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兩個月前。
祝福躺在那張冰涼的床上,渾身赤裸,而身體被綁着,眉心懸着水滴裝置。
那是他這輩子以來,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恐懼和絕望。
楚思楠的話,就像魔音入耳,一遍遍響徹在祝福的意識裏。
“沒有人愛你。”
“也沒有人需要你。”
“你是多餘的那一個。”
“消失吧。”
好在祝福之前,多少學過一些心理學。他在極端的混亂和恐懼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并且盡量平靜地思考可行的對策。他知道楚思楠對他所作的一切,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魔術,甚至連催眠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心理中的心理暗示。
這種心理暗示,一兩次是沒什麽用的。但如果在長期以下的催眠,不斷一遍遍的暗示下,人從心理上就會打開一個豁口,你的潛意識中被強制灌入自己本不接納的東西。
這是很可怕的。因為人看不到,也摸不着自己的潛意識。可人類所作的一切,都無形中被潛意識所操控着。
楚思楠想利用祝福此時情緒的混亂,和水滴試驗下的不安來進行最後一次,最關鍵的強而有力的打擊。
那麽就要反其道而行,偏偏不能讓他如意。
祝福強迫自己閉上眼,一遍遍尋找意識中的,他從沒見過的另一個自己。
迷迷糊糊中,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也許那時候的楚思楠,以為自己這是徹底被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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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那是祝福第一次,真正見到身體裏的另一個自己。也是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與“自己”的一場交流。
“你從來都不知道怎麽保護自己。”他聽到這個聲音在耳邊說。
“但是我從來不活在陰暗裏。”祝福說。
“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在一片虛無裏,他的面前仿佛出現了一面鏡子,漣漪層層,卻能看到虛幻之中的另一個自己。
“是的。”
“那讓我來告訴你。”鏡面裏的人伸出了手,點在了層層漣漪的正中。
祝福伸出手去,情不自禁也和他的手掌貼合了。
知道一切都是虛構的,甚至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但他知道,跟自己在溝通和說話的人,是真實存在的,甚至是身體裏的一部分。
那一瞬間,許多記憶洶湧而入。
他年幼時的經歷,青年時的遭遇,一幕幕,潮水一樣席卷了祝福的意識。
原來這些痛苦的回憶,每一幕的畫面都是這麽清晰,甚至每個細枝末節,都藏在他的意識深處。而他只是不曾想起,也不會去挖掘而已。
那些泛黃發舊的,令人痛苦的記憶,就像被刻意放進了記憶的褶皺,然後縫合了起來,卻在這一瞬間,被人拆開,展平,完整地呈現在他面前。
“痛苦嗎?”那個聲音又問他,“并不。”
“不。”祝福覺得頭很痛。
“你所感受的,不過是百分之一而已。你記得這些,隐隐地記得,不是因為你将這些痛苦,不好的東西藏了起來。”忽然間,他又看到了自己,那聲音就響在他腦袋裏,盡在咫尺,輕聲呵氣道,“因為代替你受苦的,一直是我啊。”
祝福的頭劇烈地疼起來,他想發出呻吟,想要醒來,想要讓一切停止,卻發現自己練意識都走不出去。
那個聲音于是輕笑起來:“你所以為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你以為現在我在和你說話,實際上什麽聲音也沒有。你聽到的一切,都是你精神領域中,你和我的一場交流而已。這些都不過是我們彼此的想法,卻因為在一個身體裏,我們內心的一切,都無處隐蔽。”
“不論是八歲,還是十五歲,或者其他時候……”那個聲音像是一聲嘆息,“凡是痛苦的,恐懼的,害怕的……每當那個時候,你就會把我推出來,讓我來承擔這一切。也就是說,我是你痛苦的承受者。”
祝福震驚了。
“我不是你分裂出來的人格,而是從一開始,就蟄伏在你的身體裏。沒有想到是不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又輕笑起來,“這也是為什麽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因為你從來都告訴自己,你是正常的。你所經歷的一切,也都是好的。那些不好的,都有我通通承擔了。”
“包括楚思楠?”
“楚思楠……呵,那就是個和我一樣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什麽意思?”
