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梁靖醒來時,祝福已經不在身邊了。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他按了護士鈴,找到醫生,然後靜靜坐在床邊,聽醫生把自己的身體狀況全部說完之後,點了點頭:“請幫我辦出院手續。”
醫生夾着病歷板,上下看了看梁靖:“你确定?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們不建議出院。”
“麻煩幫我聯系當地的戒毒所。”梁靖沉默了一下,說道,“那裏會配置醫生,也會因為我的身體狀況而調節治療進度。貴點沒關系,要盡快……不,今晚就能入住的,可以嗎?”
醫生大約是從沒見過能在經歷了這種事後這麽快冷靜下來,并且理智地把自己丢到戒毒所的人,不禁一時間愣了一下。
梁靖拿過一邊的外套,已經開始穿衣服:“那就這樣,這兩天的費用,我……”
“這個不用擔心,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先生已經付過錢了。不過警方之後還需要你的配合調查,當然,以你的健康狀況為優先。”醫生點了點頭,“不過要是去戒毒所的話,是最好的,平時他們可能回來找你。這都是他們要我交代你的。”
梁靖提不起什麽興致,聽着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
等他起身走出房門,醫生抱着病歷望着梁靖的背影,搖了搖頭:“恢複能力未免也太強了。”
當天下午,梁靖就接到了醫院的聯系電話。
簡單地收拾了衣物,和生活所需品,梁靖當天晚上就辦好了手續,進了戒毒所。
這一整天的過程裏,他始終沒有聯系祝福,而祝福也沒有聯系他。
梁靖病發的時間,基本上是一天兩次。
發病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覺得是扭曲的,恨不得自己去死。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活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之中。
醫生依舊會給他注射抑制劑,所謂的抑制劑,其實也就是摻和了毒品本身的。但每一次都不會給梁靖需要的足夠的量,再根據每一段時間的毒發,依次減少用量。
一開始的日子是最難熬的。梁靖甚至有一段時間絕望地認為,生活是沒有什麽奔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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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更不知道這樣痛苦的折磨究竟要承受多久。平靜下來的時候,他時常在想,是不是這就是老天讓他贖罪的方式。
他曾經帶給過祝福的一切傷害,都終将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回歸到自己身上。
而他也在想,如果是這樣,那是否祝福曾經被他所剝奪的幸福,未來也會有和自己同樣的境況,以一種別的方式,重新回歸在祝福身上呢?
這是唯一一點,讓梁靖想起時,會心平氣和,覺得欣慰的事情了。
以至于多久沒有見到祝福,他都不再像過去那麽傷心欲絕。
冥冥之中,他仿佛知道祝福與他心意相通,就好像兩人多年來培養的默契,祝福知道他在受苦,也知道梁靖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狼狽的,受苦的模樣。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每每唯獨在想到祝福的時候,梁靖會覺得,日子還是有奔頭的。
祝福來到戒毒所的那一天,是個晴空雲朗的日子。
這是梁靖進戒毒所的第十七天。
十七天,生生四百零八個小時,兩萬四千四百八十分鐘。
祝福不知道是否對梁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淩遲之苦,但祝福知道自己并不好受。
他來的時候,梁靖正在發病。
他被綁帶緊緊地綁在床上,渾身皮膚通紅,嘴裏塞着防止咬傷的器具,雙目通紅。
有護士進來撤掉他嘴裏的東西,梁靖幾乎就忍無可忍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吼。
“有人來看你了。”年輕的小護士說,“大概是你非常重要的人吧。他就在門外。要讓他進來嗎?”
