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那夜之後,原在帝王寝殿裏生了根的蕭宸,便再不曾在紫宸殿正殿裏留宿過。
他依舊在表面上維持着與父皇的父慈子孝,也依舊事事秉承父皇意旨,可曾顯得無比自然的擁抱和依偎,卻都在那晚之後徹底消失無蹤。
帝王再不曾滿懷寵溺地親吻愛兒面頰、蕭宸也再不曾放縱恣肆地時不時偎入父皇胸膛。曾有過的無間親密在那一夜之後徹底消失;便是他依舊發自魂靈地依戀、愛慕着父皇,昔日父子共處時的舒心與甜蜜,如今亦全轉作了滿滿的苦澀與煎熬。
說來諷刺……到了這個時候,他竟有些感激起上杆子找他麻煩的蕭宇和樓孟允了。便多虧了二人,他才不至于有太多的心思和餘暇去一遍遍回憶那晚的一切,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滿懷期待、卻因父皇一言便瞬間跌入深淵的記憶傷得體無完膚。
至于那一晚橫生的迷亂,最終證實了是蕭宸回宮前喝下的那碗湯惹的禍。
那是一碗極其滋補壯陽的湯,除了讓飲用者一時情欲大盛失去理智,于身體并無任何害處。根據曹允和潛龍衛調查的結果,王嬸的兒子于半個月前欠下了巨額賭債,因無力償還,便在旁人的教唆下将主意打到了自家孫女兒頭上,想設局找個冤大頭同渝娘成一番好事,從而靠勒索或「嫁」出孫女兒得到的彩禮來償還兒子欠下的債務。
王嬸最開始打主意的對象自然是雇主寧睿陽。只是寧睿陽應考在即,便想着等對方考完了再下手,興許還能撈個進士老爺作孫女婿。
可這樣的念頭,卻在聽聞寧睿陽将有貴客來訪後生出了幾分動搖。
在王嬸看來,寧睿陽的身家背景已經相當不錯了,那位貴客能讓他千叮咛萬囑咐說要整一桌好菜招待,又會是何等不凡的人物?大抵人都有那麽點得隴望蜀、貪心不足的劣根性,王嬸口頭上應得爽快,心底卻已将歪心思打到了那位「貴客」身上。
畢竟是從小生長在天子腳下的,王嬸見識或許不廣,在看人上卻頗有些眼力。蕭宸抵達時,她一瞧着那馬車形制和周邊随從的氣勢,就猜到這位貴客只怕是她平時一輩子也見不着一回的大人物……想到寧睿陽是有心将人留飯甚至過夜的,她利欲熏心之下,便大着膽子在那「祖傳秘方」添了些好料盛給了貴客;不想貴客雖将她精心熬制的湯喝了個底朝天,卻只喝完湯便驅車走了。人都不在了,就算湯起了效又有什麽意義?自然讓她的一番設計徹底付諸了流水。
王嬸看似只是因緣際會、機緣巧合才會将蕭宸選作了下手的目标,但蕭宸卻不認為世上有那樣剛好的事──他之所以會往見敏行,本就是兄長精心設計之下的結果。從這點來看,王嬸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事,背後保不準也有他那位好兄長的影子在。
便存着如此疑心,蕭宸當即指示了讓潛龍衛将王嬸身邊的人和她兒子欠下賭債的經過仔細調查了一番。果不其然,王嬸的兒子是遭人設局才會欠下巨額賭債;而她之所以會生出設局讓孫女兒攀高枝的念頭,也是前些天「碰巧」從街坊處聽到了一件轶事、又得了旁人半真半假地挑唆啓發所致。負責此事的潛龍衛原以為那轶事不過是子虛烏有,不意秉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态度仔細一查,卻發現數月前竟然真有個禮部制舉司的官員着了類似的道兒。那名官員怕此事傳出壞了前程,只得認了這個悶虧将人擡回家中作妾;不想理應藏得嚴嚴實實的事兒卻在掐頭去尾後傳到了王嬸處,讓後者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可有些出乎蕭宸意料的是:王嬸之事最終并未反查到颍王府,而是只到作局設計王嬸兒子的賭場處便斷了線,與敏行之事一查就查到蕭宇身上可說大不相同……意識到這兩件事極有可能出自不同人的手筆、只是一方借了另一方的局作了手腳,又想到那個着了道的官員乃是禮部制舉司的,隐隐明白了什麽的蕭宸便讓人将調查的方向轉往了樓孟允,最終如願找到了兩者之間的聯系。
