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很多年後祝福回想起當初坐上飛機時的心情,依稀不可辨認究竟是以怎樣一種心态離開的。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決絕。或許是潛意識中始終隐藏着一個念頭,就像是記憶中被縫合的褶皺上的一只線頭,拉住輕輕一扯,就能輕而易舉将它抖開來——他從沒有真的想要結束這一切。或者說,他知道一切還沒有真的到結束的時候。
這個研究所的名額是他林氏争取到的,因此沒有太充足的準備,只能在美國落地之後重新準備一些要求補考的事宜。這花了祝福整整四個月。
四個月裏,他曾給梁靖打過兩次電話。
一次護士說梁靖不在,一次轉給了梁靖,但祝福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他在聽到對面說,該打針時,輕輕挂了電話。
但他想,梁靖也一定知道是他。
于是他放下心裏的不如意,将過去的一切抛在腦後。祝福前所未有的感覺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和環境,自己的生活是嶄新的,再次變得一塵不染,令他有勇往直前的沖動。
已經多少年沒有過了。
上一次有這種沖動,還是下決心和梁靖一起走下去的時候。
祝福努力适應這一切,努力習慣語言環境,不痛的文化環境,社會環境,包括當地的潛規則環境。最快能改變一個人的不是時間,是環境,這話說得的确沒錯。
他開始會做一些簡單的西餐;報告書和論文上出錯的地方越來越少;去圖書館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也漸漸會多去健身房,海灘;學會了沖浪,還學會了打橄榄球,棒球,或者和許多一起去看曲棍球賽。一切細小入微的變化慢慢積攢,讓祝福回過頭時卻茫然地發現,自己和過去的生活已經是天翻地覆。
原來已經走出去那麽遠了。那些不堪的過去,被他很遠很遠地抛在了身後。
也許再不會回去了吧?
他想。
有一天,他無意中在舊朋友的相冊中翻到了梁靖的照片。
梁靖剪了短發,人瘦了不少,因此看上去更高挑了。照片裏朋友和梁靖肩勾着肩,梁靖在笑,卻不是過去沒心沒肺的那種開懷大笑。不知是不是祝福的錯覺,總覺得梁靖的笑變得內斂,沉穩,溫和了許多。
在看到照片時,那種不可名狀的,直擊心底的碰撞和震動,讓祝福忽然醒悟過來——原來就算一切被遠遠地抛在身後,對梁靖,卻始終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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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一切都不會忘記,只是沒想起罷了。
當你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所有的一切感覺就像潮水洶湧地回歸。
就是這樣的感覺。
從朋友那裏得知,梁靖已經出來了。但出來沒有多久,這兩個月還在調理身體。
戒毒給他留下了巨大的身體創傷。聽說剛從那個地方出來時,人瘦的就是一把骨頭。朋友卻說,梁靖看上去卻很有精神,一點都不像生活無以為繼的樣子,反倒像還充斥着希望。
這兩個月裏,梁靖不停地吃,健身,逐漸恢複身體體能,質量,現在他一天三個小時地去健身房,很快又有了當初體格的影子。
祝福聽到這些時,是真心為他高興
可他又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不是應該給梁靖打個電話。
就在他左右踟蹰,猶豫的時候,梁靖的電話已經從大洋彼岸打來了。
原是朋友接到了祝福的電話,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梁靖。
在他們感情的後半段歷程中,梁靖始終作為被動的那一個,沒有選擇的權利。就祝福要分手,那麽他也只能接受;祝福若不原諒,他則一生贖罪;祝福若沒有聯系他,他就只能等。
但梁靖的确沒有放棄任何一個可能,就像此時此刻。
祝福接到電話時,是淩晨五點,天微微亮。
比平時早起了兩個小時,他腦袋還是暈乎乎的。只知道手機挂掉了一直響,就爬過去關了機,繼續睡。
一直睡到了六點半,做了個夢,夢裏似乎是有梁靖的,又似乎是沒有的。大體什麽內容,祝福卻記不得了。他只記得夢裏自己很傷心,很難過,甚至流了眼淚,可後來又充斥着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連心跳都變得異常快。
在一陣陣悸動的心跳裏,祝福醒了。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種默契牽引着他,他開了手機,第一時間給那個淩晨五點的陌生號碼回了過去。
“祝福?”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有短短的一秒,好像突兀地響起尖銳的耳鳴。聲音很快消失了,祝福握着電話的手有些汗濕,輕輕地應了一聲。
“在睡?對不起。”
“沒什麽,我現在不是醒了?”祝福說。
他擡眼望着落地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陽,朝陽染紅了一片雲層。
祝福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期望聽到梁靖的聲音,很久了。
“你還好嗎?”梁靖的聲音帶着點笑,就像和一個老朋友的寒暄。
“挺忙的,你呢?”
