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揚州瘦馬
翌日,許辭起了個大清早,推門而出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就見顏四從房中出來。
原來昨夜顏四未曾等到第二日,便披星而歸。
因天色已晚,他未曾驚動任何人,悄悄回自己房中休息去了。
顏四對許辭微微颔首,在許辭的示意下,跟着一塊進了許辭房間。
屋內,許辭揉了揉眉心道:“昨日阿牛是哭着跑回來的。”
“呵呵,早就該給他個教訓。”顏四聳聳肩,癟嘴道,“一門心思只想着看熱鬧,早晚會壞事,吓他一下也是有益無害。”
許辭無奈一笑:“說吧,你在羅家可有什麽發現?”
“确是有所發現,我昨日本可以當場離開,卻在聽到旁人之言時頓住了腳步。”
“這羅家發家之快實在令人咋舌”,顏四英挺劍眉微皺,“羅家本以倒賣布匹為生,也就是個普通尋常人家。但自從羅家這位大小姐生了一個女兒之後,羅家在財路上可謂勢如破竹。七年前,羅家從衙門手中取得了官鹽引票,從一介布商一躍而成揚州鹽商。”
“咚咚咚”,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許辭止住顏四的聲音,隔着門板問道,“何人?”
“嘿嘿,爺,小的給您送洗臉水來了。”
原來是客棧小二,許辭讓顏四藏在床側之後,才将門半敞開。也不讓小二進門,許辭伸了個懶腰接過銅盆,直接揮退了他:“這兒沒你事兒了,下去吧。”
見客官攆人,小二也沒多待,直接就走開了。
許辭将銅盆放在架子上,水中倒映出一張俊美的睡顏。
他撩起白色袖口,随意往後瞥了一眼走出來的顏四道,“可是官商勾結?”
“不止如此。”顏四搖頭,頓了頓,遲疑問道,“主子可曾聽說過‘揚州瘦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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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他一直猶豫着要不要同許辭講,畢竟許辭才十五歲,涉世未深,他總覺得這個詞有些污了許辭的耳。
“揚州瘦馬?”許辭撩起袖子的手一頓,呵,揚州瘦馬,他豈會不知,只是沒想到“揚州瘦馬”原來這個時候便已出現。
前世他居丞相高位,不少官員曾給他送過女人來賄賂他。
他不喜女色,這些被調教出來的佳人便被他統統扔到了廚房裏,給他家廚娘打了下手。
這些女子大多來自揚州,統稱為“揚州瘦馬”。揚州瘦馬其實就是高級娈寵,她們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被人販子買來,請特別的嬷嬷調教。
等到了合适年紀,便被賣給了有錢商賈人家當小妾。
“揚州瘦馬”并不是什麽好稱呼,她們的地位只比奴隸好一點。
這些女子的特點大凡為身姿弱柳扶風,纖腰盈握,琴棋書畫、女紅廚藝樣樣精通。
雖後來成為大戶人家妾室,而且文藝雙全。但因其地位底下,被買來後也是作為發洩工具,終日被人壓在身下發洩欲望。
故世人多看不起這種以色侍人的女人,将其視為被騎在身下的畜生。
又因其身形纖瘦無骨,給她們起了個“揚州瘦馬”這種毫無尊嚴可言的稱呼。
二十年後的揚州瘦馬已是名噪天下,為富人争搶收藏的對象。
