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伏火宮宴席未散,主人卻早早失了蹤影。
绾羽進得殿來,有人拉她喝酒,她只拒了,轉了個彎,進到後殿。
她看見淩冶王正斜靠在寬大的王座上,衣衫下擺露出剛勁有力的長腿,足下玄色長靴邊沿繡着金色絲線。他以手撐額,看不太清神色,但似乎很疲憊。
堂下站着她的師父崔衡。
“她拿了什麽?”沒等绾羽禀報,座上的男人主動發話。
绾羽柳眉微蹙,抿了抿唇,回禀道:“王上,風月姑娘拿了……十幾顆匿形珠。”
“沒別的?”
“沒別的。”
“出去吧。”
绾羽聽命正要往外走,卻聽崔衡道:“王上,要不要派人護送?”
淩筠灼斂眸,端起茶盞抿一口,漫不經心道:“她是什麽人,值得崔先生如此記挂?”
崔衡:“……”不是你的人?
氣氛有些微妙,绾羽識趣地退了出去,崔衡也很快跟出來。
“小羽,你跟去護送風月姑娘。”
绾羽莫名:“王上不是說……”
崔衡嘆氣:“千來歲的大妖了,連口是心非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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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兒愚鈍。”绾羽趕忙認錯,“我這就去。”
“等等。”崔衡叫住她,走近了幾步,“你若不願,我另找旁人就是。”
“師父……”绾羽擡頭看向崔衡,面色赧然,“我……我只是覺得,她未免太沒骨氣,寶栖閣的東西,說拿就拿,若是我……”
“若是你遭了嫌棄,必然不沾人一分一毫。”崔衡看出徒弟的心思,臉上仍帶着笑,“小羽,你在規則裏生活太久,是不是忘了上靈界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弱者不想盡辦法自保,難道要哭求強者的保護嗎?”
“徒兒慚愧。”绾羽心中又羞又愧。在她眼裏師父已是強者中的強者,尚能共情弱者,而她這個事事受師父庇護的弱者,竟還在嘲笑比她更弱的人沒有骨氣。
“行了,去吧。”
目送徒弟走後,崔衡微微嘆了口氣,轉身回屋——他還得跟前來道賀的大大小小的淩冶妖怪應酬。
這種事王可以撂挑子,他不可以。
夜半,殿內喧嘩暫歇,淩冶王的心腹之臣醉倒一片,待他從後殿走出來,只崔衡滿身酒氣地迎過來。
“王上。”
禮數周到,眼神清明,半點不像醉酒的樣子。
“跟我去岩火洞走一趟。”淩筠灼看也沒看其他人一眼,背負雙手徑直往外走。
“好。”
淩筠灼在前面沉默着前行,看樣子也不是很趕時間。
崔衡遠遠地跟在後面,估摸着自己身上的酒氣已經被外面的風吹散得差不多,才上前兩步,走在淩筠灼側後方:“王上,可是去看決炎?”
他這話屬于明知故問,伏火山東面有數十個岩火洞,真正派上用場的就只那一個。
下午他跟容烈、許桑原本要跟着淩筠灼去岩火洞,結果行至半路出了點“岔子”,王上心情不好,最終沒能成行。
如今那“岔子”卷了匿形珠跑路,決炎也算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這種屁話加廢話,王上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崔衡也不在意,厚着臉皮繼續道:“當年我就覺得奇怪,決炎這家夥好戰,對婚嫁俗物向來不感興趣,怎會想出用自己的鱗粉作為婚書染料的主意來。”
決炎是兩千年修為的雙頭赤蛇,其鱗片是尚好的藥材,也是紅得十分豔麗的染料。當時崔衡以為決炎如此提議算是對淩筠灼成婚的一點心意,卻沒想到那家夥包藏禍心。
他原本打的主意是設計讓明光劫掠芫茜仙子,逼淩筠灼就範,誰知堂堂淩冶王的婚書竟沒送出去,明光尋着赤蛇鱗粉的氣息,反而遇上了形單影只的淩筠灼。
“我查過了,決炎與明光并未有正面接觸,只悄悄讓人放了消息,原本只想着利用一二,誰知最後卻送對方入了黃泉。等他死了,兩人在下面估計有的打。”
淩筠灼輕蔑一笑:“蠢貨。” 他淩筠灼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自斷臂膀,即便那人是芫茜。
“也不盡然,試想王上若真娶到芫茜仙子,新婚妻子被擄,王上卻顧惜自身不施救,那林家會怎麽看你,若隔壁的蕭家再趁機游說,兩大家族聯合起來跟淩冶作對,到時王上又如何自處?”
淩筠灼:“我身陷險境,于他又有何益?決炎他兩個頭卻只長了半副腦子?”