“我在機場。”
“嗯?”祝福沒聽明白。
“我在機場,洛杉矶的機場。”
祝福愣了一下,然後不自控地猛地站了起來。瞬間的驚詫讓他有些手足無措,聲音都是顫抖了:“你到了?”
“我到了。”
不是你來了,而是你到了。
或許在兩人心中,這一天早就是既成的事實,只不過還沒發生而已。
祝福匆匆扔下一句在那等我,就套上衣服出了門。
洛杉矶平時的路很容易堵車,今天卻因為只有六七點的緣故,一路暢通。夏日已至,而加州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大片大片像要把天空也渲染。
路上只花了半個小時,到機場的時候,遠遠就看到梁靖拎着箱子,帶着一副墨鏡,穿着短袖和襯衫外套,站在路邊。
比起照片上更瘦,但已經是健康的體格。比以前黑一些,看上去也穩重了。
更想一個男人了。
祝福遠遠地看了幾眼,壓下心中異樣的情緒,緩緩把車靠了過去。梁靖呢,則是一眼就叼住了祝福,很快認出他來。
盡管祝福這段時間的變化也不小。
祝福推開門,兩人面對面,一是無言。都沒有說話,只是打開後備箱,把箱子行李都放好了,然後梁靖開了副駕駛門,鑽了進去。
路上也沒有話。
對于梁靖來說,從見到祝福的第一面,自己就像浸在眩暈裏。坐上飛機時就已經覺得荒謬而不可思議,一切跟久遠的過去對比起來,都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更遑論祝福,基本和梁靖也是同樣的想法。
兩個最熟悉的人,而今以各自不熟悉的姿态和模樣出現,都令兩人一時間沒能開口。
梁靖望着外面綠油油的葉子,伸手調了調冷風吹口:“你……讀得怎麽樣了?”
“明年一月份就能畢業了。”祝福看了一眼風口,把冷風調高了點。
“提早半年?還繼續讀麽?”
“嗯,導師有意向讓我留校。”祝福說。
梁靖沉默了一會兒:“你怎麽想?”
“不知道,也許不會待在這一個地方,也會去其他地方的吧。加州太無聊了。”
“嗯。”梁靖閉上眼。
“你這一年怎麽樣?工作找到了嗎?”祝福又問。
“沒有,啃老本。這會是客戶管理的實習,加州有分部。”
祝福聽着, 捏着方向盤的手定了一下,随後繼續從容地轉了轉:“怎麽改行業了?”
“總不能一輩子就幹這一行,也會做做其他的吧。”梁靖笑,學着剛才祝福的口吻說話。
兩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祝福把梁靖送到地址上的酒店,就先跟梁靖道別了。
他走出酒店的門,冷氣一下消散,只剩下加州陽光熱烈的氣息,溫溫地燙着皮膚。祝福站在門口,叉着腰望了望天,心中是喜悅的,卻又覺得陽光刺眼,讓人忍不住想流淚。
晚上七點鐘,梁靖約祝福吃飯。祝福因為還有些事在忙,就沒有回複,一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才回了個電話。
梁靖那邊聲音而也是淡淡的,跟他多說了兩句,就讓祝福多休息,早點睡。
那一天,祝福的确是在忙,忙的是第二天演講的事。他的資質不錯,已經常幫着導師代課,代演講,現在已經是半個助教。只是他還始終做不到教授游刃有餘脫稿的演講方式,每次演講之前總是要做三四天的準備工作。
這次就是為周五的一個論文讨論演講做的準備,整整一天,祝福也很疲憊。但挂了梁靖之後,卻又發現心不靜了。
令他吃驚的是,本以為周末沒能見到梁靖,卻讓祝福在周五的演講會上見到了。
當時他站在講臺上,袖口撸到肘部,撐着講臺往前傾身,目光掃過底下的學生,忽然就定住了。
梁靖坐在倒數第四排中間的一個位置,還裝模作樣地帶了一副無框眼鏡。不同于其他學生,小轉桌上沒有電腦也沒有講義,光禿禿一片,只直挺挺坐在那裏,翹着腿,卻專心致志地看着他。
祝福一個愣神,瞬間忘了詞,久久地失語在臺上,尴尬了好一會兒。
等他回身,出了一身冷汗,才漸漸想起自己下面要說什麽。
梁靖一定是留意到他的目光了。
