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去
【 所有遮遮掩掩的理由和不明就裏的信息聲如洪鐘敲在腦海,忽然透徹地串聯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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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經歷過意識混亂嗎?時間和空間的維度無法參照,從綿長、模糊、記憶不清的夢境中醒來,我第一眼看見的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布料傳來柔軟的觸感,身上被換了一套幹淨的病號服,除此之外只剩茫然。忽然,像一個初次被啓動的機器人一樣,剎那間所有的記憶填充進空白一片的腦海,後知後覺地恢複心跳,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提醒我這是家醫院,我拍響床鈴,護士小姐走了進來,拿了一套測血壓的儀器。
“輕微的腦震蕩問題不大,休息一到兩周就可以恢複,注意避免劇烈運動。”護士看了一眼儀器數據問道,“血壓正常,頭疼嗎?”
我搖頭,雖然還有一種眩暈的不真實感,但并沒有其他不适症狀,我要問的是其他事情,趕緊攔住護士小姐:“請問和我同車的人也送到這家醫院了嗎?”
“是的。”護士小姐翻了翻記錄本,“還有兩名男性一名女性。”
“他們的情況怎麽樣?是否受傷?”
“那個年輕的男孩子沒有大礙,只是一點擦傷。”她看了我一眼,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最關心的是林州行的情況,我急忙追問其他兩人,護士沉默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告訴我,“撞擊劇烈,水泥管最終刺穿玻璃,車頭嚴重受損,前座的兩人傷勢比較重。”
巨大的恐慌感襲來,我不自覺地顫抖起來,聽到最終結論的時候心跳幾乎完全停止了,我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難以置信地停住了,護士小姐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不忍。
“司機重傷仍在搶救,林女士已确認搶救無效死亡。”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渾身僵硬,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護士小姐看了看我的情況,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送過來的時候,只有那個男孩子一個人是清醒的……”
“他在哪?”我抓住護士小姐的胳膊,懇求道,“能不能讓我去看看他。”
“他剛剛配合完交警筆錄,就在隔壁房間。”護士小姐很溫柔地說,“你是該去看看他。”
我立刻跳下床跑出房間,心裏什麽都想了一遍,又什麽都沒想明白,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林州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現,是不是如果我不開口讓林州行送我,林阿姨也不會去,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或者說,如果我不去珍珠島,就不會來香港,也根本見不到林阿姨,這一切也不會發生,我一邊走一邊淚流滿面地想,為什麽坐在副駕的不是我?如果坐在副駕的是我……
遠遠地,我看見林州行,木然地靠坐在慘白的牆面,白襯衫上染着灰黑的塵土和幹涸的血跡,頭上應當是有擦傷被處理過,繃帶像頭巾一樣繞了一圈,劉海和頭發亂七八糟地落下來,遮住了眉眼,很久都沒有動一下。我胡亂擦幹淨臉上的淚痕,捂着心口平靜好心跳,現在最難過的人一定不是我,我對自己說,我得做一點我應該做的事。
如果發洩出來對他來說會好受點,那我應該做那個承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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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着,我越靠近他,就越鎮定,緩緩向林州行走去。這件事太突然了,也太直接太血淋淋,突如其來的沖擊和巨大的悲傷足以壓垮任何人。所以你現在對我做任何事都可以,憤怒也好,哭泣也好,辱罵也好,你可以掐着我的喉嚨,也可以歇斯底裏,可以崩潰,可以無措……但林州行的反應很奇特,他用一種奇異地、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我,仿佛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終于找到一個熟悉的人,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不可耐難以置信地問我:“為什麽她死了?”