“……”王上失憶一趟,倒是越來越會罵人了。崔衡輕咳一聲,解釋道:“這倒不是,他是想跟你合丹。”
所謂“合丹”,是一種上古秘術。傳聞有大妖九尾白狐在與另一大妖鬥法時身受重創,妖體幾近身死,于是借用另一只三尾狐妖的健康軀體養着自己的內丹,每半月回本體一次,如此加速本體恢複。
被借用軀體的三尾狐體內養着兩顆妖丹,時日久了,竟也借着對方的妖力修出了九尾。
這種秘術只能在種族相近、妖力差距也非天塹的兩妖中進行。蛇與龍種族相近,決炎妖力深厚,又是淩筠灼的屬下,所以如果淩筠灼受重創,不得不借用別人的妖體養內丹,決炎确實是他的最優選擇。
“他想借我化龍?”淩筠灼冷笑一聲,“荒謬!”即便真到了那個份上,他又怎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一條蛇?
“我也說他天真。”崔衡道,“你道他為何總與我不對付,便是恨我勸你與各域交好,害得他沒有跟你合丹的機會。”
淩筠灼冷哼一聲,再不言語,化作一道流光向岩火洞而去。
“嘭——嘭——”
剛靠近岩火洞,便能感覺到輕微的山體震顫,似有什麽東西在從裏面自內而外地撞擊。
洞口不時噴發岩火,此為真龍之火與山體內精純的上品靈石發生反應合造出來的火,若沒有深厚的修為,靠近則死。就連崔衡過來,也不得不動用靈力為自己設下多重防護結界。
洞不大,僅容一人通行,淩筠灼與崔衡一前一後走進去,順着通道繞了兩圈,便看到一間石室。
裏面一條身長數丈、如成年男子腰身粗細的雙頭赤蛇正狂躁地撞擊着石室內的結界,只是每撞擊一次,身上便顯出盤旋纏繞的金色鎖鏈,正是這鎖妖鏈與結界的雙重禁制,讓他逃脫不得。
“淩筠灼!”蛇妖的一個頭亮出鋒利的毒牙,另一個頭兇猛地沖淩筠灼噴出火焰,只是半途便被結界攔下。
淩筠灼在結界前站定,觀賞着背叛者的惱羞成怒。
決炎看着傲立眼前的淩冶王,一只蛇頭不自覺地搖晃:“不,不可能,沒有我相助,你怎麽可能恢複得這麽快?他們說你殺死了明光,區區數十年的蟄伏療養,便能換明光一條命?絕不可能!”
淩筠灼靜靜地看着昔日屬下瘋狂的模樣,一語不發。
決炎:“哈,我知道了,你是外強中幹!其實你經脈寸斷,五髒盡毀,就剩這副皮囊了,對不對?你還敢回來,你就不怕你那群虎狼之臣吃你的龍肉,吞你的龍丹嗎?”
“化不了龍,你就瘋了麽?”淩筠灼終于開口,看着決炎的眼神逐漸由冷厲轉為憐憫。
“啊,原來你早知我想化龍,你早知道!”決炎複又激動起來,沖着淩筠灼露出尖牙,眼中冒出怨毒的光。
“你生而為龍,很驕傲是不是?你一定在心裏嘲笑我,笑我區區一條蛇,竟然也想化龍?你笑我愚蠢,笑我自不量力,笑我癡心妄想!”
決炎越說越恨,難以自已,噴出烈火将結界撞得“砰砰”響。
淩筠灼冷笑:“也不全是癡心妄想。”畢竟有人已經成功了。
“而且你也并不愚蠢,你很聰明,計謀缜密又周全。”崔衡微笑着插話。只可惜聰明的化龍不成,反而身陷囹圄,某個小蠢貨卻不但成功化龍,還能全身而退,甚至攪得某人心神不寧、魂不守舍,這找誰說理去。
“你缺的是機緣。”崔衡補充道,同時在心裏微微嘆氣,若決炎知道有人已經借淩筠灼化龍成功,怕是要恨得毒牙都咬碎了。
是啊,機緣。淩筠灼自嘲地想,枉他機關算盡,做盡平生不堪之事,只為求得一線生機。到頭來,卻反倒成了某只小妖怪化龍的機緣。
他早該想到的。
“淩筠灼,我也想做龍。龍有四條腿,做龍就不用蹦來蹦去的了。”
“小耗子也有四條腿。”
“可是小耗子毛毛多,髒呀,龍光溜溜的,幹淨。”
“蛇也是光溜溜的。”
“但蛇沒有龍角,不好看呀。”
“蝸牛也有角,還有房子。”
“你煩不煩,我就想做龍嘛!”