蕭宇會知道要從寧睿陽身上下手,還是樓孟允暗中操弄的結果。
後者雖已對外甥徹底死了心,卻仍舊沒放棄藉從龍之功獲取權位的想法。尋思着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再度成為「皇五子黨」的他便在查到寧睿陽的消息後輾轉将此事透漏給蕭宇,讓一心想扳倒弟弟卻不知從何着手的颍王殿下有了使力的方向。
當然,樓孟允也不會完全将希望寄托在才剛出宮建府、連人脈都沒攢下多少的蕭宇身上。他一邊讓人留意蕭宇的動靜、一邊借着從昔日部屬身上得來的靈感設局引了王嬸入彀。在他想來,不論王嬸最終下手的對象是寧睿陽還是他那位白眼狼似的外甥,都必然會使得後者名聲有瑕,從而招致帝王的厭惡。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只要持續不斷地給他的太子外甥找麻煩添堵,總有一天能讓蕭宸徹底失了帝王寵愛、再不複今時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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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諷刺的是:樓孟允原先的算計雖落了空,可整個大昭最為尊貴的父子倆,卻仍在陰錯陽差下因他的這着棋而生出了難以彌補的間隙。幸而自打蕭宸六歲遭難後、整個紫宸殿就讓帝王整治得密不透風;父子倆此前幾乎夜夜同榻而眠的事也好、眼下幾乎生分了的事也罷,都不曾有絲毫風聲傳到外頭。也因此,當樓孟允被以「意圖謀害太子」為由下獄論處時,他甚至連原因是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只以為是蕭宸胡亂羅織了罪名欲将他除去,連在诏獄裏都不斷嚷嚷着要樓輝替他讨回公道。
可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樓輝對這個不成器的長子仍存着幾分感情,也不可能冒上可能賠了全家性命的危險出手相救。
樓輝之所以能歷兩朝而榮耀不衰,不僅是因為出色的相才,更是因為他為人處事足夠聰明;他雖身居高位,卻行事本分從不逾矩、也不曾有過任何因私害公的舉動。正因着如此,即使他近幾年因長子之事幾度受了帝王訓斥,卻從不曾失去帝王的信任。所以查明了事情的真相後,蕭琰雖早有決斷,卻仍在行動前召了樓輝進宮,将樓孟允設謀暗害太子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對方。
樓輝雖早就不對長子抱有任何期待,可聽到對方竟為了虛無缥缈的權位不惜設謀加害自己的親外甥,仍氣得差點沒當場暈過去……他并非不通事理之人,自然知道再繼續這麽放縱長子下去,後者遲早會闖出無可挽回的大禍──雖然現在也差不多了──來,故最終只得狠下心腸逼着自己大義滅親,讓帝王口述着親筆寫下了将長子逮捕入獄的诏書。