今後幾年,達官貴人看多了豐滿妩媚的女子,漸漸開始厭煩,竟開始喜歡上較為清瘦、楚楚可憐、纖腰不盈一握的柔弱無骨女子。
揚州瘦馬由此名聲大噪,被商人所哄搶。
官場衆人也多有眼饞,但因揚州瘦馬名聲不佳,官員們不敢明目張膽的買人。
但這也不礙着他們享用,畢竟還是有不少商賈會想盡辦法讨好官員。
他當丞相那幾年,朝野之中已是亂象叢生,腐敗嚴重。
四皇子一心統一八國,不理朝政。
大曜國連年征戰四方,憑借毒辣的火藥鮮有敗績,但後方供給已卻已是略有疲态。
看似達到繁榮鼎盛時期的大曜王朝,其實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只怕若是再過幾年,四皇子便會成為亡國之君。
以為許辭不知何為“揚州瘦馬”,顏四慢慢解釋道:“揚州多美女,世人皆知。揚州城內繁華躁動,歌舞升平。造就了許多有奇怪癖好的富人,譬如林百富這樣的。有些富人官員不愛豐乳肥臀,獨愛燕瘦纖腰者。”
“于是便有人販子四處購買女童,餓其肚,教其藝,授其禮。将她們調教成弱柳扶風的貴女後,再高價賣給這些人,其中牟利頗多。”
“這些女子深受其害,看着是一副高貴的大家閨秀模樣,但卻不被看作是人,只是富家人買去用來發洩的禁脔。”想了想,顏四還是講出“揚州瘦馬”的來歷,許辭年紀雖小,但已身在官場,該要學着接受污穢的世道,“羅家這位大小姐,便是一位‘揚州瘦馬’。”
“羅員外最早是幹着人販子的勾當,他本在鄉下往來,多以販賣奴隸為生。一次偶然機會,他聽聞了‘揚州瘦馬’這一商品,便開始四處搜羅姿容嬌美的女童,帶到鄉下小閣樓中囚禁,請去嬷嬷日夜調教。”
“羅員外終日游走在縣城小鎮鹽商、鹽官周圍,見縫插針地将調教好的女子高價兜售給他們,由此掙得了不少銀子,便離開鄉下在揚州開了一家布匹店。”
“揚州瘦馬也分為三六九等,羅大小姐這位揚州瘦馬,只是個三等瘦馬。不僅年紀有些大了,容貌也不算美豔。但好在她面容純潔無暇,雖已二十卻看着像十六七的小姑娘,琴棋書畫俱也上佳。”
“羅大小姐幾次沒被賣出,羅員外索性就将她放在店鋪裏幫忙,打算日後把她賣到青樓。可不巧幫忙的這段時間裏,就被林百富瞧上。”
“羅員外精明,将此事看在眼中,記在心上。他這些瘦馬都藏在閣中,旁人不曾多見。而他又剛從暗地裏的牙公轉成明面上的商人不久,且僞造了身份,少有人認識他。”
“羅員外将計就計,索性謊稱這個瘦馬是自己的大女兒——羅家大小姐。稱其未婚夫君早亡,由此耽擱了婚嫁時間。”
“暗地裏,羅員外卻命羅大小姐使出渾身解數,定要讓林百富食髓知味。羅大小姐懼怕羅員外手段,不敢不從。”
“果然沒幾日,羅大小姐便被林百富在屋中玷污,羅員外“恰好”捉奸在床。羅員外的這一通連環計下來,将林百富徹底玩弄于鼓掌之中。林百富食髓知味,離不開羅大小姐,幾次要納她為妾,卻次次都羅員外駁回。林百富無奈,便常常往羅府跑。”
“沒過一年羅員外便取得了官鹽買賣權,獲得了鹽引,成為了一位鹽商。”
“從此林家與羅家官商勾結,高擡鹽價,從中牟利。”
“短短七年時間,羅家從一個小小的普通人家一躍成為揚州巨富。”
顏四整整講了一刻鐘時間,期間喝掉一壺茶。
許辭聽得目瞪口呆、瞠目結舌,兀自站在那兒,半挽着袖子,臉上還是震驚的表情,臉都忘了洗。
過了許久,許辭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些你都是從何得知的?”
