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中即景
十日之後。
在館陶長公主府裏,阿茉不能像在宮裏那樣有很多獨處的時間,姑母似乎認為,對客人表示殷勤的方式就是讓她一點自己閑坐的時間都沒有,總有數不清的宴會和游樂等着阿茉參加。阿茉也總是如自己慣常的那樣逆來順受,并且憑着她随遇而安的秉性,總能從中發現些樂趣。
這些宴會和游樂無一不是豪華熱鬧的,因而也是最容易讓人膩煩的。好在有阿嬌不可理喻的霸道任性和陳須不合時宜的冷言冷語,讓阿茉有些笑料可以在肚裏笑笑,不感到那麽乏味。
這一天秋雨連綿,一切室外的活動都被迫停止,難得長公主認為應該讓兩個年輕人獨處一會兒,培養感情,便破天荒地沒有駕臨宜秋軒,沒有來對所有的人與事發表不容置辯的評判。阿茉并不覺得遺憾,因為與陳須只枯坐了不到半個時辰,耐不住性子的阿嬌便因為無聊透頂而跑來,非要與哥哥和阿茉玩投壺游戲。
陳須不負阿茉所望地說道:“我對于投壺這類無聊游戲不感興趣。”但是阿嬌的意志豈是區區“不感興趣”就能扭轉的,片刻之後,一臉嫌惡的陳須就手握一把羽箭,與阿茉并排站到廳前來了。
阿茉不長于投壺,其實并不是很想玩這個游戲。不過相對于與這一對兄妹談天說地,她就寧可做點兒運動。阿茉十箭中只投中了三箭,阿嬌的成績也好不了多少,只比她多了一箭。倒是陳須,雖然好像正眼都沒有看那投壺,只輕飄飄的随手一扔,卻是十發十中。
阿嬌在任何時候都不甘居人下,立刻就嘟嘴鬥起氣來,陳須不理睬她,管自踱到廊上去欣賞雨景去了。阿茉便安慰她道:“今兒人少,玩這個不熱鬧,不如我們下棋吧?”阿嬌卻不肯依從,一疊聲地命令仆從立刻去請自己的父親過來,說是堂邑侯是投壺的個中好手,有他在旁邊指導,必能贏過哥哥。
阿茉覺得有些失禮,但見陳須那做哥哥的都不加阻攔,自己便也含笑坐到一邊去,不置一詞。仆婦去了片刻,回來回道:“君侯這會子在書房裏,正與幾位世交的公子談詩說文呢。”阿嬌便大發起脾氣來,旋風一般地跑去向館陶長公主訴怨,長公主果然嬌縱女兒,不一會兒的工夫,阿茉便看到堂邑侯陳午帶着幾個外臣打扮的男子迤逦而來,前面是志得意滿的阿嬌和一臉理所當然的長公主。
阿茉有些明白陳須為何對自己冷冷淡淡了。
堂邑侯并無愠色,還是那麽雲淡風清,對妻女和煦溫存。他向阿茉微笑說道:“正與幾位公子談文呢,恰好知道公主和阿嬌想找投壺的玩伴,便冒昧将幾位外臣請進來了,還請公主見諒。”阿茉莞爾道:“早就阿嬌妹妹說起姑父的投壺技藝高超,今日得見,榮幸得很呢。”
她一邊與陳午客套,一邊瞥向那同來的幾個青年,卻赫然發現那個夏侯頗居然也在其中,見她看過來,夏侯頗竟然朝她輕佻地一笑,讓阿茉有被調戲輕亵了的感覺,阿茉心裏有些着惱。
衆人玩起了投壺,堂邑侯果然技藝不凡,二十步開外依舊很有準頭,陳須從父親過來就沉了臉,不顧妹妹的聲讨,堅決不肯再參加,束手站在廊下,嘴角緊緊地抿着,不知對誰的火氣更大些。其餘的人在兄妹倆這樣的別扭中,也有些失了興致,不久就都放下羽箭,坐到外廊,唱起樂府歌謠來。
最初只是那個愛出風頭的夏侯頗一人清唱,唱的是《長歌行》,其人油滑無賴,其歌喉倒是清亮悅耳,不可一筆抹殺。很快就有淮陽候的三公子、近衛将軍的大公子和豐都伯的五公子随着唱和起來,主人堂邑侯也來了興致,取過笛子相和,直到“……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才罷。
阿嬌拍手叫好,長公主也稱賞備至。堂邑侯便請長公主鼓瑟,阿嬌撫琴,阿茉彈筝,其餘諸公子各取絲竹,合奏了清商樂《漪蘭操》。在這樣的蒙蒙細雨中,由這樣一群漂亮的人兒,彈奏這樣雅致的樂曲,真可稱得上是賞心樂事了。
曲罷,長公主命上茶,她老人家興致高昂,又一向不拘于俗,嫌內室氣悶,便也緩緩步出外廊,與堂邑侯并肩而坐。其餘諸人出于禮節,都恭謹得回避開了些,這樣就散散落落地坐開去了,都随意了好些,不像剛才正襟危坐。有些人在高談闊論,有些人在觀魚,有些人在賞雨。
阿嬌早閑不住地跑到內庭去追逐一只小花貓了,那是她新近才得的,很是可愛,只是活潑好動。阿茉便一人獨坐簾內,低頭觀賞一本畫冊,畫的是《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筆觸細膩,色彩淡雅,情态逼真,她一時看住了,半晌才覺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裾。
原來因為下雨,雖是白天,室內的光線也有些昏暗,阿茉不自覺地就挪到了湘妃簾旁,好将畫冊看得仔細些,卻不留心自己的那棠棣色的外裳已經逸出簾外,恰好被一個輕薄之徒發現,便動手動腳起來。
阿茉本是要怒的,卻轉念換了顏色,輕輕笑道:“久聞夏侯世家是儒學傳家,公子不知道‘非禮勿動’這句話嗎?”這樣指責的話語用那莺啼一般嬌媚的聲音說出來,譴責的意義就大為遜色了,所以那簾外人還是抓着衣袖不放,口中卻說:“公主豈不聞‘一心抱區區,憂君不識察’?情難自抑呀!”