也在樓孟允下獄隔日,一夕之間老了好幾歲的樓輝在早朝上以教子無方為由自請告老,卻讓太子以「多有須得太傅提點之處」出言挽留,最終讓帝王當場駁回、只象征性地罰了他幾個月的俸祿便揭過了此事,令深感皇恩浩蕩的樓輝心下感激,自此更加堅定了事事秉承帝王意旨的立場,對日後将要繼承大位的外孫也更多了幾分親近跟期許。
不得不提的是,因出了樓孟允圖謀暗害太子之事,今科省試雖仍照常舉行,在盛京城裏得到的關注卻遠不如往昔──對多數人來說,比起三年就有一回的大考,親娘舅三番兩次給太子外甥添堵挖牆角的事兒才真真稱得上稀罕──卻到大理寺作出了判決、将樓孟允貶為庶民并流徙三千裏後,人們對這事兒的關注和熱議才漸漸消停了下,轉而将注意力放回了即将轉入殿試階段的今科大比上。
由于王嬸所為着實觸着了帝王逆鱗,蕭琰一查出愛兒所遇之事是出自何人手筆,便當即命潛龍衛連夜将人抓捕入了獄。蕭宸對王嬸亦是恨極,雖心切友人前程、不想因此誤了對方備考,卻終究沒有幹涉父皇的安排,只是讓人借口王嬸臨時有急事回鄉探親,将此事在友人跟前瞞了下來。
他對寧睿陽費心至此,不說因而大感吃味的帝王,就是一心等着蕭宸落入陷阱的蕭宇,也從中看出了弟弟對這名昭京舉子的重視。
因潛龍衛的存在十分隐密,蕭宇對自個兒的動靜全在弟弟和父皇掌握中的事渾然不覺,便是利用寧睿陽引蕭宸入彀的計劃最終功敗垂成,他也只以為是蕭宸沒将「好友」的話放在心上的緣故,并沒想到他自認完美的陷阱其實早已被蕭宸摸得一清二楚。所以确定了寧睿陽仍舊是個可用的切入點後,他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卻是将腦筋動到了「科場舞弊」上頭。
以蕭琰治朝之嚴,除了今科主考和帝王自身,有資格在省試之前就獲知考題的,也就只有身為儲君的蕭宸一人而已。故知曉蕭宸同寧睿陽的交情遠比他以為的更來得深後,蕭宇便将腦筋動到了這份「情誼」上頭,意圖誣指寧睿陽之所以能在省試上名列前茅,乃是蕭宸同其私洩了試題所致。
──盡管是遭了蕭宇設計所致,可因蕭宸确實曾在省試前見了寧睿陽一面,若蕭宇單就此事提出質疑,無論舞弊之說是否子虛烏有,蕭宸和寧睿陽都難免會因瓜田李下之嫌而遭人非議、名聲有損。
但蕭宇終究太急了些。
他自認找着了弟弟軟肋,便一心想藉此将對方打落塵埃,不僅「求好心切」地讓手下門客模仿寧睿陽的筆跡整出了幾篇舞弊的「罪證」──幾張針對今科試題寫就的習作文稿──欲栽到對方書房裏;還安排了落第舉子擊登聞鼓設法将事情鬧大,從而讓偏心到了極點的帝王再沒有将此事囫囵處理的可能。
只是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自己的動靜其實一直在潛龍衛眼皮子底下、寧睿陽處也早早便有蕭宸安排的潛龍衛暗中守着。故幾番部設之後,給人贓俱獲了的反倒是他派出去栽贓和擊登聞鼓的人,讓無可辯駁的蕭宇偷雞不着蝕把米,最終讓震怒的蕭琰當庭削了爵,從原先的颍王降為了颍川郡王。
但将計就計讓兄長栽了個跟頭的蕭宸,卻沒有因此生出半分得意或歡欣。
他依舊盡職地做着他的太子,上午勤勤懇懇地在父皇身邊參與政事、批閱奏折;下午則到東宮衙署處理如今被分撥到他手上的各項政務,或者在工部官員的陪同下檢閱興麟殿的建造進程。
蕭宸仍然清楚記得自己知曉
隱能月,蕭宸雖仍清楚一座殿宇時曉父皇要他興一座殿宇時患得患失的 父皇要為他興一座殿宇時,那種既有些得意驕傲、又舍不得同父皇分殿而居的複雜情緒。他曾可笑地盼着這殿宇永遠沒有建成的一天;卻不想僅僅半年多過去,心底的願望卻已徹底調轉,竟有些恨不得眼前已能粗看出日後規模的興麟殿能在瞬息之間就興建完成,讓他能早一日搬出紫宸殿,再不讓自己去留意、去關注正殿裏的父皇究竟有了什麽動靜。
