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淩筠灼的傷比風月以為的要重。
夙月樓一戰,他背後的傷再次裂開,一種尖銳的疼痛感由內而外,仿佛欲破土而出。若那位八爺趕到,少不了又是一場惡戰。他的情況不适合留在飛龍城。
本想帶着風月連夜趕往玄武山,這不安生的小妖怪卻非逼着他找幹淨水源給她洗嘴巴,折騰了大半夜,實在疲累,索性找了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暫歇。
“嗚嗚嗚嗚……嗚嗚嗚……”
淩筠灼半夢半醒,恍惚間看見自己腿上有個白白圓圓的團子,正嚎啕大哭。
這個小面團一樣的東西,隐約能看到鼻子嘴巴、眼睛,它哭起來的時候,鼻涕、眼淚都化成一個個晶瑩剔透的小泡泡,飛到他的身上。
拜這些小泡泡所賜,他感覺自己身上的傷口正一點點愈合。可這小東西哭得太大聲了,耳朵疼。
“不要哭了。”
小團子哭得太傷心,根本沒聽見,緊接着又抽抽起來。
淩筠灼想呲牙吓吓它,結果一掙紮,醒了。
陽光有些刺眼,他緩了一會兒才徹底睜開。咦?下巴有什麽東西?
一個白得透明的小泡泡一下一下地觸着他的下巴尖。泡泡的主人——那只折騰了他一宿的小妖怪,正歪着腦袋枕在他鎖骨裏睡得香呢。
淩筠灼:“……”她倒是會挑位置。
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夢,将手指劃出條血痕,再去觸碰風月的鼻涕泡,果然,傷口很快愈合。
所以夢中的團子是她的藥靈原形?
淩筠灼低頭看着纏在自己脖子上呼呼大睡的家夥,心道這小妖怪雖然又蠢又滑稽,但全身都是寶,模樣也還算可愛,當靈寵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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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對自己身份地位驟降有所感應,風月睡夢中一激靈,醒了過來。一睜眼便看見一張大臉,好在挺俊,否則她必然一爪子撓過去。
她翻了個身,将龍角卡在淩筠灼鎖骨上,準備繼續睡,卻被對方一把抓住後脖頸提溜起來。
“昨天的提議你想好了嗎?要不要做我的靈寵?”
大清早把她弄醒就為這?
“吼!”風月氣得沖他大吼,“休想!”
“不介意我先向別人求過親了?”
“介意!”
“那你想怎樣?”
“給我匿形珠,我回去找師父!”
“我要是不給呢?”
風月大怒:“把我騙到這麽個鬼地方不用負責的嗎?虧你還是個什麽妖王呢,大騙子,大混蛋,不要臉!”
淩筠灼:“……”
“我要是被壞人抓走,全都是你的錯!”
淩筠灼輕笑一聲:“哦,你還怕壞人呢?就不怕我?”
“哼,別以為你是妖王我就怕你,你手下雖然多,指不定哪些是盼着你死的呢!”
淩筠灼臉上的笑突然凝固,眼神逐漸變得冰冷。
盡管一起生活了數十年,大惡龍生氣的時候風月還是有點怕,嘀嘀咕咕地解釋:“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是啊,指不定都盼着我死呢。”淩筠灼冷笑一聲,又看向風月,“那我說是誰了嗎?”
“沒有,你就說有人背叛你。”風月回答得極謹慎,這話他确實說過。
淩筠灼将昨晚“買”到的犼角拿出來,把玩了半晌,告訴風月這很可能屬于鎖龍淵那只犼獸。
離開時他便發現犼獸屍骨保存尚算完整,唯獨缺了角和犼丹。犼角是鑄劍的絕佳材料,犼丹更是犼獸妖力精華之所在。盜走這兩樣東西,說明那人很識貨。
風月:“你是說,鎖龍淵下面還有大妖?”
淩筠灼未置可否,反問道:“我重傷昏迷之時,真的沒人找過我?”