“我說了,他和我們一樣。”那個聲音說,“不同的是,他親手殺了他的弟弟——也就是他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在你初中時,也就是你沉睡的那段時間,我無意中知道了這個秘密,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我也和他交換了一個秘密。”
“我。”
“對,沒錯,就是你。”無形中,祝福覺得一股惡寒襲來,就像真的有人在輕輕摸他的臉,“所以這麽多年後,他沒有食言。他來兌現當年的承諾了。”
“可我并不想把自己交給你。”
“我知道。”聲音沉默了一瞬,說道,“否則你也沒有機會在這裏和我談話。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堅持下來了。你的意志力,比我想象中要堅強。可是我想不通,為什麽?我已經摧毀了你所有堅持的理由。”
“不是為梁靖。”
“不是嗎?”祝福看到自己的臉,面對面地站在對面,表情似乎有些譏笑,“你愛他。”
“是的。”
‘他’于是嘆息一聲,走過來抱住了祝福:“你從來不知道怎麽保護自己。相反的,一直在保護你的,卻是我。”
“這對你不公平。”祝福靜靜地說。
“沒錯,這對我不公平。”對方趴在他肩上點了點頭,“所以我要擁有更多的。否則這麽多年,我只是個替你受傷的傻子。”
“你心甘情願。”
“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存在的理由。”
“抱歉。”祝福閉上了眼,“我不會把自己交給你。”
這一回,對方沉默了很久很久。
笑了起來:“也好。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還會堅持到現在。可是現在看到終于不是我再替你受傷,我真高興。”
祝福沒有說話。
“你說得對,如果我取代你,那我所承受過的痛苦,又怎麽能讓你體會到呢?”他說,“現在你不過是剛嘗到一個痛苦的開頭,我要讓你活着,才知道什麽是折磨。”
對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麽反過來說,也就是,你來取帶我吧。”
祝福在一片虛無中感到自己擁抱了自己,兩個身影交疊,很快另一個就消失了。
“代替我活着,重新去體會什麽是恨,惡心,痛苦,折磨。”聲音越來越淡,“我恨你創造出我。所以,我寧願消失,也要你從今往後,替我去體會這一切痛苦。”
嘀嗒,嘀嗒,嘀嗒。
祝福睜開眼。
他平靜地看着上方,嘴角噙着一點笑。
楚思楠正看着他。
他解除了祝福手上的綁帶,面無表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祝福目光流轉,赤裸地坐起身來,神色複雜地看着楚思楠。他的确感到一切都不一樣了。
祝福前所未有的,感到了強烈的恨意。
“披上吧。”楚思楠将祝福先前的衣服歸還給他,認為這一次實驗,到此為止,已經成功了。
祝福沒有吭聲,沉默地開始穿衣服。他坐在床上一顆一顆緩慢地往上扣着扣子。
門開了。
是梁靖。
他扣着扣子的手一停,那一刻,他飛快隐藏下自己的一切情緒,擡起眼笑着看向自己曾經的愛人。
“就是這樣了。”祝福攥着手裏的礦泉水瓶,裏面的水已經空了一大半。
梁靖卻沒有說話。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從來都不知道。”他聲音有些沙啞。
“你當然不知道。”祝福從椅子上站起來,靠近他,輕輕蹲在梁靖面前,從下而上的看着他,“我從不知道我曾經是怎樣愛着你,又承受過什麽樣的痛苦。否則,你怎麽會忍心傷害我。”
“對不起。”梁靖死死地盯着祝福,一動不動,就好像凝固了一樣。
祝福輕輕搖了搖頭。
“可是又為什麽,那一個月你要取代他,變成他的樣子,活在我身邊?”梁靖覺得現下所感覺到的一切,遠比剛才發病時更痛苦,五髒六腑裂開了一樣,他卻已經習慣,英俊而剛毅的臉上,死灰一片,“為什麽?”
“因為你愛他呀……”祝福的聲音發顫,他伸出手,猶豫輕輕放在梁靖的膝蓋上,“你愛他的,不是嗎?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愛他。”
梁靖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化,但淚水無聲地漫出眼眶,順着臉龐流下。他的表情卻始終剛硬疲憊,就好像流淚的不是自己一樣。
“我只是想知道。”祝福的聲音跑了調,而眼眶也在這一刻紅透了。卻始終堅持不懈的,不曾移地看着梁靖,“那就讓我變成他,來看看你究竟有多愛他,以至于,願意讓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以至于,忍心讓我那麽難過。”
梁靖的手死死地攥着祝福的,他自始至終,沒再能說出一個字。
兩人靜靜相對良久。
窗外有鳥叫,人聲,風吹草動,還有青草的氣息。
祝福松開了梁靖的手。
他已經神色如常。因為沒有落淚的緣故,此刻更是臉上沒有淚痕,連眼眶都不紅了。
他站起身,向後退了一步。勉強沖梁靖笑了笑,就好像片刻前的一切,兩人都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一樣。
“我走了。”祝福站在那裏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我知道。”梁靖點了點頭,“其實你很久就向我道別過了。”
接着,他從領口裏扯出自己的項鏈,拿上有一枚戒指挂在那裏。梁靖小心地将戒指取下來,放在祝福的手心:“你要的,都給你。”
祝福靜靜地看着手心上那枚戒指,它躺在那裏,依舊是當初嶄新的樣子,不曾經歷過什麽,因此也就沒有劃痕。
祝福彎曲手指,輕輕攥了攥,然後放進口袋裏:“謝謝。”
“再見。”他又說,面無表情。
祝福沒有看梁靖的表情。或者說他看了,可是很久之後恍惚地想起,竟不知梁靖當時究竟是什麽表情。
他只是,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走了。”祝福轉過身,手插在口袋裏,将礦泉水瓶放在桌上,沒有再回頭。
梁靖始終看着祝福的背影,就好像祝福曾經的那樣,一動不動。
而祝福轉過身的瞬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