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藥靈,你的小夥伴不要你了。”淩筠灼半躺着緩緩說道,像陳述事實,又像是蠱惑。
眼前的小藥靈已經哭了兩個時辰,他不會哄人,更不會哄這種低等靈物,他只會火上澆油。
“嗚嗚嗚說了不準叫小藥靈,人家要做妖怪的。”小藥靈哭着說。
“好吧,小妖怪,你的同族不要你了。”
“嗚嗚嗚嗚我怎麽這麽慘,他們不要我,還要被你這個髒兮兮的醜八怪嘲笑,嗚嗚嗚我太難了……”
“你再仔細看看,我已經不醜了。”
小藥靈睜大黑豆似的圓眼睛一看,呀,果然好看了。
可是別的妖怪和人類再好看,也不會有他們藥靈好看呀。小藥靈舍不得同族,又哭着跑出去,把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
一天一夜後,它徹底放棄,又回去找那條已經不那麽醜的大惡龍。
大惡龍變回原形氣息奄奄地躺在那裏,把小藥靈吓壞了,要是他也死了,誰來帶它出去呀。
“淩筠灼,淩筠灼,你不要死,嗚嗚嗚。”小藥靈傷心地喊着,不知喊了多少遍,最後終于看到他睜了眼。
“淩筠灼,我是我們族群最聰明的,治傷可厲害了,我幫你療傷,你恢複後帶我離開這裏好不好呀?”
“就你,能有多厲害?”大惡龍半掀起眼皮,意興闌珊的樣子,明顯不信它。
“我真的很厲害的!”小藥靈連滾帶爬地來到大惡龍身邊,吭哧吭哧地施展治愈之術,圓滾滾的身體在龍鱗的裂痕上蹭啊蹭,如此醫治一番後,大惡龍的傷确實好了許多。
“怎麽樣,我厲害吧?”
大惡龍這才信了它幾分,不情不願道:“行吧,看你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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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藥靈開心得打滾,這下好了,它終于憑自己的努力找到出去的希望啦!
“小妖怪,做什麽又哭了,被誰欺負了?”
“小妖怪,外面什麽聲音,你又跟人打架了?”
“小面團,做妖也要有骨氣,這次輸了,下次再打回來。”
“小面團,不要再罵別人醜八怪,在他們眼裏你也很醜。”
一聲聲的小妖怪、小面團出現在淩筠灼的腦海裏,這只圓滾滾的小東西在淵底陪了他八十年。突然有一天,當他再次醒來,它已經變成細細長長的一條。
她說:“你答應……要娶我為妻的。”
淩筠灼像是受到某種驚吓,一下子從記憶中蘇醒。
他猛地睜開眼,記憶碎片被拼湊得七七八八,他卻突然好像不認識自己。
“娶它……為妻……”淩筠灼驚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真的娶了一只低等靈物為妻?
外面原本有三人在等,明燈老是轉來轉去,崔衡實在受不了他,将姐弟二人都遣走,自己獨自在洞外繼續等候。
他等了五個時辰,太陽快落坡時,終于看到淩筠灼從洞口拾級而下,腳步輕緩,表情還有點呆愣。
“王上!”崔衡急忙迎上去。
聽到他的聲音,淩筠灼的表情才恢複過來。
“崔衡,我讓你安置的那群藥靈呢?”淩筠灼一邊往前走,一邊問,比進洞前的淩筠灼眼神中多了一絲冷厲。
這句話仿若一顆定心丸,崔衡終于徹底松了口氣,跟在淩筠灼身後。
“早就安置好了。不過……當時似乎死了一只,丢了一只。”
淩筠灼沒接話,崔衡繼續道:“據說死的那只是整個呼呼山腦子最好使的,丢的那只是腦子第二好使的。為此他們大長老天天哭,一路上哭得厥過去好幾次。”
崔衡說話時面帶笑意,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淩筠灼冷哼一聲,可不是腦子好使嗎,都騙到他頭上了。
“丢的那只叫朝雲,死的那只似乎叫……風月?”說到此處崔衡頓了頓,笑了,“不過藥靈化形後都會給自己另取一個名字,所以那只叫風月的藥靈,跟錦宸殿那位風月姑娘,應該是沒有半點關系的。”
淩筠灼腳下一頓,崔衡的話倒是提醒了他,心念一轉,換了個方向往前走。
崔衡訝異道:“咦?天都快黑了,王上不回錦宸殿嗎?”