誰能給他答案呢?我忍住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細長的冰涼手指,我知道他可能在想什麽,哽咽着輕聲喊他名字。
林州行一點反應也沒有,任由我抓住他的手,眼神的焦點不知道在看哪裏,木然地落在白茫茫的牆面,好像把每個字嚼碎了吐出來那樣,一個字一個字校正着咬準了說:“如果是我……坐在副駕。”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說:“這是意外,這不怪你。”
他的臉蒼白而沒有血色,琥珀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我,好像在緩慢地、遲疑地判斷着我話語的對錯,我看着他的眼睛,靜靜凝望,不自覺中淚水又盈滿眼眶,我放開他的手,想摸摸他的臉,林州行卻忽然動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腕,用我的掌心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感覺到冰涼的眼淚從我的指縫中滴落,林州行哭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肩膀在不自覺地輕微地顫動,整個人像發冷一樣,抖得可憐,我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做什麽,無法自控地陪着他流淚,另一只手輕輕揉着他的頭發。林州行的發間也是冷的,我摸到繃帶的一圈邊緣,心中脹痛不已,我想我永遠也無法體會他在今天失去了什麽。
他潮濕的睫毛像被雨打濕的蝴蝶一般在我的掌心睜動,慢慢地歸于平靜,終于漸漸止住,我默默把紙巾遞給他,偏開了視線,沒有再盯着他,在他身側坐下。等林州行啞着嗓子說了聲謝謝之後我才重新看向他,淚痕已經擦去,只是眼眶還是紅的,眉頭微微蹙起,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
心念一動,我伸手想扣住林州行的十指,卻被他抽出,閉着眼輕輕吸了一口氣之後,突然開口道:“我必須結婚。”
像筆尖磨過砂紙,他嗓子還是微啞,這話卻沒頭沒尾,我疑心是林州行受的刺激太大一時間瘋了,或者我聽錯了,愣道:“什麽?”
他完全沒理我,或者說沒看我,眼睛看着牆面,很平靜地說出一句讓人大驚失色的話來。
“林平舟還有一個兒子。”他說,“他和那個女人生的,姓李的兒子,我名義上的堂弟。”
好像一記重墨力透紙面,又好像一記重鼓震響心房,所有遮遮掩掩的理由和不明就裏的信息聲如洪鐘敲在腦海,忽然透徹地串聯在一起——難怪林州行會說百樂從來姓林就不姓李,難怪林州行會說他的時間不多了,難怪林阿姨和丈夫的關系會如此僵硬奇怪,難怪林州行不回深圳不進百樂,把公司當做武器,難怪區區一個周琦就值得林董把親兒子推出去和親——所以林州行根本不是林平舟的獨子,甚至是被放棄的那個。
“那珊珊是……”
“珊珊是試管生的。”林州行冰冷地說,“我媽試圖給他再生一個姓李的兒子讨好他,可是偏偏是個女孩,他看都不想看一眼。”
“李享之只比我小幾歲。”林州行木然道,好像在講別人家的事,“我四歲的時候他就敢帶着那個女人來我家,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媽媽。”
“州行……”我試圖安撫他,“不管怎麽說,這些事從長計議,你先冷靜下來,好好休息幾天……你……”
“我沒有時間了。”林州行強硬地打斷我,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通紅的眼眶盛滿了冰涼的恨意。我不知道他剛剛都想了些什麽,但是顯然他現在正在用又快又急的句子整理自己的思路,一句又一句癫狂而平靜地梳理自己的計劃,他好像在和我說話,又好像在和自己說話,快速而低聲,眼球不斷轉動,喃喃不停——
“我媽死了,他是第一順位繼承人(此處訂正:他的繼承比例最高)一個月內我媽手裏的股份、基金會代持的股份還有香港的所有産業都會由他負責接收,所以我要結婚,結婚了我就可以拿到外公遺囑上給我的股份和財産,打亂他的接收。李享之已經畢業,就要回國了,他一定會安排他進百樂,但我不能進百樂,我不能停掉手上的公司和貿易,我不能放棄自己的退路。所以我需要結婚,婚後共同持股,那個人也可以趁機進入百樂,但不能是周琦,周琦太蠢了……所以我需要……鄧清!”林州行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鄧清,跟我結婚。”
他用的力氣太大,握得我手腕發痛,林州行紅着眼睛,像蛇盯着獵物那樣用冷冰冰的眼神看我,我沒有用力掙紮,只是用另一只手包裹住他鉗住我手腕的那只手,試圖傳達過去一點溫度,放軟了語氣哄道:“州行,你現在情緒太激動了,這件事我們之後再說……”
“你現在就要答應我。”他認為我的安撫是拒絕,立刻極為不滿,整個人都變得非常陌生,好像瘋了一樣咄咄逼人,我害怕地搖頭,他面目猙獰地厲聲吼道:“這是你欠我的!我媽是為了你死的!!”
“不是……你不要這樣說,你怎麽能這樣說……”我被他吼得發懵,滿眼是淚,連連搖頭着往後退,林州行像殺紅了眼的野獸一樣猛然暴起,我尖叫一聲護住自己的頭揮出一巴掌——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後,林州行暈了過去,閉着眼睛倒在地上。
“林州行……”我跌跌撞撞地起身,失聲嚷起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