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事難猜
景帝中元二年,初春。
春寒料峭,阿茉的心裏如這長安的天氣般忽冷忽熱。前幾日,姐姐寧和公主進宮來,特意到清露殿與阿茉說了半晌的悄悄話。說的就是那個曹時,他新年裏偶然對阿茉驚鴻一瞥,便變着法兒地向驸馬典侍中打聽那是誰家的姑娘,典侍中開頭還不肯洩漏阿茉的行藏,後來聽妻子說阿茉也有意,夫妻倆便有意做月老撮合這對年輕人。
阿茉便多了個心眼兒,她叮囑姐姐別讓姐夫告訴曹時真相,只說是典氏族中的女兒,新年過府做客,若要相見,典侍中倒可以幫忙安排。寧和公主得了這話,便興沖沖去了。昨日派個小太監進來送信,讓阿茉二月初七這一天出宮,參加公主府的賞花會,借機與曹時相見。
到了二月初七這天,天氣融和,阿茉早早起來,精心打扮,出宮去赴寧和公主府的賞花會。今日的賞花會只請了女眷,滿園的桃花噴火吐豔、似錦如霞,花下是三三兩兩盛裝的宮眷和貴婦,與花争豔。桃花林的盡處是一枕清流,頗有野趣,寧和公主頗具慧心地将宴席設在水邊的草地上。芳芽才吐,綠茵初顯,一張張華貴的氈毯鋪設在草地上,水陸珍錯雜陳,引得腳走酸了的貴婦們停歇,随意地飲食。
阿茉将坐席選在臨水的一樹桃花下面,那是一株傘狀垂枝的紫葉桃,柔長披風的枝條一直垂到水面上,花色紅中帶紫,密密匝匝,香氣醉人。落在水面的花瓣引得水中的錦鯉頻頻上來接喋,阿茉輕吟起《詩經》中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突然噤了聲,因為她想起後面的句子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阿茉的心中一陣燥熱,她連忙端起身邊的柳葉杯,飲了一口梅雪釀,清甜的酒漿流過咽喉,平靜了悸動的心懷。與她同席的酂侯家的大女公子,年紀只有十二歲,這時便天真地問道:“公主的臉頰紅紅的,是覺得熱嗎?”
阿茉扭頭恰好看到遠遠的寧和姐姐正朝自己招手,便順水推舟地說道:“是呀,不想今日如此和暖,早上衛娘硬逼着我多加了一件襯衣,這會子有些出汗,我去更衣。”她靈巧地從坐席上起身,向姐姐走去。
寧和公主含笑拉了她的手,笑道:“這清溪的深處,有一片杉林,今年飛來了幾百只白鷺,頗為奇觀。妹妹平日最喜歡鷺鳥,所以想請你去觀賞。”阿茉含笑應承着,姊妹倆便沿清流緩緩走向園林深處。
等到越走越遠、人聲漸稀時,寧和才輕聲對阿茉說道:“今天驸馬請了幾位世家子弟在書房賞玩才得的一只青銅獸面紋尊,平陽侯也在其中……”阿茉心裏清爽,兩手交握,低頭不語,突然感到莫名的緊張與期待,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真是奇怪,但是卻不讨厭。
轉過溪流的轉彎處,杉林就赫然呈現在眼前了。寧和公主帶着侍從宮女們走開了,留下阿茉一個人悠然地看成群的白鷺在樹林間低低地飛。
樹林很高很密,暗色的背景下,身着緋紅禮服,內襯雪白裙衫的阿茉分外的生動明媚。曹時走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阿茉,靜靜站在那裏,微微揚着頭,曹時想不出有什麽美好的詩句可以與之比拟。
他甚至不敢走過去,生怕驚擾了這樣一幅美麗的畫面,直到阿茉轉過身來看見了他。曹時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他還不知她的名諱,對于如何稱呼就有些為難。
阿茉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發現開口與他說話,一點兒也不難,就好像是早已熟識了的故人。
她嫣然一笑,問道:“詩雲‘振鷺于飛,于彼西雍’,此為何意,君侯可能教我?”
