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茉的選擇
景帝中元元年,冬。
這個冬天,景帝的心中很不平靜:去年被廢為臨江王的前太子劉榮,被禦史彈劾,罪名是在封地肆意侵奪太宗廟地,景帝命劉榮進京受審,誰也沒有想到的是,诏令一下,劉榮就在封地自盡了。
驟然失去一個兒子,雖然是一個久已不再寵愛的兒子,景帝心中還是郁郁寡歡,尤其是劉榮的生母栗夫人剛剛含怨而死,她的兒子竟也被逼死了。做為丈夫和父親,景帝感到了難言的愧疚。
他是一個平和的人,疼愛兒女,願意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可是總有那麽多的變故,那麽多的不得已,讓他做出違心的抉擇,造成那麽多無法挽回的傷害。有時他會想,如果他只是個普通人,他不會對栗姬和劉榮那麽無情,無論他們犯了什麽錯。可是在這皇家,原本沒有親情可言,愚蠢的人沒有活路,他只能眼看着栗姬斷送了自己和兒子的前途和性命。
他是個內斂的人,不輕易流露感情。只是阿茉知道,長公主在廢太子案中扮演的角色,已經在景帝的心中種了一根刺,那刺痛傷害了景帝對這位皇姊的無與倫比的信任和依賴,雖然他默許了長公主在朝廷和皇宮中勢力的膨脹,雖然他順從了太後和長公主的心意,不反對招陳須為驸馬,但是劉榮的死訊一傳來,阿茉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因為阿茉清楚地知道:不管長公主如何地權傾朝野,不管皇太後如何地一言九鼎,在這宮裏,最終的決策權仍然掌握在父皇的手中。
臘月裏的一天,景帝下朝不久,剛剛換上便服,乃一襲玄色繡金龍的深衣,寬袍大袖、褒衣博帶,極簡單的衣服,除了腰間的一個饕餮玉帶鈎,別無裝飾。然而穿在清瘦的景帝身上,愈顯得閑雅超脫、泰然自若。王婕妤眼也不眨地觀賞宮女們為景帝更衣,這時發現景帝的後腰處有些微的褶皺,便親自過來為他撫平。
王婕妤乃是王皇後的胞妹、阿茉的姨母,與姐姐共侍一夫,卻不妒不争,性子是難得的溫柔和順,景帝一向寵愛她,她為景帝生了三個皇子,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是極為穩固的。這幾年景帝退朝後,除了去皇後處,就是到她這裏來。
阿茉到母後的長春宮沒有見到父皇,便轉到王婕妤的蘊芳殿來。進到殿上,暖香襲人,阿茉笑道:“娘娘這裏倒是暖和。”便命從人為自己脫去外罩的狐裘,王婕妤擡眼看去,不禁眼前一亮,只見阿茉沒有穿着貴婦們常穿的深衣,而是上着緊身合體的淺綠襦襖,下為深綠色多折裥裙,裙長曳地,遍繡花鳥,富麗俊俏中透出一股清新潇灑。
王婕妤見景帝看着女兒眉開眼笑,便也笑贊道:“阿茉越來越美了,而且這樣的裝束倒也俏麗。”阿茉一面依偎着王婕妤就坐,一面笑道:“我做了好幾套呢,娘娘穿上定然好看,回頭我讓衛娘送過來。”
王婕妤一邊将一盞銀耳湯遞給景帝,一邊笑說:“陛下聽聽,阿茉要把我打扮成個老妖婆了。這樣活潑緊束的衣裙只有小姑娘穿才好看呢。”景帝捋須含笑不語,阿茉便道:“娘娘一點不老,上回歷城侯夫人進宮,還錯把娘娘當成我姐姐呢。”
王婕妤嬌笑不已,卻不肯在景帝面前放肆,用衣袖微遮臉面,姿态端雅美麗。阿茉心下暗自掂量:這姨母長寵不衰,也真有她自己的獨到之處呢。卻聽景帝說道:“只是阿茉的配飾太清素了些,雖然皇家崇尚簡樸,年輕的公主也不可過于素淨。”
景帝說得沒錯,阿茉今天梳了個最簡單的朝雲髻,沒有戴如今宮裏流行的博鬓,飾物也只有一支珠花和幾片翡翠的翠葉。王婕妤趕忙附和道:“正是呢,臣妾光看阿茉的衣裳了,竟沒有注意配飾。可見我們的小公主是多麽天生麗質!只是皇帝說得是,女孩子是要打扮得富麗些的。”