梁靖自然之道她說的是誰。
“不,讓他走……”梁靖忍着痛苦,用被折磨後僅存的理智艱難地說話,“讓他走,不要進來……”
“好。”護士沉默了一下,将器具重新擺弄好。她日日對別人的痛苦司空見慣,這時也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擦了擦梁靖額頭的汗,“熬過這一次,就能見到他了。”
她不知道這一句話,也恰恰是此時正承受着痛苦的梁靖,所最需要的一句話。
她也沒想到的是,即便向祝福說明了情況,門外的這個男人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坐在了房間對面的椅子上。
祝福看上去眉眼都很好看,目光卻渾然複雜,令人看不出情緒。可他的腰板挺得很直,就這麽坐在門外,始終沒有挪動過。
護士見過很多的陪護,或者親人,朋友,他們大多是不忍心聽的。
但這個男人,他坐在那裏,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但就令她有一種,他明明是在承擔着一切的感覺。
祝福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他就只是坐在那裏。
他知道一牆之隔,他最愛的人,正在受苦。
而他就只是坐在那裏。沒有流淚,沒有脆弱的神情。
卻始終挺直着腰板,一動不動地坐了整整三個小時,雕塑一樣的。
熬過毒發的這段時間,是漫長的,也是痛苦的。房間裏一般會有安排好的專業人員看護,整個過程也非常折磨人的意志。
在這裏長期工作的人,都已經對人的痛苦有着最深的了解。就好比梁靖被折磨的這三個小時裏,他身邊的人只是為他提供最好的控制需求,整個過程中誰都沒有說話。
梁靖當然也就不知道,祝福自始至終,都坐在門外。
和他一牆之隔的地方。
聽着門裏頭的動靜,祝福也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痛苦的。
原來愛過恨過放棄過,這麽長時間,兩個人的心卻始終長在一起。這麽多年,就如同連體嬰兒一般,這段關系,打斷骨頭也連着筋。不論有多疼。
又半個小時後,房間裏的人出來了。梁靖似乎已經收拾好,也重新打扮了自己。
他穿着一套病服,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一個抽緊脊背直挺挺地坐着,一個扶着牆站着。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了彼此一會兒,兩人的眼中,都不曾流露出脆弱。
半晌,祝福站起身,上去扶住了梁靖。
梁靖也沒有說話,任由祝福把自己扶回了房間。
祝福能來看他,他很高興。
他高興地不是祝福對他的關心,而是在他走出病房時,看到的那個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的祝福。
原來他始終在離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沒有離開,更沒有沖進來。
因為他知道,對梁靖而言,此時最需要的不是自己的支持,心疼,或其它的什麽。梁靖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堅忍地挺了過來,而祝福也可以。
所以他始終沒有進去。
那是他給梁靖的尊重。
那也是一直以來,他愛梁靖的方式。
此時此刻,就在此地,梁靖也看懂了祝福愛他的方式。
他覺得,一切都像重新有了希望。
而自己剛剛才受的那場苦,也已經是值得的了。
兩人坐在床邊,彼此相互看着對方,忽然都有些恍惚,仿佛很長的一個世紀都沒有相見,沒有彼此這樣平靜地相對了。
一時間,勝過萬語千言。
良久,祝福開了口:“我要走了。”
梁靖也擡眼看他,光打在他臉上,他的瞳仁是透明的。
“去哪兒?”他問。
“去美國。”
梁靖于是點點頭,側過目光去看旁邊的窗戶,看外面的飛鳥。
兩人又好一會兒沒說話。
“我把工作辭了,房産證我放在保險櫃最下層,我不要了,留給你。密碼還是原來那個。存折也還在,我轉了四十萬的賬,接下來一年用。”
祝福每說一點,梁靖就認真地點一下頭。他看上去有些疲憊,也沒有了前幾日的瘋狂,對兩人執迷不悟的那段時光相比,祝福和梁靖都與過去判若兩人。
他們只是很平靜地說這話,就像一對老朋友。
“我走之後,照顧好自己。”祝福盯着梁靖說。
梁靖又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問:“還會來嗎?”
“我不知道。”祝福如實說。
“去幹什麽?”他又問。
“讀研。”祝福說,“心理學。”
“噢。”
兩人又安靜了。
“你有一個好名字,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梁靖轉過頭,笑了笑,伸手輕輕碰了碰祝福的臉,又很快縮回手來,“也許等有一天我從這裏出去,還能見到你。如果你願意,就等等我。如果不願意,也沒關系的。”
“我知道了。”祝福垂下眼睛,也只是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
“這麽急。”梁靖又笑了起來。
“如果後天走,我就明天才來看你。”祝福又說。
梁靖點了點頭,沉默一會兒:“那麽我還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希望在你走之前親自告訴我。”
“你說。”祝福一動不動。
“關于那之後的……從我最後一次見到楚思楠開始吧。”梁靖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祝福猶豫了一會兒:“好。你也應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