淩筠灼:“閉嘴!”
崔衡:“……” 啧,都說伴君如伴虎,偏偏他伴的是條比虎更兇猛的惡龍。
風月在錦宸殿等了整整一天,也焦躁了一天,不知不覺用爪子将淩筠灼的書桌刨得坑坑窪窪,木屑飛了一地。
将所有可能發生的不堪場景都想過,最後風月終于平靜下來。
她打定主意,如果淩筠灼要打她,反正也反抗不了,那便受着,總歸他不能真将她打死,挨了這頓打,她便再也不欠他什麽,走也走得潇灑。如果淩筠灼不記仇,那她就厚着臉皮道個歉,往後仍做他的妻子。
可是等到落日西沉,仍不見他回來,風月越發擔心起來,難道崔衡跟第二玄武合謀坑害了他?
她想越坐不住,想出去看看,跑到外面才想起淩筠灼臨走前設了結界。
“蠢龍!關我做什麽嘛!”風月又氣又急,回到屋內,待平靜下來,才想起她還有生鱗。
于是趕忙将鱗片取出,注入靈力。
“淩筠灼,淩筠灼,你怎麽樣了?第二玄武的辦法不奏效嗎?還是你遇到了什麽危險?”
“淩筠灼你回答我呀!”
如此反複數次,始終沒有回音。她失了耐性,變回龍身跑出去對着結界一陣亂爪亂刨,卻撼動不了分毫。
“吼!”
焦躁的龍吼傳遍了整個錦宸殿,守在外面的侍女吓得直哆嗦,商量一陣後派了一個去仰天殿彙報。
消息傳到淩筠灼耳中時,他正在堂上與崔衡等人議事。
“你去,告訴她我有要事,不回寝殿。”
侍女退出去後,淩筠灼說繼續,但下面的人都看出他有點心不在焉,果然沒過多久,他斜靠在座椅上,手輕輕一揮,将衆人攆了出去。
出來後,虎妖容烈咋呼道:“風月姑娘是誰,王上帶了美人兒回來?”
王上是崔衡接回來的,問的自然是崔衡。但豹妖許桑一如既往地跟他唱反調:“廢話,不是美人能進王上寝殿?”
崔衡沒多說,警告道:“此事不可外傳,記住了。”
一個美人而已,有什麽保密的必要,容烈不明白。但崔衡這麽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容烈口頭上應着,心裏充滿了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美人才能住進王上的寝殿?他不禁向錦宸殿的方向望去。
此時的風月也正望着仰天殿的方向。
侍女回來時一臉喜色,怎麽看也不像她們的王上被奸臣殘害了的模樣。
侍女說淩筠灼在議事,很忙。這讓風月有點懵,如果淩筠灼恢複了記憶,不該第一時間跑過來質問她嗎?
如果沒有恢複記憶,他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扔下她不管,還有什麽事能比與她團聚更要緊?
風月想不通,又将侍女叫過來,問她淩筠灼身邊都有誰。
侍女聽到淩筠灼三個字隐約皺了下眉,但還是如實相告。
這麽多人,或許真有要緊事?看來真的已經恢複記憶,那他很可能辦完事就要來收拾她了!
想到這裏,風月急忙回到卧室跳上床,變回龍身将自己蜷縮起來——人類的細皮嫩肉不抗揍,有龍鱗護着安全些。
她想象着一會兒可能遭遇的疾風暴雨,吓得縮在床角瑟瑟發抖,不知過了多久,她都把自己抖得睡着了,也不見淩筠灼來找她算賬。
再次醒來,已經是次日清晨,風月聽到外面人聲嘈雜,推開窗,一眼望去,見侍女們忙做一團,有的在打掃,有的在澆花,還有的在樹上挂燈籠。
熱鬧得仿佛有什麽喜事。
風月凝神靜聽,那邊傳來只言片語。
“王上可算回來了,我就說,王上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後日接風宴會來好多大人,這幾天咱們有的忙了,得把宮裏好好收拾一番。”
“王上不喜歡太花哨,咱們裝飾的時候可得注意着點。”
接風宴?看來他鐵定是恢複記憶了。
可是為什麽不回來,就忙到找她算賬的時間都沒有嗎?