剛才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四目相對,就像有細小而不易察覺的電流在流動,隔着重重人群,準确地讓彼此都感受到對方。
祝福後二十分鐘幾乎是心不在焉,目光也有所避退,不在刻意地往臺下看。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怕對上梁靖那雙眼,不是怕梁靖,而是怕那種感覺。有一瞬紊亂了節奏的感覺。
“今天就先到這裏。”祝福合上筆記本,跟臺下的學生們點了點頭,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将了下周需要預習的部分,和可以去深究的按理,就匆匆帶着本子下去了——這很反常,因為按照以前,祝福總是要留下那麽十幾分鐘,解答其他學生不懂的問題。這是教授講課時大家所不能享受的待遇。
梁靖還坐在那裏,沒有走。他看着祝福匆匆離席,摸着額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也起身,在一群二十歲的年輕人中沉默地走出去。
祝福就站在門口等着梁靖。
梁靖顯然是沒想到祝福還沒走,腳步頓了下,随即很快靠過去。
“你怎麽來了?”“累嗎?”
兩人異口同聲。
祝福沒說話,看着梁靖。
“想來聽聽你講課,就來了。”
“嗯。”祝福低着頭,有點躁動地擺弄着一張小卡片,“下次別來了。”
“好。”
後來祝福發現,這天說的話基本沒什麽用。因為梁靖該來的時候還是來,打扮得更低調了,幾乎坐在最後面,讓祝福注意不到他。
一到下課的時候就走,也不多停留,像是多留下一刻就會給祝福造成困擾的。
祝福也從剛開始的不自在,到後來漸漸恢複到自如的侃侃而談。梁靖來或者不來,對他來說也不是那麽大的影響了。
那也就随他去吧。
只是,令祝福始終不解的,不僅僅是梁靖這一種方式的行為。
這段時間裏,方方面面的,梁靖都從很多地方和祝福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聯系。譬如也會在祝福途徑的路上吃早餐,會偶爾給祝福發短信,微信,也會偶爾打個電話。會來學校聽他講課,也會在峽口的時候匆匆離開。
兩人真正交流的機會,并不算多。
祝福知道梁靖也忙,他已經開始在公司實習,而公司離市中心還有段距離,更是離他學校有些遠。開車過來,少說也要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
梁靖靠近祝福,卻始終不是進攻與掠奪的姿态。而是一種溫和的,低調的,沉默寡言的姿态。
這也是令祝福感覺到的,與曾經的梁靖最不同的地方。
若感情向來如蓬草,此時的梁靖更像磐石。不移,不動,不曾承諾,不曾讨求。可他就在那裏,祝福知道。
日子一天天地過,潮汐潮漲,日落日升。
他們各自都有要忙的事,也在愛情之外逐漸壯大自己的堡壘,不動聲色地讓生活走向更穩定的一個方向。
其實交集也沒有那麽多。
有時候祝福從學校出來很晚,會看到梁靖站在某棵樹,火躺在某個長椅上等他。旁邊放着鹵蛋,或一盒酸奶,那往往是他跑了很遠,或自己做的。也有的時候,兩人忙起來一周都見不到一面。祝福在學校裏的時候,看着外面昏黃的街燈,他想,梁靖是不是已經來了呢?他也不知道,因為在事情做完之前,他也不會出去。
再後來,夏天就過去了。
聖誕節那天,祝福剛好在趕一篇論文。所有的聚會和活動都推掉了,把自己關在導師辦公室和圖書館裏,熬了整整兩天。第二天早上出門的時候,看到門把上挂着一小塊蛋糕和一盒烤雞,裏面還有一罐啤酒。
沒有留言,也沒有什麽短信電話,但他知道是梁靖來過了。
再後來,就是春節了。今年春節的冬天,不是很冷。可聖誕節時沒下的雪,在大年三十的這天夜裏紛紛揚揚地飄下了。
國內是大年三十的百日,而按照加州本地的時間算,已經是大年初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