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良人難求
翌日,景帝傳召陽信公主于明光殿。
景帝想:年輕人初嘗情事而搖蕩了情感,那種種的癡處,是很難不被人察覺的,不若年事漸長之人經驗豐富,可以掩飾自己的心意,時間久了,難保不惹來譏評。阿茉的婚事不宜再拖延,阿茉既然心儀曹侯,就應盡早決斷,否則太後和長公主都會說話。
阿茉想:不錯的,我喜歡曹時,可是還沒有喜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總要他也願意才行,否則不但強迫了他,也委屈了自己。那天他的反應實在令人費解,他若是不喜歡自己,就不會說出那樣情意綿綿的話語,更不會……可是當他得知自己的身份時,又疏離得令人心寒,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然而阿茉沒有機會再次見到曹時,再印證他的心意,可以她心裏又實在是中意他,所以在去往明光殿的路上,阿茉想到了一個主意。
阿茉對景帝說:女兒要比射擇婿,請為阿茉舉行一次射箭比賽吧,把在京的諸侯和世家子弟們都請來,贏者即為驸馬。
景帝說:此事史無前例,而且這樣決斷終身大事,如同兒戲。再說,你怎麽能知道曹侯就一定能贏呢?
阿茉說:我見過他的射技,若是他想贏,就一定會贏。可是我還是要給他這個機會,或者争取,或者放棄,由他自己決定,我不願意勉強他。
景帝問:難道他會不願意?
阿茉笑答:父皇與堂邑侯最為親近,該當知道姑父是否情願尚主的。
景帝沉思了片刻,說:好吧。
于是訂在阿茉的生日,也就是寒食節這天,景帝廣邀即将離京的諸侯和在京的世家子弟,在皇後的長春宮中舉行射會。
曹時從那日花宴就一直在下着決心要陛辭離京,可是每每車駕到了未央宮門口,他就仿佛又嗅到了阿茉的氣息,心立時軟得一塌糊塗,那離去的決心便又擱淺了。
他這樣猶疑着的時候,就接到了射會的旨意,曹時當時還想着稱病,因為射會之後就是諸侯離京的最後期限了,可是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竟是那麽的不可忍受,恍恍惚惚的,他就冠帶整齊地出現在長春宮。
入了席,他才知道,今日的射會專為陽信公主擇婿的,他萬般後悔自己會來,既然自己不能娶到她,又何必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她成為別人的妻子呢?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他便痛苦地渾身顫抖。他很奇怪為什麽其他人都在興高采烈地飲酒、談笑,只有自己仿佛天地都暗淡了一般的,一直在向下沉淪……
阿茉正在自己的宮中整裝,卻見一臉疑惑的衛娘手執一枝酸棗樹枝進來,那酸棗枝蟠曲遒勁,枝條上遍插着拇指大小的飛燕、黃莺、斑鸠、杜鵑等鳴禽,細看才知是面塑而成,蒸熟後着色,形體雖微,卻毛羽俱全,形神兼備,栩栩如生。
阿茉把玩良久,稱賞不已,看着宮女将棗枝插在桌案旁邊,才問衛娘:“這是從哪裏得來的?”衛娘答道:“奴婢正奇怪着呢——是一個面生的小太監送來的,只說給公主賞玩,也沒有說是誰送的,就急溜溜地跑掉了。”阿茉轉着念頭尋思了一陣,心裏頭甜蜜蜜的,便不再問。
宮中的妃嫔都對這次射會很有興趣,連雙目失明的皇太後都賞光出席了。光豔的長公主端坐在皇太後的右邊,與王皇後并列而坐,她今日雖然來了,興致卻不太高,她的長子陳須文弱,不擅弓馬,根本就沒有參加今日的賽事。
窦太後的侄孫窦骓卻在賽射之列,看來是志在必得。窦骓的坐席恰好在曹時的旁邊,從阿茉出現,坐到王皇後的身邊,曹時就意動神搖、魂不守舍,偏偏窦骓拉住曹時滔滔不絕地誇耀着自己的射技是如何地高超,曹時只是心不在焉地偶爾應聲,眼睛和心思全都跑到了殿上。
直到景帝宣布射賽開始,曹時才醒悟過來:自己原不該來,來了也不該參加比賽!他連忙出列向景帝請辭:“陛下,臣時射技粗糙,恐污聖目,請陛下免臣入賽。”景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心裏知道,若是曹時不肯參加,今日的勝者就必是窦骓,而景帝是萬般不願将愛女嫁給那個輕浮急躁的纨绔子弟的。
于是景帝溫言安撫道:“久聞平陽侯射技出衆,且擅長挾弦而射,不借助于扳指,朕正想開開眼界呢,平陽侯就不要謙讓了。”衆人紛紛附和,那窦骓更是大聲嚷嚷着若是曹侯不比,則自己就沒了對手,怪沒意思的。曹時騎虎難下,只得遵命退下,準備弓箭。
阿茉遠遠的看見曹時向父皇說着什麽,接着便是一陣喧嚷,不禁心下好奇,便給自己的貼身宮女萱萱使了個眼色,萱萱心領神會地退出殿外,自去找人打聽。
耳邊只聽到長公主對窦太後和王皇後說道:“射箭是最無趣的事情,魯莽的粗漢子才會熱衷這些事情。我家君侯就認為沒有善射的必要,我家須兒也認為沒有參加射賽的必要。”窦太後頻頻點頭,其他人全都唯唯連聲。
