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要是真騙你,我就是王八蛋
才讓的家在一個海子的下游,海子是藏族人口中的海,其實是指湖泊,也是“錯”的意思。
馮坤宇記在心裏,覺得這個解釋很有趣,也覺得“錯”很美。
他和覃夢嬌進了才讓的家,這是三間在河邊搭建起來的純木頭吊腳樓,半邊在岸上,半年在河裏,要想進屋子還得走幾步棧橋,腳下的水在石頭的沖刷下,泛起了陣陣白。
和馮坤宇不同,覃夢嬌很快就融入了他們的家,像是在這裏生活過很久一般,她跟着才讓的姐姐學做酥油茶,摸着他們做的牦牛皮毯子,和姐姐聊起了家裏的牲畜。
才讓的媽媽會的漢語不多,所以與他們的話也不多,一直在火爐邊做飯。天氣不怎麽冷,可覃夢嬌還是靠了過去,幫她架柴。
媽媽和姐姐很拘禮,一直勸她坐着,不要動。
可覃夢嬌哪裏會聽,直到媽媽讓才讓帶着他們去上游的海子看看 。
才讓走在前面,遇見了去找牦牛的姐夫,馮坤宇讓他跟着一塊去看看,他們倆自己去逛逛。
覃夢嬌也想跟着去,被馮坤宇拽住,“你就別瞎忙活了,他們藏民熱情,你要是幫着做這做那,他們會覺得招待不周,心裏很難受的。”
“你說的吃席,我還以為是大辦,結果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覃夢嬌拿着自己的手機,拍了一張森林,又說道:“你還好,是代你大哥來的,我是純蹭飯”
“沒想到你還挺客氣。”
馮坤宇拉着她往海子走,冬天的老翁溝顏色并不單一,天氣很好,一路上流水潺潺,甚至還碰見了出來覓食的松鼠。
覃夢嬌把拍好的照片給他看,松鼠跑得太快,只捕捉到一個虛影,笑道:“也不是客氣,主要是看到他們家的環境,不做點什麽,我心裏很不安。”
馮坤宇發現了覃夢嬌的新優點,那就是善良,知道她是因為才讓家窮,媽媽和姐姐很辛苦,才去幫忙的。
“我小時候,家裏環境也不好,我爸媽是漁民,3 歲前,我一直都住在海上,當時如果有他們家那樣的房子,可太好了。”馮坤宇從她的手裏拿過覃夢嬌的手機,讓她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又教她擺腿,理了理她的頭發,拍出了一張很好看的風景人像。
“不愧是做攝影師的,拍出來挺好看的,等我回家了打印出來。”覃夢嬌看他憶往昔歲月,竟然生出了惆悵之态,一改先前的樣子,笑道:“我還以為你家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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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坤宇也跟着笑出了聲,“小時候我家有四床被子,最開始的時候我爸媽一床,兩個哥哥蓋一床,後來他們又生了我姐姐,就把被子縫在一起,一家人擠在一塊兒也能将就,等我出生了,我的被子就是我爸的衣服。”
其實說起來覃夢嬌家最開始也沒好哪裏去,但是也沒有窮到如此離譜的地步,她看着馮坤宇,将信将疑,“你該不會是在編故事吧!”
馮坤宇拉着覃夢嬌的手,帶着批評的語氣:“一看你就是沒餓過肚子,沒受過凍,缺乏了對貧窮的想象力。我現在講起來,感覺都能聞到我爸衣服上的魚腥味,小時候一到晚上就餓得慌,就會舔一舔我爸的衣服,嘗嘗海鹽的鹹淡。”
“yue!”覃夢嬌幹嘔了一聲。
馮坤宇笑得更大聲了,很高興惡心了她。
覃夢嬌見他那個惡趣味的樣子,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似的,臉上別說惆悵了,全是在看自己的好戲,甩了他的手,“王八蛋,你就是騙我的吧!”
“要是真騙你,我就是王八蛋。”
馮坤宇信誓旦旦,不像是假的,覃夢嬌覺得自己剛才幹嘔那一下,十分不禮貌且高高在上,連忙改了口,微微墊腳摟着他的肩膀,一副姐姐的模樣:“我小時候要是遇見你,我有一個烤土豆,都得分你半個。”
“你小時候吃烤土豆?”
“不是,我小時候吃肉。我家養了雞鴨,還有豬。”
海子并不遠,但是因為都在九寨溝看過五彩池了,所以兩個人也沒花心思多看,馮坤宇拉着她的手沿着海子慢慢走了半圈兒,突然很想再和覃夢嬌說說自己的童年。
馮坤宇從來沒有和人講過自己的小時候,就連他自己,也很少想起,哪怕想起來了,也會刻意地回避。
他記得兩個哥哥教他游泳,将他在海裏托舉起來,只露出個腦袋和胳膊撲騰,曬得脫皮後疼得直哭,第二天卻又在甲板上摳胳膊上的死皮玩兒。
記得媽媽,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罵他們,從來就沒有好臉色,甚至有時候媽媽看見姐姐在笑,還會用惡毒的語言咒罵,說那麽會笑,長大了賣笑去。
對爸爸的印象很模糊,每一年除了夏天,這種适合捕魚的時間他在家,其他的時間都在別人的大船上當水手,等大哥會自己撒網、找魚群過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說他和別的女人跑了,有人說他發了財,媽媽和兩個哥哥說他死了,因為一次巨浪。
那時候的馮坤宇還太小,對死沒有什麽概念,姐姐告訴他,死就是再也見不到,不會回來了。
已經上了岸的馮坤宇,第一次躺在養父母身邊的時候,覺得自己應該也死了。 甚至這些記憶,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是養母告訴他的,又有哪些是自己杜撰。
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身價是一條船。
養父母是杭州城裏的人,被下放到了他們這個小漁村,離開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只帶走了他。後來兩個哥哥和姐姐的婚禮,他親生媽媽又來杭州要過兩次錢,他的身價除了一條船外,又多了 270 元。
前些年他跟着一個政府招商團,又莫名回到了那個小漁村,猶豫了很久讓秘書幫忙打聽了一下,原來親生媽媽早就死了,大哥現在還是老漁民,二哥上了岸,姐姐十幾歲的時候就死了,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活下來。
是餓死的嗎?馮坤宇不知道。
也可能是淹死的,他在記憶裏從來沒有見過姐姐游泳,可能她水性不好。
他問覃夢嬌:“你會游泳嗎?”