說着,王婕妤就從自己的妝奁裏取了一支翡翠步搖,給阿茉插在鬓上,又加了兩支珠花,然後問景帝:“陛下看可好?”景帝微笑點頭,阿茉笑着謝過王婕妤,坐回到案旁,用小銀勺輕攪銀耳湯,口中說道:“其實上個月從姑母府上回來,姑母隔幾日就會派人送來一大堆的金玉首飾,我都戴不過來,昨日母後還笑我戴的珠寶太多,徒顯俗氣,今日才不敢多戴了。還是娘娘會打扮人呢,可見世間最難得就是恰到好處。”
王婕妤抿嘴笑道:“長公主是在把你當兒媳婦疼呢。”阿茉天真笑道:“姑母待我果然是好。上次去姑姑府上玩耍,跟我的侍女們都得到了比一年的俸祿還要多的賞賜,萱萱說公主府比皇宮還要華麗,”王婕妤有些擔心地瞥了景帝一眼,景帝神色未變,卻明顯聽得很是專注起來。
只有阿茉似是完全沒有察覺,依然興致勃勃地繼續講:“那些日子啊,姑母府上天天高朋滿座,全是王侯公卿、朝廷重臣,阿嬌告訴我,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員如果沒有到姑母那裏拜見,就得不到任命呢!”
景帝的笑容越來越淡,王婕妤忐忑地看看阿茉,斟酌着字句笑道:“趨炎附勢乃人之天性,阿嬌是沒有過門的太子妃,如今陳須又眼看要做驸馬,在那些俗人眼中,長公主榮寵無限,極為權勢,自然是趨之若鹜了。”
阿茉一臉懵懂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沒有再開口。景帝沉思地說道:“朕聞臣子只應對君主趨之若鹜!”王婕妤吓得不敢出聲,扭絞着手中的絲帕,景帝卻忽而朝她一笑,說道:“你說得對,不過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而已。不過,‘榮寵無限、極為權勢’,于皇姊實在并非一件吉事,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堂邑侯家已經出了一個太子妃,就不必再出一個驸馬了。”
王婕妤嗫嚅半晌,才小聲說道:“可是,長公主,還有太後那裏……”景帝又恢複了平素的淡定從容,溫和說道:“朕自然會跟母後和皇姊解釋的。只是……”他伸手撫摸着阿茉的長長秀發,“阿茉不能嫁給你的須哥哥了,會怨恨父皇嗎?”
阿茉溫順地答道:“父皇自然是為阿茉好,阿茉什麽都聽父皇的。”景帝欣慰笑道:“父皇定會補償阿茉,為你招一個稱心如意的驸馬!”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說道:“上次樂會中,汝陰侯的世子倒是個中翹楚,阿茉可中意否?”
阿茉羞憤答道:“不要,父皇,那個人最讨厭了——不過是個纨绔子弟。”王婕妤在旁邊看到阿茉的臉頰上浮上了一層紅暈,不禁心下猶疑阿茉說的是否真心話,但是她一向謹慎,自然不輕易插嘴。
景帝輕松笑道:“若是不要纨绔子弟,那在這京城裏還真不好找。不過……倒也無需局限于在京的公侯子弟,還可以在今年進京朝賀的諸侯中選擇。唔……這次朕就依從阿茉自己擇婿。”阿茉笑眯眯的跪下領旨謝恩。
不曾理會父皇是怎樣跟太後和姑母交待的,那已經不是阿茉需要關心的事情了。阿茉以前所未有的興致研究起了進京朝賀的諸侯的名冊,為免夜長夢多,選一個讓自己能夠忍受、讓整個皇室能夠接受的驸馬,已經是當務之急。
這個新年,阿茉沒有像往年那樣躲懶,她打扮整齊,規規矩矩地跟随母後出席了後宮的所有大宴,那裏面當然也少不了各地進京的諸侯。無奈的是,這樣的大宴只能讓人看清楚自己,阿茉自己卻對所見之人印象模糊,峨冠博帶之下的揖讓進退、行禮如儀,模糊了人的面貌神态,只剩下了一個個的衣服架子。結果只是讓阿茉對于裝扮人偶的游戲徹底失了興致,因為她白日裏已經見到了太多的“人偶”。
阿茉還接受已經出嫁的姐姐寧和公主和儀妶公主的邀請,出席了宮外的一些小型宴會,其中同樣不乏适婚的世家子弟。這樣的宴會要有趣和風雅得多,女眷雖然是聚在內室,不應被外男看到的,但是當貴族們舉行奏樂、舞蹈或者和唱這樣的活動,或者進行蹴鞠、射箭這樣的競賽時,年輕的侍女們往往聚到廊下偷偷觀賞,并且故意将簾栊挑起一角,讓內室的女主人們有機會破閑解悶。