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想:兜兜轉轉,饒是他這輩子的經歷已與前生大不相同,可臨到頭來,卻仍再次走到了一心想從父皇身旁逃開的地步。
因為這樣的日子,太過痛苦。
如果說那夜之前,他還能因父子倆無從介入的親密自欺欺人地抱有某些不切實際的期待;那麽那夜之後,所有的期待和僥幸便都被父皇隐約但确實的疏遠碎了個徹底,只餘下了他滿目瘡痍、遍體鱗傷的真心。
──偶爾幾次忍着痛回想當夜,蕭宸甚至有種感覺,好像父皇其實早已看出了他心底懷抱着的悖德情思,只是因将話說白了只會把他傷得更深,才會在直承「色迷了眼」後漸漸疏遠了他。
除了前生的悲劇重演,蕭宸平生最懼之事,便是遭到父皇的厭棄和鄙夷。是以察覺父皇可能發現了什麽後,人性趨利避害的本能更讓他下意識地減少了同父皇的接觸,就怕有朝一日,自己真會由父皇面上看見某些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情緒。
可這麽做,終究不是辦法。
他此前離京多年,之所以能在歸朝後迅速站穩太子之位,元後嫡子的身分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更為關鍵的,卻是來自于父皇的無上寵愛。他看着有人有兵,但這人和兵卻無不是來自于父皇的賜與;一旦他與父皇心生罅隙之事為人所覺,那些個眼熱着太子之位的人必會如見了腥的狼群般一湧而上、見縫插針地進一步離間他和父皇的關系,直到将他徹底打落塵埃。
蕭宸不在意權位,卻不代表他能容忍那些人從他手裏奪去這些;而要想真正茁壯起來,首要之務,就是從根本上徹底扭轉旁人眼底他除了父皇的寵愛之外再無憑恃的印象。
達到這個目标的可行性很多,像現在這樣天天跟着父皇和樓相處置政事是一種;另尋機緣立下功績又是一種。尋思着眼下繼續在宮裏待着也是讓自己更加痛苦、煎熬而已,蕭宸幾番思量,終究還是将心思動到了那個他原以為自己再不會作出第二次的決定上頭。
他想出宮。
他想離開這同父皇擡頭不見低頭見、讓他的心口時時刻刻被名為嫉妒的毒液灼燒侵蝕的宮闱,想離開那牽系了他兩世孽情、卻從一開始就沒可能得償所願的人。他不知道已然變質的父子親情該怎麽樣才能恢複原狀,卻知道足夠的距離和開闊的天地,至少能讓他暫時将眼目由這份無望的情思上移開。
只是這一回,他出宮的目的再不是為了游玩散心,而是欲以太子的身分擔綱起家國重任、接手應對近來為患大昭的那些天災人禍。
比如瑤州的春汛,和湖山的匪患。
瑤州春汛成災,除了需要赈濟、安置災民,也要查清楚此次的災情究竟只是單純的天時不利、還是也有人禍──比如河工堤防偷工減料、當地屬官貪墨渎職──的原因;湖山匪患橫行,則需得從根本上釜底抽薪、摸清匪患的原由後再加以清剿,并确保當地并無官匪勾結之事。前者偏于民生、後者重于軍事,無論何者,對已接觸過一段時間的政事、只是在實務方面有所欠缺的蕭宸而言,都是相當合适的歷練。
當然,歷練歸歷練,因春汛和匪患都是牽扯到無數人命的事,蕭宸此前從未真正處理過這些,自也不會托大到以為單憑自己就能解決一切。父皇心中自有處置此事的合适人選;他需要争取的,也僅僅是一個協助、佐理的任命而已。
──便懷着如此心思,這天下午、處理完手頭的公務後,躊躇多時的蕭宸少有地提前離開了東宮衙署、動身前往了父皇眼下所在的禦書房。
蕭宸曾經很排斥禦書房。
前生的他因長年纏綿病榻,在随岐山翁出外治病以前,日常活動的範圍大抵不出紫宸殿和姨母所居的蓬萊殿;故真正有機會「涉足」禦書房,還是在殒命于北雁陣前、化作魂靈時刻随伴在父皇身邊後。
那段時日,是他兩輩子所經歷過的、最為痛苦的一段時光。
