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門不當戶不對
【 不是一件兩件事的問題,是一邊高一邊低,不平衡,這是勢,不是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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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極少單獨和林州行相處,我們之間現在也沒什麽話好說,何況他忙得要命,整日和 Wilson 關在書房。林平舟帶着汪蘭拉着我們一起吃過一次飯之後就不見蹤影,父子倆各忙各的,百樂股價動蕩,網上什麽說法和猜測都有,但大衆和業內的視野大多還是放在百樂本身,夫人離世,林平舟享有對手上股權的全部控制權,其絕對話語權又高了一層。
即将參加林夫人的葬禮,我提前準備了一套黑色的衣裙,在花圃內剪下夫人喜歡的鮮花,紮成一束,Wilson 忽然走進花圃,用英語問我:“鄧小姐,請問我現在能占用您五分鐘時間嗎?”
我以為他來問我林州行的,于是說:“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慈祥的老人用他那雙湛藍如故的眼睛看着我,微笑道:“小姐,請您移步。”
我抱着花跟着他穿過走廊來到林夫人的生前所住的卧室屋前,便止住腳步,可是他輕輕搖頭,笑了笑,示意無妨,讓我推門進去,引我到了梳妝臺前,我看到那裏靜靜地擺着一枚玉镯子。
應當是很慘烈的碎過,用黃金補上裂口,有一種別樣的華貴和堅韌的美,下面墊着繡工精美的荷包,墜着流蘇打成的絡子,我心中有個不可置信的猜測,果然聽見 Wilson 開口道:“鄧小姐,這是夫人留給您的,我想她原本打算在您上飛機之前親手給您。”
這只手镯在那場意外事故中慘烈地碎掉了,又被如此精心的修補起來,我感到眼眶中湧起熱意,拒絕道:“這樣的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更何況我和林州行實際上并不是情侶關系,雖然在林夫人面前暫時遮掩,但我不能用不屬于我身份收下不屬于我的禮物,可是 Wilson 卻說:“鄧小姐,夫人對您并沒有期望。”
我不解道:“抱歉,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為了避免誤會,我想我有義務向您解釋。”Wilson 很溫和地說,“這并不是訂婚禮物,或者說,如您所設想的,有其他的特殊含義,僅僅是夫人向一位年輕女士的贈禮。”
“難道夫人會向每個女孩都發出贈禮嗎?”
“也許 Yilia 并不這樣認為。”Wilson 用英國人那種慣用地委婉方式否定我,繼而說,“作為母親,她能毫無疑問地看出,Liam 心儀于您。”
Liam 是林州行的英文名,而 Yilia 應當是指林舒琴,此刻他用慣用的昵稱稱呼他們,而不是少爺和夫人,足見親密。不知道這份禮物裏面有沒有林州行的授意,但年老的英國紳士卻一目了然地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說:“Liam 并不知情,遺物是我代為整理的,我花了一些時間才修好它,希望能趕在您離開之前送上這份禮物。”
“謝謝您。”我坦誠地說,“可我也許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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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Wilson 引用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的名句說,真愛無坦途,他說愛神蒙着雙眼,卻會一直闖進人們的心靈,鄧小姐,無論未來會是什麽結果,我們都要珍惜當下的感受,這份禮物是她的遺願,我只是代為贈送,請您收下它。
“我會收下它。”我珍重地拿起這份禮物,“我會永遠珍藏它。”但是我有一個請求,我請求 Wilson,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林州行。
“樂意之至。”Wilson 說,“我想 Yilia 也會願意把它當做你們之間獨有的秘密。”
“謝謝。”
如果我最終決定離開,那我希望我的離開,不要再掀起任何哪怕小小的波瀾。
葬禮那天下着細細的雨,前來吊唁的賓客打着黑傘神色肅穆,陸先生和林老先生的舊識專程回國,百樂所有股東和重要高層攜家眷盡數到場,另外有商界同仁和娛樂界人士,政界人士身份特殊不便直接前來,送來的挽聯挂在靈前。林家根基深厚,各界皆有來往,規格極高,我安安靜靜地站在隊伍末尾,周琦就站在我前面,難得的十分安分,跟在父親身後,陸家吊唁結束後陸鳴西坐到了我身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知道她此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于是握了握她的手淺淺笑了笑。
“怎麽會這樣。”她喃喃道,“太突然了。”
“那個小子是誰啊?”陸鳴西忽然輕聲問我,我看她看向的是林州行站着的位置,确實冒出來一個挑染了些黃毛的年輕男孩子,眉眼乍一看有種讓人說不上來的熟悉,眼睛圓圓的,人也很高,像一只大型犬似的蹭在林州行身邊,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面無表情說了句什麽,應該是說“出去”兩個字。我看了一會兒說不知道,陸鳴西疑惑道怎麽這一代還有我不認識的人啊,她又問一旁的哥哥,陸鳴東于是告訴我們:“應該是林叔叔胞弟的兒子。”
我知道他的名字,因此沖口而出道:“是李享之?”
