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訴衷情
【 人當然是需要愛情的,即使愛神秘而痛苦,令人脆弱和不安,可也會有那一瞬間的甜蜜,勝過世間萬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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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乎算是公司新成立的第一個年會了,那時候連人事也不過剛剛入職,員工還不多,大家關系緊密,年紀也相仿,下班了也經常在一塊吃飯。林州行也經常和我們一起玩,但後來我和陳珂開始談戀愛,暫時“抛棄”了他們,就經常被控訴說,重色輕友。
年會這麽重要的公司大事,人太少了,玩不出花樣,大家就商量說,那要麽每個人帶一個夥伴來,有對象的帶對象,沒對象的帶閨蜜兄弟,帶小孩,帶爸媽,反正都行。這麽說定了,就一起跑去問林老板,林老板笑說,不就是想讓我出兩份錢。
人事鞍前馬後地吹捧他,他點頭答應,人事高興之餘還邀請他也記得帶一個人來,特別精準地拿我舉例,說,小清都答應了帶男朋友來,還出一個節目呢!
據人事說林總答應了,但是當天林州行并沒有來,毫無預兆,也沒和任何人說,總之就是缺席。他是老板,別人也不好打電話問他情況,只好我去,我避開衆人來到走廊,聽見聽筒那邊一片嘈雜,好像是 KTV 還是什麽會所,以為他是有什麽緊急應酬,就随便開了兩句玩笑說:“可惜了,你錯過我的節目,就後悔去吧。”
我忘了林州行那時候回複的什麽,好像只有幾個字,态度也沒有什麽異常,我一直沒放在心上。
現在努力去回想模糊的記憶,他好像說的是:“是很可惜。”
原來他還一直記着,我想了想,哄他說:“前兩天不是彈給你聽了嘛,你就當是……彌補一下。”
林州行酸溜溜地說:“你那是彈給我聽的嗎?你那是彈給陸鳴東聽的。”
“主要還是給你聽的,別這麽小氣嘛。”
“那你現在彈給我聽。”林州行忽然靠近,語氣有點孩子氣,“只給我一個人。”
我以為他只是在借勢發脾氣,哄哄就好了,就笑說:“好啊,那你變架鋼琴出來。”
然後林州行就彎着眼睛笑起來,舌尖舔過虎牙,得意極了,像是終于誘到一只白兔踩進獵人的鐵夾,最得意的狐貍也不過如此,一只手拉開帳篷一只手過來牽我,嘴裏說着:“來。”
跨出帳篷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忘了其他所有事情,輕輕地一聲驚呼,只因為眼前的場景實在太夢幻太美了,夜色深藍如墨,湖面上籠罩着輕盈的霧氣,包裹着星點螢火,這裏有多少只螢火蟲?幾百只?幾千只?也許有上萬只吧!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這麽密的螢火蟲,好像舞動的燈帶一樣漂浮在半空中閃動,又好像雪花一樣難以凝在指尖,淺淺一觸就輕盈地飛走,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的抓,感受到掌心的小小跳動,歡呼雀躍地叫:“在這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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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林州行輕輕拉了一下,我才從感嘆中回過神來,稀裏糊塗地跟着他鑽進樹林更深處,螢火蟲圍在我們身邊一起向前,我很快看到了他想給我看的東西。
好像小時候看的那種動畫片似的,林間的空地打下來一大束暖黃燈光,一架漂亮的白色鋼琴突兀又融洽地立在那裏,我不免被逗笑:“這是怎麽弄過來的?”
林州行又哼一聲,牙尖嘴利地記仇說:“有錢就行。”
“有錢有什麽不好?”我一邊笑着一邊松開他的手坐上琴凳,手指拂過黑白琴鍵,試了幾個音,“林少要不是有錢,又怎麽會那麽有名,又怎麽會讓人過目不忘?”
林州行好像有點失落:“真的嗎?”
“假的。”我說,“第一次見面,我還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就已經有一點點喜歡你了。”
“就一點點?”
“你還想要多少?”
“嗯……”林州行靠在鋼琴上看着我,“再多一點點吧。”
G 大調小步舞曲原本是一首即興曲,在訪問卡塞爾城的演出中,巴赫親自為弗裏德裏希親王演奏了這首曲子,現代鋼琴大師理查德·克萊德曼将它改編為《愛的協奏曲》,它沒有其他幾首更著名的愛情曲目那樣熱烈,卻更溫暖,更纏綿,是歡快的、愉悅的,也是輕柔的、缱绻的。
原曲中有一段大提琴撥弦,可是此時的我只能用孤單的鋼琴彈奏,于是它聽起來就更脆弱,更單薄,可是旋律也更堅定、更明亮,如銀絲般随着指尖流暢而出,混入螢火中安靜地漂浮着,一同倒映在林州行的眼中,我忽然朝他一笑,伸手拽着他坐下:“你和我一起。”
他輕輕“啊”了一聲,有點無措道:“我不會。”
“我教你。”我把手掌覆蓋在他手上,輕輕觸到他微涼的,微微突起的指節,引導着這雙手摁下琴鍵,“你記住這幾個簡單的和弦就可以。”
他學得很快,得意自己很有天賦,四只手一起奏響鋼琴,單薄的旋律便有了回音,纏繞着交織在一起,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落在琴臺,音符一顫,又悄悄飛走,我的視線忍不住跟着它翩然升起,看見它融進樹葉間的縫隙,一下子就不見了。
好大的一聲炸裂巨響,琴聲戛然而止,吓得我抖了一下,一顆煙花在夜空中爆開,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碎掉的星星落下來,林州行大笑着從身後抱住傻傻的我。
“好看嗎?”