他看着父皇因他的死心碎欲絕、看着父皇為了替他讨回公道而衆叛親離,更看着父皇透支性命、心力交瘁,最終于禦案前溘然長逝,享年不過四十又二。太多太多發生在禦書房裏的晦澀記憶讓他對此地本能地存着一種抗拒;卻到重歸盛京、以太子的身分讓父皇帶着臨朝視事後,前生留存的陰影,才讓後來那些個充實美好的記憶逐漸驅散了開。
那夜之前,蕭宸原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延續很久很久,卻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說法,叫做「好景不常」。
望着轉眼間已在前方不遠處的禦書房、思及此刻讓他心境格外複雜的決定,蕭宸眸光微暗、瞧不出一絲瑕疵的纖長五指隔衣按上懷裏擱着的奏折,卻正猶豫着是否上前教人通傳,一道他再熟悉也再依戀不過的嗓音,卻于此時驀地傳入了耳間。
『婚配?』
他聽見那個熟悉的嗓音這麽問道,帶着幾分訝異和幾不可查的滞澀……『豈不太早了些?宸兒才将将滿了十五,大郎也還不曾……』
『并非馬上成婚,而是從現在開始慢慢相看……好教聖人知曉,到了這個年紀,一般世家子就算還未成家,也大多有了相看好訂了親的對象,只差未将婚事辦了而已。』
正于禦前奏對的人道,音聲同樣熟悉,卻是今日因故未曾往東宮侍講的太子少傅沈燮,『戚德妃近日連連召命婦入宮,便是有了替颍川郡王相看的意思……雖說具體人選如何,仍需得交由聖人欽裁,可聖人若為太子計,便須得有些章程才好。』
『……朕不會讓大郎有威脅到太子的機會。』
明白了沈燮的意思,帝王音聲微冷,『她自相看她的,若朕不允,又能如何?』
『可太子呢?』
沈燮又問,『聖人莫忘了,先皇後早喪、中宮虛懸,如今有資格作主替太子相看的,除聖人之外再無其他。便是聖人舍不得太子、想将人在紫宸殿裏多留些時日,先放出些風聲來也──』
『此事朕自有定奪,先生無需再提。』
沈燮還待勸說,不意言辭未盡,便讓帝王瞬間變得無比沉冷、幾乎藏不住胸中怒意的一句生生打了斷。
沈燮自潛邸時期便為帝王幕臣,蕭琰對他的信任倚重猶過樓輝、言辭間也一向客氣非常,故像這般不管不顧地出言喝斥,在蕭宸記憶裏還是實打實的頭一遭。
若沒有那夜的經歷,驟然聽着這些,只怕蕭宸還要沾沾自喜、自作多情地以為這是父皇同樣對他懷揣着某些異樣情思所致。而如今麽,他雖依舊摸不清父皇的想法,卻已再不會讓自己因此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耳聽禦書房內自帝王的方才一聲喝斥後便陷入了沉默,蕭宸索性幾個大步行至了禦書房前,示意門口守着的內侍為他通傳。
他的耳力雖随生生訣的進步日益敏銳,但因平素沒什麽表現的機會,就連帝王也沒有太多的防備。故聽得曹允通秉,禦書房內正同沈燮僵持着的蕭琰也未多想,只在幾個深呼吸後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朝曹允示意道:
「請太子進來。」
「是。」
作為禦書房裏除帝王外唯一一個知道君臣二人緣何陷入僵持的知情者,曹允雖覺太子到來的時機有些微妙,卻仍按着帝王的意思倒退着出了門外,将禦書房前長身玉立的少年請到了殿中。
「兒臣參見父皇。」
為人臣又為人子,以蕭宸在禮儀上的謹慎,自然一入內便是一個挑不出任何差錯的大禮行下。他容貌端美、風姿翩然,再搭上那一身玄朱相襯的太子袍服,周身雍容高華之氣盡顯;單就姿容風儀而論,卻是無論誰瞧着,都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是帝王諸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而這樣的風華氣度,自也再清晰不過地為堂上的帝王全數收入了眼底。
