬事不上心的,其實也是至明白的人,卻是得了黃老之學的真谛:無為無不為——無所知,無所不知。”
夫妻倆正在談笑着,卻見萱萱探頭探腦地往殿裏窺視,阿茉便佯怒道:“真越來越沒有規矩了!”萱萱連忙膝行進來,賠罪道:“是夏侯家的奴兒,還等着公主的回信呢。”阿茉這會兒卻是真怒了:“誰理那輕薄兒!還不趕緊打發了呢!”萱萱只管躊躇着,阿茉越發憤憤。
曹時見她似真動了氣,便問道:“是怎麽啦?”萱萱不敢答言,阿茉便負氣道:“便是那個讨人厭的夏侯頗,總是陰魂不散地來糾纏。今天一清早就打發個小奴,送來一軸畫,我不願意理睬他,那小奴竟一直賴着不走,非要回信不可。”阿茉的臉頰緋紅了,她有些擔心曹時不悅,一邊說話,一邊偷眼看他。
曹時卻很是輕松地問道:“那軸畫呢?”看來頗有興趣的樣子,阿茉見他并無不豫,便略微放心,指指殿角,道:“萱萱一送進來,我便丢到那裏去了——誰耐煩看呢?”曹時命萱萱将畫軸取過來,在書案上緩緩打開,拉着阿茉一起觀賞。
那是一軸淡雅的米色缣帛,圖畫的線條和配色都極為考究,繪的是《陌上桑》的故事,雖是長卷,但是人物花草、山川雲樹都是一筆不茍,纖細秀麗、頗為傳神。尤其是畫中的羅敷女,容色光豔,眉若遠山,鬓若刀裁,宛若生人。曹時輕輕贊嘆了一聲,阿茉卻注意到那羅敷所穿的棠棣色衣裙恰似那日自己被夏侯頗拉扯衣袖時的衣色,那日自己不也正是在觀賞畫冊嗎?想到這個人如此處心積慮地投其所好,用心卻實在是不可問,阿茉感到懊惱中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
她不覺有些心慌,偷偷睨了睨曹時的臉色,好像小時候貪玩被逮住了一樣。曹時卻用心鑒賞了一番,說道:“看來夏侯公子真是用了心的,他的畫技也的确不凡,此畫堪稱精品。也難怪他定要侍從等到公主的回信——如此佳作,送與佳人,總想聽幾句贊賞的話的。”後面的這句話卻是在戲谑阿茉了。
阿茉漲紅了臉:“我才不要給他回信呢——讓萱萱把畫卷還回去好了。”這樣說着,便又遷怒于萱萱,“我早吩咐了不許收夏侯府的書信物件,這丫頭卻偏偏不聽,定是看上了那個來送信的小奴兒。”萱萱且羞且愧,不敢辯解,只低頭撥弄衣帶。
曹時大笑起來:“可是在門房裏抓耳撓腮的那個小奴兒?倒的确很是清秀,也難怪萱萱為他講話。”萱萱便紅着臉兒跑出去了。這裏曹時便勸說阿茉回那夏侯一言半語,也好不失儀。阿茉執意不肯,曹時便慨然道:“那就只好為夫代勞了,給夏侯公子寫一封回信致謝。唉,只是恐怕我這區區書法,遠比不上夏侯公子的這卷畫風雅有趣。”
他口中雖這樣講,卻當真很仔細地挑選了棠棣色有暗紋的缣帛配淡墨來寫回書,他的筆致潇灑,阿茉在旁邊看他在信中一本正經地感謝夏侯送這樣精美的畫冊給自己的妻子,心中暗笑,不知那個夏侯頗收到這樣的回書,是何感想。
這件事之後好久,夏侯頗都不再來搡擾,阿茉想他大約是灰了心,自己倒覺放了心。只萱萱有些若有所失,常常無緣無故地出神,有時叫她做事,都沒有聽見。阿茉想萱萱是大了,恐怕留不住,便命衛娘從侍女中再物色一個伶俐的,來貼身使用。
沒過兩日,衛娘便領來了一個小女孩兒,十歲左右的光景,尚未長開,眉眼卻很秀麗,眼也不眨地盯視殿裏來往的衣着鮮麗的侍女,小獸般乖巧警覺,很是純真可愛。阿茉一見便生好感,待聽說是衛娘的小女兒,便立即應允留下她了。衛娘說她叫子夫,是她的那個半瓶子醋的爹給起的名字,既想把她當男孩子養,又想她将來能嫁一個好丈夫。