陸鳴東點點頭,又說他也是第一次見,聽說高中就送出去了,一直在美國留學,今年即将畢業,想來是為了這次變故匆匆趕回來的。
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是汪蘭的兒子,他和他媽倒是相似,一回來就跑來惹林州行,我有點擔心,找了個借口起身想去看看,卻看見林州行隔得很遠望了望我,用唇語說了句沒事,随後他又過來,把哭累了睡着的妹妹帶過來放在我懷裏,急匆匆的走了。
作為長子,他要摔瓦扶靈。
林舒琴将被帶回廣州,葬入林家祖墳,照片選的是她年輕時的一張,果然是華彩豔麗的美人。珊珊醒了,又在我懷裏抽抽搭搭地哭,我告訴她說人死了,就是化成天上的星星,媽媽會變成天使,永遠的守護着你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可是哥哥說,人死了就會化成灰,裝在一個小盒子裏,再也不會回來。”
真有你的林州行,哪有這樣和小孩說話的,我扶額想了半天,又編了一段:“白天呢,媽媽就睡在盒子裏,晚上呢,就變成星星,守在窗戶外面,悄悄的看你,看你有沒有睡覺,有沒有聽話,所以珊珊一定要聽話,知道嗎?”
“嗯。”
林州行額前的傷還沒有好徹底,包着紗布也難看,于是綁了一條黑色發帶,穿了一身極肅穆的黑衣服,胸口別着一朵白紙花,顯得露出來的那部分皮膚更加蒼白,像寒風中立起的一片薄刃,我想我如若貿然上前,只怕會被他割傷。珊珊一直緊緊牽着我的手,小小的指尖是溫熱的暖意,她雖然沒有在哭,可是我想恐怕還要等很久很久以後,她才能體會到這一天真正的含義吧。
按照約定,我考慮一周的時間,給他答複,這次上飛機,他沒有來送我,我把那枚金絲纏玉的镯子拿出來,珍愛地戴在手腕之間,沉默地看着窗外高空之下的萬裏雲海,這一趟來去之間心境差異如此巨大,有一些東西,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知道我性子裏是有些任性的,和家裏的嬌縱脫不開關系,從小到大也沒多大野心,沒遇過多大挫折,說着自己要獨立,遇到了這樣難以抉擇的事情還是忍不住和家裏說,但我并沒有完整描述事情的全貌,因此聽起來有些輕描淡寫——我說我有一個認識多年的朋友,這些天突然向我表白,非常正式的那種,還說交往一段時間,就可以結婚。
“大概就是這樣……”我問,“你們覺得怎麽樣?”
一直說讓我相親結婚,突然掉下來一個女婿,我媽有點懵,第一反應是:“你有哪個認識多年的異性朋友,誰啊?”
“嗯……”
我還沒回答,一向局外人的我爸突然插話進來:“家裏的條件怎麽樣?”
我想了想說:“應該算很好。”
“條件好就行嗎?你人都搞不清楚插什麽嘴呀!”在所有事情裏面,怼我爸顯然是我媽優先級最高的一件,雖然她也一知半解,但仍然不服氣道:“咱們家條件也不差呀,是不是。”她又想起來剛剛的問題,催我道,“說啊,叫什麽名字,媽媽認不認識?”
“我以前的老板你記得吧?接我的朋友就是他。”我引導她想一下,“林州行。”
“他母親剛剛過世?”
“恩。”
我媽臉上的表情突然地非常奇怪,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按照一般情況她早就非常興奮地問這問那,這時候卻突然不說什麽了,半天只說:“他爸爸是百樂的董事長吧?”
我點點頭,我爸突然很高興地加入話題說:“我還見過他爸爸。”并且提示我媽說,“百名企業家評選,記不記得?”
這話一說好像很熟似的,我媽冷冰冰地說:“記得,人家上臺省長給頒獎,你坐在不曉得哪個縫縫裏頭嗑瓜子鼓掌,能一樣嗎?”
我爸不計較這些,頑強地補充說:“那都是受邀企業家嘛。”
“清清。”我媽鎖着眉頭嘆口氣,“媽媽覺得算了吧。”
我低聲“嗯”了一聲。
我媽有所猶豫,又問:“你覺得他是認真的嗎?”
“我确定他是認真的。”
“那……”我媽欲言又止半天,又說,“還是算了吧。”
我以為我爸一直特別積極的參與,是意見不同的意思,誰知道我爸也說:“爸爸也不想讓你嫁去深圳。”
我嘗試開玩笑說:“怎麽不說是我拐他回來。”
“你就做夢吧。”我媽看我一眼,“別人家那是什麽條件,咱們這點家底和別人比就是勉強溫飽,清清,那樁樁件件都是不一樣的,你想想看毛毛姐,她那樣的性子你做的來嗎?她能忍下來的你忍得下嗎?”
毛毛姐是我關系有點遠的姨表姐,只比我大幾歲,父母很早就離婚了,跟着媽媽過,從小就被我媽拿來和我比,說人家多懂事人家多乖巧。乖巧也是被逼出來的,母親忙于工作賺錢,這麽小的孩子又做飯又洗衣,我媽看着心疼,有心幫一下,每到暑假就喊來我們家住着。我小時候最期盼的就是毛毛姐來了,姐姐會講故事給我聽,還會過家家包餃子,後來上了初中課業忙了,就見得不多了。前幾年聽說她嫁的很好,男方對她也很好,還把她媽媽她外婆也都安頓下來,我媽感慨說苦了大半輩子,總算能享享福了。
可是有的時候也聽她打電話給我媽偷偷哭,因為小時候的緣故,毛毛姐和我媽媽一直很親,我那時候大學,傻乎乎覺得為什麽要受委屈,為什麽要忍着呢?我媽想了想說不是一件兩件事的問題,是一邊高一邊低,不平衡,這是勢,不是事,寄人籬下就要低頭,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當時說,這和結婚有什麽關系呢?
跟你們這種沒有閱歷的小姑娘沒法說,我媽翻了個白眼懶得解釋了,直到如今我再想,好像懂了一點,又好像還是不太懂。
我媽悠悠地說:“從古至今都講門當戶對,一定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