“呵,是羅大小姐自己告訴我的,”顏四譏笑一聲,“羅員外機關算盡,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自己養的瘦馬會有反噬的一日。”
“這羅大小姐自打生了孩子,心思就開始圍着孩子轉悠。”
“林百富因為黃大娘女兒之事被禁了足,不能出門便差了下人把羅大小姐接到林府以供自己快活。林知府知道羅家給他兒子生了個女兒,對此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林百富的正妻卻是不肯,她背地裏将羅大小姐暴打一頓,還搶走了羅大小姐的寶貝女兒。”
“那正妻本只打算關羅大小姐的女兒幾日吓唬吓唬羅大小姐,哪知這女兒竟不知怎的跌進湖水裏淹死了。”
“林百富的正妻是二品揚州都督的三嫡女,無人敢得罪。”
“羅員外為避其鋒芒、掩人耳目,便打算找個傻男當上門女婿來消了林百富妻子的妒恨,這才有了昨天那一場抛繡球招女婿。”
“而羅大小姐因其愛女身死早已身心俱疲,生出反叛之心,打算同林、羅兩家魚死網破,為女兒報仇。但她整日被囚禁在家中,伺候她的幾個下人也都是羅員外心腹,根本無法逃過,已是有些狗急跳牆。”
“昨日她一見我便想法兒遣走所有下人,噼裏啪啦便将這些話都講與我聽。她并非存了求我解救的心思,她只是想反抗羅府安排,逼着我離開。可事後羅員外怎肯讓我離開,我便謊稱自己得了花柳病。”講到這兒顏四臉上一紅,尴尬的笑了笑,“當然老大,我可沒什麽花柳什麽的啊。”
“聽你這麽一說,這林府的心思真是不小,”許辭噗嗤一笑,從震驚中回過神。
他幹脆放下袖子,也不去洗臉了,擡腳過去一屁股坐到顏四對面。
他倒了一下茶壺,發現茶壺已空,便皺眉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道“我給你數數,一個小小的五品知府,他兒子的妻子是二品都督的三嫡女;而他最小的嫡女,如今是恭親王的王妃。”
“呵呵,真是背景雄厚,不容小觑啊。”許辭又道,“林知府家官場聯姻鞏固勢力,官商勾結謀取錢財,徇私枉法,貪污腐敗,強辱民女,包庇犯人。這一條條地列下來,劣跡斑斑,肮髒之極,罪無可恕,已達到死罪。”
“也難怪林知府在揚州作威作福多年卻未見官員彈劾他了。”
“只怕是這麽多年下來,林府在此早已紮根,根基深厚,關系網固若金湯。揚州更甚乃至江南道的官員商賈聚成一條脈絡,官官相護,環環相扣,知情官員早被下了封口令。”
顏四只覺腦門直疼:“主子,看來我們接了個燙手的山芋。若是辦了揚州知府,可是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無妨,”許辭掐起額前碎發捏在指腹間揉搓着,笑道,“事情總會有所轉機,若是實在解不開,我們也可快刀斬亂麻,直接禀告皇上,由他來開這個刀。”
許辭想了想又道:“等會兒你将今早講的這些事無巨細統統再向太子殿下禀告一遍,看他如何定奪再說。”
“好,那顏四先告辭了。”顏四聽出許辭話裏攆人的意思,便站起身向許辭拜了個揖,退出房去。
顏四走出房門,許辭才重新站起身,挽起袖子繼續漱口洗臉。
銅盆中的俊顏被伸進去的蔥白玉手打散,随着波紋蕩漾散開。他将臉浸泡在銅盆中,心中百轉千回。
前世太子殿下并未發現其中這麽多彎彎繞繞,他來揚州後只關押了強辱民女的林百富,因其未曾殺人,只以奸淫之罪判林百富坐牢十年。
雖說大快人心,但未曾撼動林府根基。
在他被任命為揚州刺史時,太子曾同他提過覺得揚州鹽商有蹊跷,讓他小心行事。
太子當初想繼續徹查鹽商,恰逢友邦來朝盛典,急召回宮。後打算等盛典結束繼續回來調查,卻又在途中受了傷。
太康帝因太子歸途遇刺一事極為震怒,命太子安心在東宮養傷,不再行江南道刺史之職。
此事便虎頭蛇尾,就此作罷,未曾再被提起。
他前世渾渾噩噩,為求自保,與那揚州知府打成一片,從不知他們竟是如此肮髒下作,可以說已是泯滅人性。
他這一路走來,不斷否定前世,摒棄過去;同時審視自我,力求當一名配得上太子殿下的賢臣良子。
可此事滋事甚大,他竟有些遲疑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既然要辦,這林百富、林知府、羅家、揚州都督都牽涉其中,恐怕連恭親王都可能被牽扯進來。
太子如今形勢稍有起色,若是這麽一個查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或許真該同太子提一提,讓太康帝來打這個頭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