風月不傻,隐約覺得淩筠灼說不定是沒想好怎麽處置她,所以才遲遲不來,她因此而越發忐忑,犯了事等着被宣判是一件極折磨人的事情。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淩筠灼始終沒回來,殿外的侍女忙忙碌碌地灑掃、裝飾、說說笑笑,好像她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風月終于受不了,剛準備沖出去将結界撞得砰砰響,引來旁人注意,結果卻發現結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撤了。
她沿着主道走出去,一路遇上的侍女,認識她的,行個禮,喚聲風月姑娘,不認識她的,便拿奇怪的眼神遮遮掩掩地瞧她,就仿佛她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這兩天本來已經等得十分暴躁,這種眼神越發激起了風月的兇性,她眉目一凜:“看什麽,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踩響聽!”
侍女們吓得紛紛退避,風月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憑着直覺往仰天殿的方向走去。
行至一段回廊處,她遠遠看見地勢更低一點的廣場上,淩筠灼帶着崔衡和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大妖向北而行。
她猶豫着想開口喊,嘴巴卻像是被糊了漿糊。
淩筠灼身上換了件嶄新的玄色法衣,樣式、繡紋與之前那件相似,但看在風月眼裏卻是那麽不同。許是她看慣了他穿得破破爛爛的樣子,如今換件新衣服,反而陌生了。
她就站在那裏,傻愣愣地看着他越走越遠,始終沒喊出口。待人影消失,她轉身往回走,回到淩筠灼的錦宸殿。
她不知自己還回來幹什麽,也或許只是因為更不知要往哪處去。
傍晚時分,崔衡一走進前院,便看見角落裏蹲着個小小的身影,似乎正往地上比劃什麽。他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确保世上再難找出這麽一個“天縱奇才”——只四個字也能寫得如此亂七八糟,一般人幹不出來。
他蹲下·身,用旁邊的枯枝指着那個“濡”字,饒有興致地問:“這個字怎麽寫得這樣大?”比其他幾個字加起來還大。
“不然裝不下啊。”風月理所當然道。說完才驚覺有人偷看她寫字,慌忙用手裏的樹枝又在沙土上亂劃了幾筆,站起身兇道:“你來幹什麽?”
崔衡也站起來,雙手負在身後,面上帶着微笑,很溫和:“你是個聰明孩子,王上的意思,你應該懂。”
風月一時沒回話,也學他背着手,拿腳尖去踢地上的沙土,原本就歪歪扭扭的幾個字瞬間更不能看了。
“我當然聰明啦。”風月低着頭,聲音有一點難過。
結界沒了,他卻還不回來,剛才肯定也已經發現她了,卻不曾回頭,她怎麽還能不懂呢,這就是攆她走嘛。
淩冶王不跟她這個騙子計較,不打她也不罵她,真是大發慈悲了。
“看到寶栖閣了嗎?”崔衡指着不遠處的一棟五層小樓,“那裏面寶貝可多了。”
提點到此為止,崔衡又對她笑了笑,說:“筆畫多的字,每一筆就都寫小一點,擠一擠就裝得下了,他沒教過你嗎?”
風月:“不寫了。”
永遠都不寫了。她是野妖怪,用不着寫字,會認就行。
“好孩子。”崔衡點點頭,聲音很溫柔,但到最後也沒道個別,直接轉身走了出去。
夜幕降臨,伏火宮燈火通明。
道路兩邊挂着顏色素淨的彩球和燈籠,連樹上也系着飄帶,宮中裝飾煥然一新。仰天殿的方向傳來陣陣喧嘩,聽起來既熱鬧又喜慶。
然而這份熱鬧和喜慶與風月無關。
她形單影只地下了山,一路上遇上不少人和妖,但誰也不認識她。
到了山腳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高居山頂的伏火宮,她心想今晚淩冶王終于可以回他自己的寝殿安歇了,大概會很開心吧。
其實她也很開心。懸着的心終于徹底放下,沒挨打也沒挨罵,身上還多了十幾顆匿形珠,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唯一不好的是,茫茫黑夜,遠處燈影幢幢,卻沒有一盞是為她而亮的。
那她又該去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