阿茉冷笑道:“只是孤恐怕注定辜負公子的一片深情了,公子難道不知館陶長公主的心思嗎?”
夏侯頗輕聲答道:“長公主的心思路人皆知,只是公主知道中郎将的心思嗎?”中郎将正是陳須目前的官職。
阿茉戲谑道:“中郎将的心思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何況我想中郎将對這等婚姻俗事是不感興趣的,聽憑父母之命就是了。”
夏侯頗倒不料得阿茉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持這樣玩世不恭的态度,便有些急切,聲音壓得更低:“然而公主的心思呢?公主可知道中郎将并不是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他詭異地接着說,“比如對長公主府的那個學舞的伶人董君………”
阿茉眯起了眼睛,她有那麽一會兒沒有明白夏侯頗的意思,但是電光石火間就領會了其中的深意:原來陳須竟是好男風的。她早就知道皇宮乃至侯門的深處滿是龌龊,然而這樣地接近自己,還是第一次。她遠遠的透過簾子打量陳須那精致漂亮到虛假的臉,突然覺得那人醜陋得令人作嘔,想到自己還真一直打算認命地嫁給他,就越發地覺得不可原諒。
天色漸漸變暗,雨勢也漸漸小了,衆人紛紛告辭。夏侯頗若無其事地起身,灑脫地向主人一揖,既不撐傘,也不披雨服,便搖擺着廣袖,越過衆人,率先走了。他從桂花樹下經過,桂雨紛紛灑落,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畫。他卻不去管那帽上和衣上的花瓣,且走且歌:“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堂邑侯以一柄玉如意輕輕在掌中擊打節拍,直到餘音袅袅,繞梁三匝,才贊嘆道:“妙哉,是真名士自風流,夏侯子當之無愧矣!”長公主哼了一聲,好似很是不忿,卻沒有反駁丈夫的話,只是問侍從們,陳須去哪兒了。陳須身邊的一個小僮戰戰兢兢地過來回道:“公子嫌無聊,去教坊看那些伶人排演歌舞了。”堂邑侯恰在此時将玉如意失手碰到了案角,碎成幾塊,長公主欲言又止,淡淡地掃了阿茉一眼,冷冷地命仆從快來收拾。
阿茉暗打着主意,這時便委婉地提出有些想念父皇母後,想要明日就回宮去。長公主與堂邑侯都一臉慈愛的應允了。
那天晚上就寝前,姑母又殷殷切切地來看望阿茉,屏退了侍女們,拉着手與阿茉說了好些體己話。阿茉自然是一一應是,末了,長公主又不放心的補充道:“那個夏侯頗,最是輕狂放誕,是開國元勳的後人中最不成器的一個。若不是汝陰侯只有這一個兒子,早已被趕出家門了——阿茉切莫理睬此人!”
阿茉故意天真地說道:“可是夏侯公子的簫吹得真好,而且姑父也贊賞他呀!”長公主挺直身子,鄙夷地說道:“雕蟲小技,何足道哉!”然後又語重心長地勸誘阿茉:“夏侯家一向尊儒,當今太後和你父皇都好黃老之學,那小子是不會有什麽出息的。還是你須哥哥,雖然不善言辭,但清虛務靜,最為妥帖。”阿茉點頭受教。
夜深了,淅淅瀝瀝的秋雨為初秋的溽熱送來陣陣清涼,阿茉在寝臺上輾轉難以入眠,耳邊聽着檐漏敲擊石階的叮咚之聲,還有外殿侍女們的輾轉呓語,她心裏有絲絲縷縷的感傷,待要仔細分辨清楚,卻又了無蹤跡了。
她悄悄披衣起來,推開隔扇,憑窗看去,夜浸透了水,混沌成了一團雨霧,細細的雨絲在廊下懸挂的宮燈的映照下,飛掠成根根銀線,又像是流星,一閃即逝。阿茉托着腮癡想心事,不知不覺地入了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