風月記憶中,淩筠灼噴火燒了一衆大妖後不久便來仙潭搶了藥靈族的地盤,當時她貪睡,沒來得及跑,醒來時仙潭就只剩下她跟滿身是傷的淩筠灼了。
大長老很怕淩筠灼,另擇了個修行地,風月膽子大,又貪戀仙潭的靈氣,便偶爾偷偷去仙潭外面的石縫裏修煉。誰知沒過幾天,當她回去找同伴的時候,發現他們全都不見了。
此後她便一直跟淩筠灼在一起,從未見有人找過他。若真的有,那只能是在她回族群修行地時發生的。
然而在她編造的謊言裏根本沒有大長老和同族,自己也從未離開過淩筠灼,于是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撒謊:“那當然……沒有了。”
淩筠灼陷入沉思。看來淩冶真的有叛徒,或許那人已經來到鎖龍淵,但并未真心找他,只打算讓他自生自滅,順便帶走了犼角跟犼丹。情況有點複雜,他必須先找回記憶。
風月試探着問:“所以你暫時不回淩冶做王了嗎?”
“不回,先去玄武山。至于你……”淩筠灼頓了頓,正色道:“去留随意,我盡量幫你找匿形珠。”
風月“哼”一聲,嘀咕道:“這還差不多。”
兩人暫時達成和解,即刻啓程。
淩筠灼變回龍身,施展龍騰之術,載着風月穿梭在雲層間。
風月纏在淩筠灼的龍角上,為了省力,還特意将自己的腦袋瓜卡在黑龍角分叉的地方,遠看倒像是黑龍給自己紮了條白色的綢帶。
其實這一趟對風月來說很冒險,淩筠灼恢複記憶後定然饒不了她。但昨晚那位同族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裏,她也不敢輕易離開。
“淩筠灼,你确定第二玄武可以幫你恢複記憶嗎?”風月将自己的憂心掩飾得很好,仿佛随口一問。
淩筠灼:“總得試試。”
也就是碰運氣咯?得到答案後風月心中暗笑,祈禱那個第二玄武是個喜歡瞎吹牛的草包,她都還沒找到匿形珠,淩筠灼怎麽可以恢複記憶呢?
不過萬一第二玄武真有那個本事,她也只能祭出前輩的空間法術先逃命。
龍騰千裏,不過半日。晌午時分,兩人到達玄武山。
玄武山全是第二玄武的地盤,附近沒有大妖,只住着些小精怪,如此,風月的臭毛病又犯了。
“吼——”她一路狂吼,時不時表演一下“神龍擺尾”,将沿途的小妖怪們吓得到處逃竄。
後來又捉了只松鼠問路,瞪着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威脅道:“不好好交代就把你吃掉!”
淩筠灼:“……”
松鼠偷偷看了眼她身後的淩筠灼,趕緊收回視線,打着哆嗦說綿雨洞就在半山腰處,又仔仔細細地告訴他們怎麽走,生怕少說一句就會被抓去帶路。
打發走那只松鼠,兩人去找綿雨洞,路上淩筠灼陷入沉默。
風月兇性難訓,根本不像一只藥靈。如果任由她變異出的攻擊天賦野蠻生長,會對她的修為提升很不利。
“條兒,以後不許欺負比你弱的小妖怪。”
突如其來的警告讓風月一愣,趕忙收回正要掏鳥窩的爪子,從樹梢一下子蹦回淩筠灼身上。
“我也想欺負比我厲害的呀,那不是欺負不着嘛?”但凡妖身再大一點,她就找更厲害的妖怪打架去了。
“……”淩筠灼深吸一口氣,“我是說,行醫才是你的修行之道,不可貪玩,不要分心,否則你的龍身永遠只能這麽大。”
“你放屁,我會長得很大很大的!”風月氣得聲兒都破了,整根條兒彈起來,将腦袋瓜懸在淩筠灼面前呲起牙,“你自己還不是欺負譚豹跟黑熊,一會兒天彩石不奏效肯定又要欺負第二玄武,還說我?”
淩筠灼簡直要被這冥頑不化的小妖怪給氣死,但偏偏還真被她說中了——若第二玄武不肯幫忙,少不得要采取些手段。
“我跟你不一樣。”
大家都是龍,有什麽不一樣?風月瞪着他,氣呼呼地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憑什麽你們長得醜的妖怪可以欺負妖,我們長得漂亮的就只能被欺負?”
“……”淩筠灼忍了又忍,終于按下一把捏死這小妖怪的沖動。他堂堂神族真龍,不跟這種未開化的低等靈物計較。
“随你。”淩筠灼冷笑一聲,“反正妖身長不大的又不是……”
淩筠灼驟然停頓,驚訝地看着風月。
“我長得大長得大長得大!”風月氣勢洶洶地沖他吼,嘴兩邊的須須都翹起來了。
她好像……真的可以?淩筠灼伸出手比了比,風月的龍首已經快有他一半拳頭那麽大了。
她化龍數十年,做了那麽多年的小面條,怎的突然間成長如此迅速,難道是這幾日為他療傷讓她修為大有提升?