阿茉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袖。恰在這時,殿外丹陛下傳來一個清朗好聽的聲音:“臣夏侯頗敬獻玉釵一只,祝陽信公主殿下千秋。”殿上的人都有些意外,誰也不料夏侯頗如此直白唐突,卻又挑不出任何禮節上的錯誤。
王皇後微笑地宣召夏侯頗進殿,阿茉恨恨地看着夏侯頗衣冠楚楚地走進殿來,手捧一個錦盒,舉止謙恭,态度從容。當皇後身邊的女官接過錦盒呈送給阿茉時,阿茉瞥見夏侯頗的嘴角一彎,透出一絲戲谑,轉瞬就又回複了端凝莊重,無懈可擊。
阿茉很想将眼前的錦盒丢到殿外去,但她只是溫婉地謝過夏侯頗,然後輕輕打開錦盒。錦盒裏是一只玉燕,青玉所制,質地細膩柔潤,雕刻精巧細致,确是一件上品的首飾。坐在左近的貴婦們都啧啧稱贊起來,夏侯頗難得用誠摯的語氣請求道:“此物微不足道,若是能裝飾在公主的發間,便能盡顯其美質。”
阿茉一見那只玉燕,心中便咯噔一下:那振翅欲飛的情态與棗枝上的面燕如出一轍。原來那樣細心的問候和獨到的巧思卻不是心儀之人所為,而是眼前的這個慣喜惡作劇的夏侯頗!阿茉不禁有些莫名的失落,卻将一腔無名都發洩到夏侯頗身上。她本可勉從夏侯頗的請求,卻故意随手将玉燕扔回錦盒裏,道:“夏侯公子的美意,孤心領了,只是這玉色與孤今日所着的衣色不甚般配。”她淡淡地命宮女将錦盒收起,便不再看夏侯頗,連他怎麽退出殿外的都不知,只管回頭吩咐衛娘回去清露殿,把早上收到的棗枝給取來。
衛娘有些不明就裏,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也只得答應一聲立馬去照辦。衛娘取回棗枝的時候,卻在殿外頂頭遇見打聽消息回來的萱萱,聽聞曹時拒賽,衛娘不禁大吃一驚,想想阿茉這些日子以來欣喜期盼的樣子,心裏莫名慌亂起來。衛娘與萱萱忐忑地回到阿茉身邊,心裏不知該如何向阿茉回禀,誰知阿茉被夏侯頗一番打擾,也忘了詢問萱萱,而射賽也已經到了關鍵時刻。
三輪下來,場上只剩了三人,曹時和窦骓當仁不讓的占了鳌頭,那夏侯頗也出人意料地身手不凡,與窦骓和曹時恰好三足鼎立。最後一射,窦骓先射,不知何故,手抖了一下,射出去的箭偏離了靶心,衆人齊聲嘆惋,窦骓氣呼呼地瞪了夏侯頗一眼,心有不甘地退到了場邊。
阿茉便知那夏侯頗不知又做了什麽手腳。她恰好轉頭看見衛娘手中擎着的棗枝,突然心生一計,便喚過一個內侍,命他将那棗枝拿去賜給曹時。王皇後眼睛看着賽場,淡淡地說道:“且待賽畢,再行賞賜也不遲的。”阿茉在母親面前一向會撒嬌,便任性道:“就要現在,晚了就不管用了。”王皇後一笑作罷,衛娘只得随她,将那棗枝交給內侍。
聽聞陽信公主有賞賜,場上的比賽暫停,大家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曹時,曹時卻如在夢寐之中似的,心中忽甜忽苦,五味莫辨。他癡了半晌才接過棗枝,卻突然聽到身旁一聲脆響,回頭看時,不知何故,那夏侯頗竟将手中的一支柞木箭杆給生生折斷了。
比賽繼續進行,夏侯頗心神大亂,最後一箭竟脫了靶,不知飛到何處去了。他立在那裏良久,才緩緩将弓放下,等他過來向帝後行禮時,已經恢複了慣常的神态,似乎游戲小事,偶有失手,不足挂懷了。
景帝很是嘉勉了他一番,同時也惋惜他最後一射的失手。如今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曹時身上,曹時卻遲遲沒有松開弓弦。他的理智在告訴他:射偏這一箭,結束這場比賽,結束這場折磨,回到平陽去,忘了這裏,忘了她。可是心底的聲音卻在告訴他:她在看着他,等着他……
催促射手放箭的鼓聲隆隆地敲響了,曹時的手不聽大腦的指揮,猛得一松,箭直直地飛出去,正中靶心。
全場歡聲雷動起來,阿茉感覺今天的每件事都順心,每個人都友善,連那個一直陰陽怪氣的姑母都變得可親可愛,連那個一臉失意郁憤的窦骓也看來憨實敦厚
曹時半日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他騰雲駕霧一般地被衆人簇擁到禦前。當景帝滿面笑容地當場宣布封他為驸馬都尉,将阿茉的封號改為平陽公主,許婚于他時,他的心中突然充滿了巨大的喜悅,原先的猶疑糾結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最渴望、最珍視、最怕傷害的,也只有她。
太後沒有看到期望的結果,有些意興闌珊,早早地帶着長公主退席了。景帝與王皇後在正殿大宴群臣,曹時頻頻敬酒。王皇後借此機會,細細打量自己的這個女婿,她突然發現曹時的眉眼之間與一個人有神似之處,那是曾經令她那麽熟悉而又恐懼的。她心下不免狐疑,突然産生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