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後的坦誠
【 人生的一些決定,可能并非從容,也沒有什麽深思熟慮,往往在猝不及防之間,就要倉促而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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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院林家有 VIP 待遇,因此馬上就有專人安排他進了單獨病房,做完檢查之後醫生告訴我不用太擔心,他只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精神高度緊張長期消耗加上情緒激動,低血糖暈過去了而已,我追問醫生要不要開點什麽藥,醫生想了想說非要開藥就挂兩瓶葡萄糖吧。
“好的,謝謝醫生。”
林州行閉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夢中也微微蹙着眉,慘白的臉色顯得他單薄而脆弱,我心有餘悸地回想起剛剛的場景,手腕上已經被掐出一片青紫,摸上去尚有餘痛。但很快擔憂又勝過了後怕,既然是我自己要做林州行的承受者,那就應該心甘情願。
坐在他床前等着他醒,我不斷地想着他剛剛說的那番話,逐字逐句地浮現在腦海中。林州行雖然看起來瘋了,但是每一句話都冷靜而有邏輯,顯然他自己的處境他自己最清楚——長久以來夾雜在百樂實際掌權人的父親和持有外公財産産權的母親之間,要面對的是百樂會被繼承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的未來,還有一個年紀尚小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妹妹,其壓力可想而知。
所以他不進百樂,不回深圳,脫離父親的視線,同時保持着若即若離的合作關系,給百樂做了多年系統,積攢下來的真實業績數據不少。其實我們本就有個拓展附加服務,是為每個客戶基于大數據分析出具業務運營報告,百樂的數據林州行肯定看得更細想得更深,具體要怎麽用,還要看他打算。
而且他也不是一無所有,林州行手上最受林董重視的籌碼,就是他成年結婚後會拿到外公遺囑中屬于自己的那部分。
林董面對這件事的解法,是推林州行出去“和親”,周家是獨女,也許林董是希望林州行娶周琦,在未來稀釋掉周家的一部分股份,又也許他希望捆住的是林州行的手腳,繼續把他排除在百樂之外。而林州行捏着籌碼,因此面對周家也有了上談判桌的底氣,如果他真的娶了周琦,那周家未來是會站他,還是他父親?
難怪他雖然看起來聽周琦的話,有時候又并不在乎她的感受似的——保持謙順的姿态,保留高傲的底線。因為對林州行來說,周琦并不是一個好的人選,結婚是他最有力的籌碼,他要選擇一個真正合适的幫手,周琦一派天真嬌憨,實在蠢得過頭。
所以林州行一直一直的在告訴我,他的時間不多了。
而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驟然将他逼入更深的絕境——林夫人離世,林董會名正言順的接收夫人旗下所有的財産,也許還會不動聲色地轉移給自己那個“真正的兒子”。林州行尚有外公遺囑傍身,但林意珊很可能什麽都拿不到——按時間算,林州行的外公過世時,林意珊尚未出生。
眼下,結婚是目前唯一能夠破局的方法,借由結婚,林州行可以拿到遺囑財産,也可以開口向父親讨要分割一部分母親的財産,所以,他只能結婚,也必須結婚。
結婚不是兒戲,不能路上抓一個人就結,幫手的選擇至關重要,周琦不合适,那麽誰是最合适的?
我想起他剛剛逼問我的話,如一盆冷水般潑下,顯然易見的答案擺在眼前——林州行認為我是最合适的。
不好說這個結論與情愛有多少相關,林州行心中對我到底有幾分憐惜,這是一個選擇,這是當前邏輯下,他能做出的最好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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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糖還沒打進去多少林州行就醒了,睜開眼的第一個動作是摸自己的臉,冷冷道:“你一巴掌把我打暈了。”
按理說這種根本不講道理的話,我應該怼他,但林州行現在半瘋不瘋的,我不想惹他,因此說話都有點哆嗦,動作驟然停止,顯得很傻:“不是我,是你……你低血糖。”
他看了一眼我手腕上的淤痕,垂了下眼睛說:“對不起。”
“沒事,我打你一巴掌,就當扯平了。”
“我媽的事,不怪你。”林州行慢慢坐起來,捂着前額,“是前車在快速幹線上突發事故減速停車,導致我們的司機判斷失誤撞了上去。”
我沒管他的道歉,看他的動作,于是皺眉上前查看道:“你是頭痛嗎?”