阿茉就是在姐姐寧和公主府裏的一次聚會上,看到了平陽侯曹時。曹時,本朝開國元勳丞相曹壽的嫡孫,此時年方十八歲,就已經承襲了侯爵。當時他正在參加射箭比賽,那樣溫文儒雅的一個人,看來似乎很是文弱,卻選擇了一張最硬的弓。
阿茉一邊品茶,一邊看那些貴公子矯揉造作地在奴仆們的服侍下,戴好扳指,拉開弓弦。扳指戴在大拇指的第二關節處,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的第一關節來确保拉開弓弦。手握成拳,用拳眼将箭矢的末端夾緊來控制箭矢。
阿茉會注意到曹時,不僅因為曹時拿起了最硬的那張弓,還因為他射箭的方式與衆不同。當一個奴仆端着盛滿各式玉石或是金銅所制扳指的盤子走到曹時面前,請他挑選時,曹時揮手命他退下,主人勸說他愛惜手指,因為強弓很容易将手指割傷,曹時卻只是雲淡風清地一笑。
阿茉便留了心,見他走到箭靶對面,叉開兩腿站穩,用大拇指之外的四個手指來拉開弓弦,将箭矢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這種手法需要很強的膂力,曹時卻舉重若輕地拉滿了弦,一箭正中箭靶,喝彩聲四起。
與那個同樣箭法高超的窦骓不同,曹時并沒有露出驕矜神态,他謙和地與人應酬着,不過每當有人向他挑戰時,他也總是痛快應戰,并且百戰百勝。阿茉很贊成他的态度。
後來當比賽告一段落的時候,曹時放下弓,踱到射場邊上來休息,無意中靠近了女眷們聚居的雅閣。這個房間裏大多是新婚的少婦和未嫁的仕女,見有男子靠近,紛紛避嫌退進內室裏去了,只有阿茉還是端坐在屏風邊上。這時見周圍沒有了人,她便輕輕将屏風推開一扇,好将那個走近來的青年的面貌看個仔細。
曹時因為射箭,早已脫下了寬大的外袍,而只穿着箭袖,渾身緊束。他低頭走到閣子的石欄旁邊,将箭袋放在石階上,自己一腳蹬着欄杆,擡起衣袖拭汗。一陣風吹過,閣旁的梅樹上紛紛揚揚的落下一陣花瓣雨,曹時擡頭觀賞,卻驚訝的發現閣中坐着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
因為是新年,阿茉今天穿着很是豔麗,乃是一襲雪白的深衣,上面繡着大朵的紅梅,內襯淺紅的內裙,發上簪着紅珊瑚的步搖,明媚鮮豔,不可方物。有幾片梅花就落在了阿茉鋪散在席上的裙裳上面,阿茉不着意地随手拂去,姿态曼妙。
曹時看呆了,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即回避,可就是無法将目光轉移,腳下像是生了根,再挪不動半分。阿茉擡眼見曹時衣袖半舉、神态愣怔,不禁莞爾一笑。曹時感覺好像滿園的花兒都開了,胸中被什麽東西漲得滿滿的,噴薄欲出,那是有些難受的,卻又帶來無比的舒适,在十八年的歲月中,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奇妙的感覺。直到一個中年仆婦從內室出來,将屏風拉攏,遮住了少女,他才悵然若失地回到衆人中去。
拉攏屏風的仆婦正是衛娘,因為內室還有很多貴女,她沒敢抱怨阿茉。等到回宮之後,卻又不願意徒惹阿茉不快了,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阿茉這些日子好像有了心事,不再尋別殿的姊妹玩耍,也不再與年輕的宮女玩種種有趣的游戲,她常常一個人握着帕子,斜倚着熏籠出神,不時在唇邊浮起一個微笑,看得衛娘又好笑又嘆氣。
有一天,她對正在出神的阿茉說:“春天快來了,公主也該選好了驸馬了吧?”阿茉微微一笑,說道:“我倒是選中了他,只是不知道他的心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