“好看。”
我緩緩回神:“這些都是你安排的?”
“嗯,喜歡嗎?”
“喜歡,但是……”我想了想說,“以後能不能還是先透露給我一點。”
林州行察覺到我情緒微妙,低聲問道:“怎麽了?”
“今天才發現,如果都能坦誠一點,是不是能少繞好幾年?所以以後……我們可不可以……”我怕他誤會,又急忙補充了幾句,“我是說,和我有關的那些,你自己的秘密,可以留着……”
“這是你安全感的來源嗎?”
“算是吧。”我想了想,又肯定道,“是的,你不是都說了,我像蝸牛嘛。”
這話很好笑嗎?林州行輕聲笑了起來。
“好,那再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他笑着眨眨眼,“我保證是最後一個。”
然後他輕聲念道,“蘭堂簾幕高卷,清唱遏行雲。”
蘭堂科技,是林州行的公司名,全司上下沒有一個人懂他是什麽意思,林州行當初說是他随便找的古詩詞,沒有含義,後來的品牌部門千辛萬苦牽強附會才給硬套了一個定義,我不是沒好奇過,可是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原來重點根本不是在這兩個字上,而是在下一句上。
清唱遏行雲。
這首詞的詞牌名,叫做《訴衷情》。
花火燃盡,夜空裏飄着淡淡的煙,四周又歸于靜谧,只剩蟲鳴,我想無論此後我們的結局如何,我都會永遠記住今晚,記住此時此刻,這個林間夏夜中的美好心動。
人當然是需要愛情的,即使愛神秘而痛苦,令人脆弱和不安,可也會有那一瞬間的甜蜜,勝過世間萬千。人生那麽長,也不過幾個一瞬間,懷抱溫暖,這一切竟都是真實的,我覺得足夠了,很足夠。
雖然我們自己也開了車,這次爸爸媽媽仍然專程出來接,早早的就在高速出口等着,有了這麽多天線上的往來,感覺他們一下子和林州行變得很熟,接下來的安排他們三個都知道,我仿佛像是外人。
表面上看起來,他們三個極其和睦,只有我沉着個臉,還是我媽最了解我,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麽,悄悄話給我說:“放心吧,早就警告過你爸爸了,別太折騰小林,也不拉他應酬。”
我說:“不是怕爸爸怎麽樣,是怕爸爸不好意思拒絕別人。”
我媽說:“那你和小林說,叫他不要顧你爸的面子,沒事的。”
“這叫我怎麽好和他說。”
“越到關鍵時刻越是沒點用。”我媽嗤之以鼻,“你不說我說,我來和小林說。”
于是就在林州行坐在我們家喝茶的時候,我媽自告奮勇坐在他旁邊,東拉西扯了一番之後起了個頭又癟了下去,話題發散了。
我媽對我的鬥争經驗豐富,面對林州行難免還是有點拘謹,林州行的态度一向得體但不熱絡,搞得我媽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措辭合适,只好單刀直入地說:“小林,按照清清的意思呢,咱們就辦一個簡簡單單的儀式就行,請的人也不多,都是些親戚朋友,但是無論什麽人來攀交情,你都不用理,讓她爸爸去應酬就好了。”
“好像不太合适。”林州行有點不解,只是下意識開解我媽道,“沒關系的阿姨,我也不是沒經過這些。”
我說:“你就聽我媽的。”
我爸聽到了,就很不高興,林州行聽不明白,是因為他不知道前因後果,但我爸怎麽會聽不明白,他和我媽吵了二十幾年了都是幾樣老話題,其中最突出的兩樣,一為親戚,二為朋友。
親戚是爸爸那邊的親戚,朋友是原來國營廠退下來的一些老朋友。爸爸認識媽媽時,是國營廠的技術工程師,後來國企改制,我媽就鼓勵我爸辭職,買斷工齡,拿了錢自己創業建廠。
一開始人力單薄,都是自家親戚出錢出力,但也管理混亂,鬧到後來有私吞公款的,仗勢欺人的,我媽和他們大吵一架,差點撕破臉面,最後是我爸居間調停,拿了錢退了股才了事。
他念情分,總和我媽說,其實都是些小錯,瑕不掩瑜,最初不是自家人幫忙到不了今天雲雲,我媽從來不管那些,還特別不客氣地說,你那些老朋友最好也別來往了,見識沒有,牢騷不少。
但我爸脾氣雖好,每每我媽提到這些事說得過分了,他都會生氣,爸爸是個念舊的人,又喜歡熱鬧喜歡聚會,最常去的就是原來老廠的局。
當年有魄力辭職的畢竟是少數,多數人還是留在了改制後的原廠,國改私之後不溫不火,但也這麽些年熬過來了。我從小就認識這些叔叔伯伯,我爸每次都要跟我講一遍,當年啊,我們這一批大學生,都是同年分進廠的,清清啊,你明不明白?
都聽了一萬遍了,我當然說我明白。
我爸卻總是說,你不明白,小孩怎麽可能明白?有的情誼是一輩子的,知不知道?算了,你不到爸爸這個年紀,也知道不了。
通常我都安靜乖巧地低頭喝果汁,因為那時候我是真的不懂,我還是個小朋友呢,那些叔叔伯伯在一起喝酒時總是免不了讨論誰家的兒子和誰家的女兒,然後說,清清以後一定會嫁個好人家的。
這個以後,這個很多年以後,居然這麽快,一晃眼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