昔日對話猶在耳邊,只是他從未想過她不但真有那個野心,而且還膽大包天,竟敢直接從他身上吸食龍血。
此後種種謊言與親密,也都是為了自保,而非對他有一絲一毫的真心。他這親成的,還不如一段露水姻緣。
崔衡眼見淩筠灼臉色越來越難看,還以為決炎此番必死無疑,沒想到淩筠灼忽然開口:“決炎,我今日不殺你,你且好生活着,只要你活得夠長,心想事成也未可知?”
說完他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崔衡剛跟上,卻聽身後決炎狂怒咆哮:“淩筠灼!此次你得以幸存,幾分靠實力幾分靠運氣你自己心裏清楚!天道眷顧你一回,不會眷顧你一世,你之所得,終将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淩筠灼置若未聞,徑直走出岩火洞。
崔衡奇怪道:“王上,決炎實力不可小觑,今日不殺,恐有後患。”
淩筠灼:“決炎與明光之間誰在遞話,你都查清了?他們到底誰在明誰在暗,你也清楚了?”
“這個……他從前不肯說,今後也不會說,留之無用。而且正因他有同黨,各個擊破總比給他們機會裏應外合要好得多。”
“行了,我心裏有數。”淩筠灼不耐煩道。
“是。”崔衡不再勸。淩筠灼既然如此堅持,那便一定有他的理由。
回到伏火宮,淩筠灼習慣性地要往仰天殿去,忽又想起什麽,駐足片刻後,調轉方向回了寝殿。
此時已是後半夜,淩冶王沒有讓侍女守夜的習慣,白日守在此處的侍女們皆已回去歇下,院裏空無一人。
迎接主人回宮的暖黃色燈籠仍亮着,樹上還飄着漂亮的彩帶,院子一角的幾條卻不知做了什麽孽,竟被抓成了流蘇。
淩筠灼不自覺地走近,一眼便看到地上被踢得亂七八糟的沙土,以及那個不寫大點根本“裝不下”筆畫的字。
字雖殘,尚可辨認。
真醜,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醜的字。
他更不敢相信這麽醜的字居然是自己教出來的。
回到屋內,書桌上醒目的抓痕,以及更醒目的紅色殘頁吸引了淩筠灼的注意。
是那本破損的婚書。
拿起看一眼,淩筠灼哂笑出聲。難得,她還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東西。
指間火焰躍動,殘頁瞬間被焚為灰燼。
淩筠灼雖效仿人間帝王,自封了尊位,卻從不肯學學人家如何勤勉施政。淩冶王的時間大多用來修煉,北域大事小情,都落到了崔衡的頭上。
之前淩筠灼與明光大戰後音信全無,縱然崔衡堅稱淩冶王還在世,總有不信的,其中或再有膽大的,便開始興風作浪。
近日淩冶王回伏火山的消息已經傳開,曾有過二心的那些大妖也紛紛發來賀貼,以表忠心,但也有些個膽大皮厚的未有任何表示。
澤西城的八爪怪魚墨丸便是其中之一。
這日崔衡接到消息,墨丸不但自封澤西妖王,還強娶數十位人族年輕女子為姬妾,這不合規矩。
先前是管不到那裏去,如今王者歸來,若再放任他造作,只會讓其他地方的大妖以為淩冶王日薄西山,到時北域愈發亂了。
自從上次見過決炎以後,淩筠灼便一直在錦宸殿後面的離火洞閉關,半個月來只出現過兩次,氣色還不怎麽好,就像修為低淺的人族半年沒睡好過覺似的。
而且一出現便是将他不在的這幾十年間的舊賬翻出來發作一通,也沒厲聲呵斥,只一身凜然殺氣都足以令人膽寒了。
這種情況下崔衡哪敢去打攪他,于是找了容烈、許桑二人商議,要是他們能自告奮勇去将墨丸解決掉,自然最好。
氣人的是這倆平日裏一個比一個能吹,到了緊要關頭卻沒一個頂事的。
容烈:“你讓我去花溪,去冥幽,我二話不說,就澤西不行,老子不跟墨丸那臭貨打交道。”
許桑:“我也不去,他那泥巴坑又髒又臭,誰受得了。”
崔衡深吸一口氣,哀嘆淩冶無人可用,還是只得去王上面前讨沒趣。
他剛走出仰天殿,迎面便見绾羽匆匆拾階而上。
“小羽,風月姑娘可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绾羽走到他跟前,面上略有些不自在,似在思量什麽。
“怎麽了?”
“師父……”绾羽還在掙紮,說話吞吞吐吐,“風月姑娘……”
崔衡急着找淩筠灼,邊走邊說:“直說無妨。”
“風月姑娘在比武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