衛娘說着就嘆氣,阿茉卻不留神,只說不拘叫什麽,一個名字罷了,不必改,于是大家就都叫她子夫。阿茉因為子夫年幼,不堪驅使,也不曾派給她什麽差使,只覺她童真未鑿,話語脫口而出,常令人發笑,便留她在殿裏,時常與她玩耍取樂。
曹時卻說子夫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命府中的清客教她讀書,誰知子夫對書本興趣缺缺,倒是喜愛上了歌舞,無事就往府裏家養的樂伎班子裏厮混,阿茉也不約束,衛娘因為女兒已有了主人,自己更不好多嘴,便也聽之任之。結果沒幾日,子夫居然可以像模像樣地跳一曲繁複華麗的廣袖舞,口中唱着“君若天上雲,侬似雲中鳥……”天真的孩子在舞蹈時,竟可以媚眼如絲,風情萬種。
阿茉也愛歌舞,閑暇時也學過廣袖舞、胡旋舞,卻沒有學成子夫這樣的曼妙舞姿,當下擊節贊嘆,便命她正式加入家伎班,不時喚她來表演。這樣,子夫雖是府中的舞姬,卻因了主人的偏愛優容,而可以自由地出入于正殿。那女孩子除了熱衷于歌舞,別無用心,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府中之人無不喜愛于她。衛娘也就略略放些心,只是無人的時候還是難免憂愁嘆息。
這些事情,阿茉渾然不覺,她雖然本性純良,然而自幼養尊處優慣了,什麽事都有別人為她打算得妥妥帖帖,她還沒有學會為他人着想。曹時卻是個有心人,不久就留意到衛娘的情緒總是低落,也很快弄明白了原因:衛娘的前夫是靖安伯府上的家臣,衛娘的幾個子女也都在靖安伯府中為奴,子夫因為年紀幼小,才得以讨要出來,帶在衛娘身邊,那另外三個大些的兒女依舊服着賤役,不但難有出頭之日,并且平時衛娘想要見他們一面,都是難的。
于是沒過幾日,曹時在府中宴請靖安伯,觥籌交錯之間,提出願以一處田莊換取衛娘的前夫一家。那前夫本是個猥瑣無能之人,做靖安伯的家臣也是靠的父輩的功勞情分,平素并不受靖安伯重視,何況靖安伯滿心結交平陽侯,只恨沒有機會,如此豈有不許之理?
衛娘與其前夫早已恩斷情絕,所挂心的是那一子二女,她那前夫出了伯府,進了侯府,自覺出息了不少,很是得意,不久被派去京郊的莊田管事,更是歡天喜地地去了,衛娘得以兒女繞膝,對曹時真感恩戴德到心坎裏。類似這樣的善事,曹時随手做了不少。他是個溫和的人,做事周到體貼,對待仆役尚且如此,對待阿茉更是不同尋常地用心。
新年前夕,曹時的封地平陽運來了進獻皇室的貢品和進奉自家君侯的土産,裏面有曹時特意吩咐為阿茉制作的浮山帛畫。平陽郡的浮山縣素有“帛畫之鄉”的美譽,名為畫,卻并非用筆描繪,而是用剪刀将各色絹帛剪裁成人物、花草、走獸、飛禽、魚蟲、山川雲樹、亭臺樓閣等等,再用特殊的技法粘貼在大幅的素帛上,組成完整的圖案。帛畫匠人将精湛的技藝代代相傳,精益求精。這些精美的作品,因為出自不同匠人之手,有的粗擴豪放,有的渾厚古樸,有的纖細秀麗,有的典雅莊重,各具形态,美輪美奂。也許是受夏侯頗的那副別出心裁的畫卷的啓發,曹時所選的帛畫繪制的都是平陽當地的一些典故傳說,阿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倍感新鮮有趣,她原本極喜愛圖畫,見了這個更是愛不釋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