“不是。”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咬了咬牙,說:“我又想了一遍,我必須結婚。”
他靜靜看我,顯然并沒有真的瘋掉,實際上林州行的決斷冷靜又快速——的确,我現在是他最好的選擇,他必須争取,我心裏知道無論是接受和拒絕,含糊其辭是沒用的,我不能逃避,必須給出回複。但就算他時間不多,我也不能貿然交付自己這麽重大的決定,我狠心說:“我要考慮一下。”
林州行的眼神閃了一下,似乎有所動容,也許他又有那麽一瞬間心軟過,決定放過我,可是最終,他沒有說算了,也沒有拒絕,只說:“我可能只能給你一周的時間。”
“好。”
“能幫我去刷下卡嗎?”林州行沉默了一會兒,很突兀地開口,“醫院的費用還沒結。”
“好。”我點頭,“你睡一會兒。”
林州行想了想,摸了一張金卡過來,然後說:“密碼是 304027。”
我心下大震,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串數字不是生日,也不是什麽諧音,304027,是我的學號。
可是按道理林州行應該不知道,我們的專業相隔很遠,院系全都不在一起,他怎麽知道?
“柳唯是 304025。”林州行解答我的疑惑說,“我找亮亮問過的。”
“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知道。”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麽偏偏是現在,他忽然告訴我這些,只能是故意,為了告訴我他一直把我放在心上,為了讓我心軟,為了增加我答應他的籌碼,可我現在生不出埋怨他的心思,只有無奈,嘆了口氣說:“林州行。”
“我知道。”林州行接話過來,眼睛垂着,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淡淡道,“我的确是個無恥的人。”
所以那一刻的動容還是壓倒了他,林州行故意到幾乎突兀的地步,是為了告訴我——小心一點,考慮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一點,他想告訴我他會利用一切來達成目的,甚至是自己的感情——這個密碼林州行藏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露出過任何蛛絲馬跡,卻非要在最不合時宜地時候揭露,他對待自己,果然也決絕地殘忍。
這是他最後的坦誠了,告訴我他所面對的一切,告訴我他的計劃、告訴我他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決定要離開,徹徹底底告別和他的糾纏,那麽這也是我最後自由的機會。
交費處就在樓下,我遇到了趕來的 Wilson,他告訴我林董一接到消息也馬上從深圳趕來,少爺讓他趁這個時間差,提前做一些安排,現在林董快到了,他趕來彙報。
因為暫時是他們家內部的事情,Wilson 進了病房之後我沒有進,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屋裏不斷傳來英語的交談聲,但是聽不清楚,我坐在病房外發呆,手裏捏着那張金卡。
當選擇真正降臨在自己身上,才能感同身受的知道,到底是多麽大的壓力。
我們之間的關系始于初見時對彼此的好感,也曾有機會在一起,但如今愛情已經被排到要素的末端,更加龐大的命題一件件壓在前面,大學時候的一點心動回想起來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了,甚至單純得有些好笑。林州行已經把他的感情放上交易的天平,作為婚姻的籌碼之一——是的,是籌碼,而不是動機,可悲哀的是,我在這裏猶豫不決,思慮再三,恰恰是因為動機,而不是籌碼。
他選我,也許其中有一個原因是他恰好喜歡我,但如果我選他,那唯一的理由就只能是我喜歡他。
人生的一些決定,可能并非從容,也沒有什麽深思熟慮,往往在猝不及防之間,就要倉促而就,也許有更好的方式和道路,可現在年輕的我并不知道,要如何選擇,才能永不後悔。好煩好煩,我簡直心亂如麻。
Wilson 剛走沒多久,林董就到了,且不論見沒見過照片,認出他來實在不難,林董事長排場很大,整出了一派訪問的氣勢,由院長和一衆專員親自陪着,浩浩蕩蕩地往林州行的病房來,身旁跟着一個穿套裝盤着頭,很有派頭的女人,想來是林州行所說的那位——他名義上的嬸嬸,汪蘭。
按林州行的提醒,我已經換掉了病號服,穿着 Wilson 帶來的一套很日常的裙子坐在門口等着,林平舟帶着他名義上的弟妹——也就是院長口中的李夫人一同在門口寒暄許久。這樣看來林州行的基因果然還是偏向林舒琴更多,林平舟身材更高大,五官深邃,不笑時顯得很嚴肅,不怒自威,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喪妻之痛的跡象,仿佛來港這一趟為的是公務,細聽之下才知道談的仍是亡妻。主治醫師不卑不亢地還原手術情況,院長卻在一旁掏出手絹擦汗,口中不斷說:“林董,我們絕對是盡心盡力。”
“司機情況怎麽樣,現在意識清醒嗎?我想見一下。”林平舟聽了許久方才開口,問的卻是別人,院長面露難色,又掏出手絹。“這個……”
從院長口中,我才知道最終司機也沒能搶救過來,難怪林州行囑咐我不要提及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原本是送我去機場,看來他更早知道了這個消息。也許是為了避免林家找我麻煩,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現下死無對證,總之他這樣安排,大概是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