蕭琰這些日子同樣談不上好過,方才又讓沈燮的進言觸到了死穴,便是心下亦為愛子此時的模樣所迷,可一想到這樣宸兒遲早會有個袅袅娉娉的太子妃在旁伴着,仍不由得心下發酸,連脫口叫起的嗓音都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僵硬:
「起吧……什麽事?」
「……兒臣有表上奏、恭請聖裁。」
察覺了父皇言辭态度間幾乎難以掩飾的距離感,蕭宸心中恻然,索性連口頭解釋都省了,直接掏出奏折交由曹允轉呈了上去。
這些日子來,他父子二人雖仍稱得上朝夕相對、晨昏與共,但論起親密交心的程度,卻比昔年天各一方時還要遜上一籌。尤其蕭宸會萌生自請出外的打算,歸根結底也是心存逃避所致,自然不可能事先同帝王商量;以至于正疑惑着愛子緣何特意具本上奏的蕭琰一翻開奏折,就讓裏頭的內容驚得差點沒當場拍桌而起,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壓抑下胸口翻騰的怒氣、強作鎮靜地淡淡斥道:
「你回宮至今連一年都未滿,現在考慮這點也太早了些。」
「……兒臣只是不想辜負父皇的期許。」
蕭宸淡淡道。到了這時,他原先洶湧起伏的心潮反而平靜了許多:
「兒臣自知不才,卻也不願教人以為父皇之所以立兒臣為太子,不過全憑一己之喜惡……說到底,那些魑魅魍魉之所以總不消停,無非是因為兒臣沒有足夠的功績和聲望、令其錯将兒臣當成了盡可随意揉捏的軟柿子所致。一旦兒臣有了足以證明自身的實績,朝中風向定會有所改變。到了那時,就算某些人仍賊心不死,也必然難成氣候。」
按說蕭宸身為元後嫡子,無論是愚是智,當上太子都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無奈六歲時那場大難讓他自此遠離衆人目光,蕭琰又因心切愛子而作出了讓他盡可能韬光養晦、潛隐不發的決定;以至于蕭宸歸朝後,人人關注的都只是他長年不衰的聖寵,卻忘了就算沒有帝王的青眼嬌寵,單以祖宗家法而論,他也是諸皇子裏最有資格作太子的人。
當然,若沒有蕭琰當年的那個決定,蕭宸能否順利長大還是兩說;故後者雖已明白了自個兒眼前的困境是因何而起,卻并未因此對父皇生出任何怪責之意。
蕭宸尚且能想明白這些,更何況是閱歷見識均遠勝于他的蕭琰?只是後者向來替愛子撐腰慣了,又想着只要日子一久、宸兒的才華手段逐一彰顯,衆人自會對其心悅誠服,這才沒急着安排什麽能夠馬上替愛子長臉争名聲的計劃,而是細水長流地從各方面慢慢培養、增加愛兒作為儲君的能力和手腕。
如果那夜之事不曾發生、他和宸兒仍像以往那般親密無間,将這樣的安排繼續下去本也算不上不妥。可那夜之後,他父子倆表面瞧着無事,暗地裏卻已有了不小的隔閡,蕭宇又老是在旁搗亂着從不消停,連陸氏一方都讓他的上跳下竄勾得蠢蠢欲動……如此情況,說是群狼環伺亦不為過,也難怪宸兒會不安到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盡管內心深處,帝王更相信愛兒之所以自請出外,功績聲望什麽的不過是其次;真正的目的,仍在于逃避自己。
盡管這樣的情況原是他一手導致,可一想到往日那般依戀自己的愛兒如今竟恨不得從自個兒身邊逃開,即使蕭琰早在說出那番話時就已有所預期,仍不由讓眼前的現實激得眼前發黑、胸口更痛得直如生生給人撕扯開來一般。
──可,為什麽?