風月哪知自己的謊言差點以另一種方式被戳破,見淩筠灼一臉嚴肅,只以為自己将人惹怒了,吓得脖子一縮,乖乖貼在他肩上。身體服了軟,嘴上還不忘嘟哝一聲:“反正長得大。”
兩人吵架也沒耽誤行程,按照那只松鼠的指引,很快找到綿雨洞。
洞口很大,可容數人并排進入,通道蜿蜒,泉水從裏面汩汩流出,像一條地下暗河。
洞內光線很暗,但對淩筠灼來說并無大礙。他沿着暗河往裏走,不久後便看到一方極寬敞的清泉。
“何人來訪,報上名來。”一個男聲慢悠悠響起。
沿着聲音,兩人看到清泉後方的洞口趴着一只巨龜,壯碩的身體剛好将洞口堵得嚴嚴實實。
看來這裏還不是綿雨洞的最深處。
淩筠灼剛要開口,卻見那巨龜伸長脖子嗅了嗅。
“這一身龍氣呀,呵呵,果然,你沒死。”巨龜的語氣似乎很欣慰,“我就說,這天底下最後一條真龍,怎麽可……咦?”
他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珠,看向淩筠灼脖子上的風月:“啊,不但沒死,連龍崽子都有了。這麽小……是剛破蛋嗎?”
風月頓時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伸長腦袋吼道:“呸呸呸,誰是他的崽,我是他未婚妻!”
“額……”畫面仿佛陷入靜止,巨龜久久沒再動彈。
淩筠灼扶額,實在不欲多談,轉開話題:“此事說來話長,我此次前來,是想請第二先生幫個忙,不知……”
巨龜:“祖父正閉關,我幫你也是一樣。”
原來這巨龜是白黎。
淩筠灼暗自思忖一番,最終還是決定搏一搏,将自己失憶的事告訴了白黎。但他只說自己與犼大戰受了重創,并未提及雷劫之事。
生而為妖,天生的警覺性讓他對這個白黎無法完全信任。
“重創後的失憶之症倒是常見,或是靜待自然恢複,或是添些外力,只是……”白黎似乎很為難,“我卻沒那能耐替你恢複,只能等祖父出關。”
“那麽第二先生何時出關?”淩筠灼識趣地拿出天彩石。
“怎麽也得半年後吧。”白黎爪一揮,淩筠灼手上的天彩石便飛到他背甲上,“祖父與令尊交情匪淺,這個忙他一定會幫,待他老人家一出關我便通知你。”
說着他扔給淩筠灼一個海螺一樣的東西,以作傳信之用。
風月一聽,興奮得差點跳起來,真是天助她也!為了掩飾自己的高興,她故意小人之心地在淩筠灼耳旁搬弄是非:“忙還沒幫呢,天彩石就拿走了,不要臉!”
淩筠灼怕小妖怪繼續丢人,一把将她塞進領子裏,對白黎道:“好,靜待佳音。不過今日之事還請先生保密。”
白黎:“哦?你淩冶那幫子屬下也不能說?連崔衡都不行?”
淩筠灼:“對。待我恢複記憶,自會回淩冶。”
“啊,我忘了,你現在應該不記得他了。行,聽你的。”白黎将天彩石扔到背甲上,讓它骨碌碌滾下來,穩穩接住,又往上抛,玩得不亦樂乎。
風月看白黎一只大妖居然還玩這種游戲,心裏直樂,繼續在淩筠灼面前說人壞話:“他好幼稚。”
誰知這一次白黎卻聽見了。
“你個小龍崽懂什麽,我這是在占蔔!”白黎又扔了幾次,最後将天彩石收在手裏,對淩筠灼道:“今日心情好,贈你一卦。”
“先生請講。”
“機緣已現,機緣已現吶。”白黎掰扯着自己胖胖的指頭,眼睛裏閃爍着異樣的光,“淩冶王,你籌謀已久的大業将成!”
大業?淩筠灼想起夙月樓那小妖的話,微微一笑:“那借先生吉言了。”
“啧,可惜了。”白黎自顧自搖頭,“若想事成,必有犧牲。”
淩筠灼:“哦?那我須得犧牲什麽?”
白黎伸長脖子,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