“會啊,我們村子以前有個堰塘,我哥教我學會的,那堰塘裏有魚,有一次我和我哥摸了一條大的,帶回去給我爸媽,結果就被打了一頓,在院子裏跪了一下午。”覃夢嬌笑道。
在岸上生活的小孩,父母總是會讓他們離水遠一點,因為充滿了危險。
而在海上的小孩,如果不能适應這種危險,只能想盡辦法上岸。
馮坤宇突然就沒了興致講自己的身世,纏着覃夢嬌多講一點她小時候。
“我小時候打架可厲害了,我和我哥是我們村子裏的孩子王,誰都得聽我們的。我還有一個大哥,是我們堂哥,人很老實,我經常騙他,他次次都相信。”
覃夢嬌撿起一個小石頭,打了三個水漂,打開了話匣子:“我之前做生意,想找他借錢,但是以我大哥那個性格,肯定覺得我會虧,我就騙他說我要再婚,想買車,他二話沒說就把錢借給我了。後來嫂子和他冷戰,我趕緊又把錢還給他,但他不收,說錢放那兒吃利息,也沒多少,給了我萬一賺了,到時候就多還他一點。”
“那你親哥呢?”馮坤宇問。
“我親哥,那是個妻管嚴。我嫂子可沒有我堂嫂那樣好說話。”覃夢嬌的話題戛然而止,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太多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對馮坤宇的傾訴欲強烈,但還是強壓下去了。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但都默契地選擇了沉默,牽着手把剩下的小半圈走完時,剛好才讓來叫他們吃飯了。
酥油茶、青稞酒、糌粑、血腸、一大盆子坨坨牦牛肉,席間才讓一家人輪流唱歌,勸馮坤宇喝酒,一碗接一碗,誠心想留他們在老翁溝再玩兒一天。
覃夢嬌假裝自己不會喝酒,總得留個人開車,可她杯子裏的酥油茶也沒斷過。
吃着沾了辣椒面的牦牛肉,很合覃夢嬌的胃口,可沒一會兒就撐得有點難受了,但才讓家的人實在熱情,生怕他們沒吃飽,沒喝好,一個勁兒地勸。
馮坤宇明顯喝得有點醉了,拉着才讓說道:“你好好念,以後來我公司,多掙些錢!”
誰知才讓卻一口拒絕:“謝謝馮哥,不過我已經想好了,畢了業還是回鎮上,和爺爺、爸爸媽媽、姐姐姐夫一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媽媽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爺爺寵溺地給他又添了酒,嘴裏卻說着“沒出息”。
爸爸很驕傲,摟着兒子護短,“我家才讓最有出息!錢嘛,也很好,但是沒有家裏人在一起好。”
這頓飯從下午兩點多一直吃到了傍晚,冬天的山裏本來就黑得早,馮坤宇和覃夢嬌堅持要回酒店,才讓一家人三留四留,弄得覃夢嬌特別不好意思。
馮坤宇掏出一個紅包來,塞給才讓,才讓哪裏肯要,馮坤宇又硬塞給了他:“好好念書,你們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我馮坤宇沒有別的珍貴的東西,就只有這點錢能拿得出手了。”
覃夢嬌也勸道:“拿着吧,這是他的心意,你不拿,一會兒他該哭了!”
才讓收了錢,又牽來了馬,這次覃夢嬌沒拒絕,和馮坤宇坐上了馬,被他們一家人送出了林子外。
下午的氣溫很高,所以路面沒有來時那樣滑,覃夢嬌的車速很快,馮坤宇被她綁在副駕駛座上發酒瘋,說胡話。
“走,夢嬌,我們一起去釣魚。”
“釣什麽魚?美人魚?”覃夢嬌敷衍道。
誰知他說話完全沒邏輯,又說道:“你的船開得好快,我有點暈。”
見他把自己的車認成了船,覃夢嬌笑起來,降了速。摸了摸他發燙的臉,“你何苦呢!他們勸一杯你喝一杯。”
“他們家的人,都實在!”
“看不出來,你也是個實在人。”覃夢嬌陰陽怪氣。
馮坤宇想要從座位上掙紮起來,無果後幹脆癱在椅背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馮坤宇,別人怎麽對我,我就怎樣……對別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那別人要是負了你呢?”覃夢嬌開玩笑似的問道。
誰知馮坤宇突然抓過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親了一口,笑得還挺天真:“你可不能負我,我難得遇見一個喜歡的女人。”
覃夢嬌抽出自己的手,嫌棄地往他衣服上蹭了蹭:“你走開,別裝瘋賣傻了,知道你沒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