就算他真允了,也只是一時半會兒同宸兒見不着面而已……五、六年前,他連當時仍然年幼、又最是粘着他的宸兒都舍得送到外頭,更何況是如今已年屆十五,在各方面都有能力獨當一面的愛兒?
──為什麽……只單單想着應該答允宸兒的要求,他的整個人,就痛苦得好像要永遠失去什麽一般?
蕭琰有些摸不清心底驟然迸發的強烈情緒究竟是因何而起,但他向來理智慣了,自制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即使面對着視若珍寶的愛兒,便有萬千不舍,他也會盡可能屏除自己的私心,只作出對對方而言最為合适的決定。
就如那夜。
那夜,他能當着愛兒滿懷冀盼和依戀的目光說出如斯殘忍的話語,現下自也能無視心底不住叫嚣的挽留作出最好的安排……所以望着身前垂首肅立、靜候聖裁的少年,他雖恨不得就此繞過禦案将人緊緊擁入懷中、再也不放開,可半晌沉默之後,他卻只是音聲冷沉、故作鎮靜地開了口:
「你這麽想倒也沒錯……那便這麽着吧。」
說着,他眸光一轉、将視線投往了打蕭宸入內後就一直沉默着的沈燮:
「如此,便又要麻煩先生了。」
「聖人是指……?」
「太子自請出外,欲往瑤州或湖山一行……朕想了想,以為瑤州之行要更妥貼一些。惟太子經驗尚淺、威信不足,恐不足以震懾當地官員,使其明奉暗違、救災不力。為黎民蒼生計,還須請先生同往,和太子一道往赴瑤州赈災。」
「……臣遵旨。」
沈燮忠心的對象雖是帝王,可他教了蕭宸這麽多年,又是親眼看着這個孩子一點一點長成如今風姿毓秀、逸如青竹的模樣的,感情自也十分深;故聽着帝王如此要求,早有這種想法、只是還未提出的沈燮當即一聲應諾,接受了帝王的指派。
見父皇允了此事,還讓沈少傅随行同往,蕭宸心下大定,無視于胸口一瞬間升起的失落朝禦案後的帝王又是一個稽首:
「兒臣必不負聖人厚望。」
「……你只需照顧好自己便好。」
想到這事兒定妥後、愛兒不日便要離宮,蕭琰煩郁猶盛,卻仍只能強迫自己壓抑下心頭打方才便躁動紛亂不已的情緒,用無甚起伏的嗓音同二人下了逐客令:
「朕明日早朝便會明旨頒布此事。你們自去準備吧。」
「臣遵旨。」
「兒臣遵旨。」
二人各自應過,随即不再多言,雙雙一禮後便自出了禦書房,只将心緒煩亂異常的帝王獨身留在了裏面……
卷三 一朝夢醒綱常棄
回夢 夢回
蕭琰靜靜凝視着身前稽首長拜、俯伏跪趴着的身影。
那是他視若珍寶的愛子、打小便寄予厚望精心栽培的麟兒。可不同于他記憶中龍姿鳳章、秀如青竹的太子,眼前的「宸兒」不僅身量要來得纖細羸弱許多,一張精致端美的面容更透着幾分氣血虧虛的蒼白,唇色亦十分淺淡;只單單瞧上一眼,便能推斷出少年不久前還曾病魔纏身、根基大損的事實。
可即便眼前的人不論在「精」、「氣」、「神」上都與他的宸兒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同,蕭琰也從未懷疑過對方的身分。