曹時沉吟了一下,緩緩解說道:“這是微子朝見周王時,祭祀的姿态如白鷺起舞般雍容娴雅,周人為贊美微子而作此歌。”
阿茉轉頭遙望杉林中的鷺群,嘆道:“觀此地白鷺起舞,先賢的風姿,如在眼前。”
曹時與她并立默然了良久,方徐徐說道:“在我的封地平陽西北,有紫荊山,山下有臨汾湖,初春時節,鷺群畢集,數量過萬,每當起飛時,遮天蔽日,蔚為奇觀。”
停了一會兒,曹時繼續說道:“那湖最美的季節是在秋季,湖中蘆葦茂盛,雲霞一般潔白燦爛。我最愛在那個時候,一個人靜靜坐在湖邊草甸子上,可以坐一個下午。直到夕陽将葦蕩染成金色,繼而像火焰一般燃燒,最後歸入寂靜……”
阿茉向往地說:“真想親眼看看去。”
曹時輕輕說道:“那時我就想,眼前的一切如此完美,我只缺一個并肩而坐的人,與我共賞那無邊的風月……我想,我找到了。”
阿茉擡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誠摯的臉,令人安心、依賴。她離他如此之近,近得可以看得清她臉頰上細細的絨毛,她的睫毛蝶翼般地抖動着,沒有任何預兆的,曹時吻上了她的唇。
這是一個綿長而清澈的吻,阿茉覺得四周的景物在旋轉,遠處白鷺的鳴聲變得清晰如在耳邊,她有些眩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她很奇怪自己居然還能注意到觸手的感覺綿厚柔滑,衣料應該是上等的素帛。
然後白鷺的鳴聲又漸漸遠去,曹時的面容重新顯現在眼前。曹時用有些喑啞的聲音說道:“我一回平陽,就派人去你家裏提親,可好?”阿茉偎依着他,默默地點了點頭。阿茉心中喜悅,正想跟他說明,這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小路盡頭有人作歌而來:“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不必回頭,阿茉就知道又是那個夏侯頗,她想:這個人還真是讨厭呀,總是這麽不合時宜地出現,又總是這麽陰陽怪氣。
她正待沒好氣地回頭給那夏侯頗吃癟,卻見曹時的神情訝異和恭肅起來,他端正衣冠,長揖拜道:“參見太子殿下。”
阿茉這才發現,走在夏侯頗前面的,正是自己的胞弟——太子劉徹。劉徹今年只有九歲,但是身量很高,言談舉止沉穩幹練,與年齡不符。阿茉與他自幼親密,與衆兄弟姊妹不同,在阿茉的眼中,劉徹永遠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弟弟,所以當一身冷意的劉徹漸漸走近時,他眼中的戾氣令阿茉有一瞬的錯愕。
但是那個時刻只有短短的一瞬,劉徹将眼光從曹時身上轉向阿茉時,就又成了阿茉熟悉的那個開朗活潑的男孩兒:“原來姐姐也來賞花,可真巧。”他并不理睬跪地行禮的曹時,這又令阿茉詫異,平素的劉徹最重禮儀,不會無端給臣子難堪。夏侯頗輕飄飄地過來施了一禮:“參見陽信公主殿下。”阿茉沒有搭理他,也沒有回答劉徹,只是看看他,又看看曹時,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劉徹便命曹時平身。
曹時似乎很是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阿茉想去扶他一把,他一反方才的親昵,避之唯恐不及地退後了兩步,臉上有着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懊喪。阿茉不禁懷疑:難道發現自己公主的身份,令他很受打擊嗎?但是曹時不再看她,也不再有表情,只是低頭站着,默不作聲。
阿茉只得與弟弟寒暄:“我聽聞今日賞花的都是女眷,怎麽太子和夏侯公子卻從桃林那邊來了?”
夏侯頗只朝阿茉咧了咧嘴,卻一聲不作。劉徹掃了一眼曹時,回答道:“哦,原本是在典侍中那裏觀賞一尊青銅玩器,後來侍中大人取出一柄劍來獻寶,說是上古名劍純鈞。賓客們莫衷一是,夏侯公子便推薦平陽侯來鑒別,卻發現平陽侯不在席上——平陽侯在此地何幹呀?”
曹時愣了一下,才躬身回答:“時方才不勝酒力,退席更衣,貪看桃林美景,不知不覺走到這裏。恰好遇見……公主,向臣詢問平陽當地的風物。”
靜默良久的夏侯頗突然笑眯眯地接道:“噢?平陽侯有沒有向公主介紹平陽最有名氣的一道菜肴——霸王別姬呀?那是以平陽城邊的汾河中特産的甲魚與當地的山雞同烹一缻而成,據說風味獨特,回味無窮呢。”
阿茉恨恨地瞪向夏侯頗,卻拿這個嬉皮笑臉之人沒有辦法,只得勉強說道:“夏侯公子所言從未聽聞,孤所欲知的,乃是平陽的名産玉屏酒的釀造方法,想請教平陽侯,在宮中釀造,為父皇祝壽作賀禮的。”
夏侯頗連連點頭:“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話未說完,阿茉已經羞慚過甚,正待發作,劉徹卻輕松說道:“既然平陽侯在此地,就請跟随孤去書房吧?莫要典侍中他們等急了。”曹時恭謹一揖,說道:“時謹遵太子旨意。”
眼看着曹時俊秀卻有些僵硬的背影跟随劉徹越走越遠,阿茉心中有些失落:他竟再未與她有丁點兒視線的交集,再未與她說一句話!她不理解這個人為何情緒前後變化如此之大。她這樣悵然地呆立着想心事,完全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一直笑眯眯的夏侯頗。
夏侯頗沒有尾随太子而去,而是負手左瞻右顧,口中随意哼唱着小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阿茉半晌才注意到他,忍不住譏諷他道:“夏侯公子每出必歌,絕似伶人。”
夏侯頗不以為忤,随口接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一身白衣,姿态潇灑脫落,與典雅溫厚的曹時完全不同,卻一樣動人耳目。
阿茉轉身離去,她可以不理他,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沒有她一直聲稱的那麽讨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