因為那雙丹鳳眸中蘊含着的、于他而言再熟悉不過的純澈孺慕和依戀;也因為少年眉眼間與他的太子如出一轍的、隐藏在溫和沉靜之下的執拗。
而這,已不是蕭琰頭一遭夢見這樣……既熟悉又陌生的宸兒了。
──是的,夢見。
自打宸兒随沈燮離京之後,類似的夢境,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個月之久了。
以往做夢,無論夢裏的情景是缱绻旖旎也好、驚心動魄也罷,醒轉後頂多也就餘下些許支離破碎的片段印象和情緒殘留;縱使一時心緒激蕩,往往也用不到一天的光景,那些個濤瀾起伏便會徹底歸于平靜,再瞧不出半點痕跡。
可這一個月來的夢境卻非如此。
這一個月來,不論醒轉了多久,夢裏曾「經歷」過的諸般細節,于他而言都仍歷歷在目、脈絡清晰,說是「記憶」都不為過;且夢境與夢境之間還是随着時間彼此接續、串聯的……如非他在夢中的立場更像是個旁觀者,單憑那夢境過于異樣的真實性,只怕帝王都有可能因此生出幾分混亂來。
──夢境與現實的區別,始于宸兒六歲時的那場大難。
夢裏的宸兒同樣吃下了那盤下了毒的桂花糕,卻未如他記憶裏那般于夢中得着岐山翁之子代父收徒,以至于長年纏綿病榻,真真應實了孫元清那番有若批命的診斷。
愛兒病重若此,蕭琰便有再多的期許、再高的期待,也唯有放棄一途。所以他雖依舊将愛兒養在紫宸殿裏盡心呵護疼寵,卻也同樣迎了小樓氏入宮為繼後,好在自己分心顧着其他幾個兒子時,仍能有一個人在宸兒身周疼他、護他。
久病纏身對一個人的心氣影響本就不小,更何況是宸兒這樣出身高貴又曾飽受期待的皇子?随着時光流逝,眼見兄弟們一個個茁壯成才、自己卻因病痛的折磨拖累而一事無成,即使宸兒并未因此而生出什麽扭曲陰暗的心思,面上的笑容卻仍一日少過一日;眼底的抑郁也随之一日深過一日。
每每「看」着這樣的宸兒,蕭琰都不禁有種感覺:這個孩子,是為了他才強撐着病體活下來的。
若不是自個兒從未真正放棄過宸兒,這個孩子只怕連季節變換時的風寒都捱不過,更遑論像這般磕磕絆絆地活到十多歲?
可宸兒終究活下來了,帶着被病痛與旁人的眼光搓磨得越發隐忍沉靜的性情……和仿佛将自個兒當成了一切的執拗。
也因為活下來了,讓那盤桂花糕的餘毒折騰了十年之久的少年,終于在十六歲那年迎來了擺脫病痛的契機。
改變的關鍵依舊在于生生訣、在于岐山翁。但這一回,沒有玄之又玄的托夢與代父收徒,只有百折不撓的孫元清,和令他心下甚為感慨的機緣巧合……即使蕭琰自打愛子成功練出氣感後便未再懷疑過那「代父收徒」之說的真實性,可在夢境中「見着」這樣更合乎常理的進展時,心下卻仍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奇異的感覺。
更別說是由宸兒處得知岐山翁有意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