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他為徒、即便被拒絕也堅持讓宸兒背下生生訣之後了。
可帝王終究沒有放任自己繼續深想下去。
──畢竟,比起心底一瞬間閃過的猜測,「代父收徒」之說玄異歸玄異,卻反倒更讓人容易接受許多。
夢境仍舊日複一日地持續着。
他看着宸兒病愈、看着宸兒成長,更看着他所無法幹涉、影響的另一個自己在父子倆幾無間隙的朝夕相處中逐漸淪陷,在「自個兒」都不曾察覺的情況下生出了與他相同的、那種深刻、綿長而熾烈的悖德情思。
也因着這樣隐而不發、但又切實影響着「他」一舉一動的妄念,事情的發展,微妙地與蕭琰此前的經歷相互重合了。
他看見「自己」親手替在睡夢中「長大」的愛兒纾解了欲望,也看見了「自己」眸底難以自抑的沉淪、迷醉……以及清醒後不可避免的濃濃罪咎感。仍未直面自身情思的「他」在覺出不妥後下意識地選擇了逃避;卻沒想到「他」匆忙掩蓋罪證的作為,讓睡夢中隐約感覺到什麽的宸兒将确實發生過的事當成了自個兒的春夢和妄念,最終在自責與罪惡感的逼迫下聽從了小樓氏的建議,做出了離宮出游的決定。
望着身前打方才便長跪俯伏不起的少年,即使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做夢、「眼前」的一切也俱是虛妄,蕭琰的心境,仍是難以言說的複雜。
夢中的另一個自己,亦同。
有所區別的是,因為夢境中的「蕭琰」并不清楚愛兒醒轉後因誤會而生出的惶恐和不安,「他」現下的心情更接近于自個兒此前聽聞宸兒不願回京時的情緒,生怕此前獨屬于自己的宸兒會在見識了外界的繁華開闊後自此野了心,如斷了線的風筝般再也收不住、拉不回;所以當愛兒入殿請見、親口道出離京之意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抗拒與駁斥,用近乎嚴厲的口吻拒絕了愛子的要求。
可宸兒終歸是宸兒。
盡管夢境裏的宸兒性子更加隐忍柔順,氣度威勢也大大遜于他的太子,骨子裏的執拗勁兒仍像了個十成十。即使未能像他的太子那般據理力争,這個「宸兒」也用獨屬于自個兒的方式清晰而明确地表達了自個兒的堅持與執拗。
而蕭琰清楚,不論是哪一個自己,面對這樣的宸兒,終歸都只有妥協一途。
『……罷了。』
他聽見「自己」嘆息道,『你要出宮游玩可以……但朕只給你半年的時間,身邊也必須帶足護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分貴重,更是朕最最珍視、寶貝的麟兒……出行後務須以自個兒的安危為重,莫要讓朕擔心,知道麽?』
『宸兒明白。謝父皇恩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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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游玩」不過是設法遠離宮闕的托辭之故,得着期盼已久的答案,少年應承的聲調聽似驚喜,卻更多是某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可夢裏的「他」并未聽出這點,只是有些複雜地深深凝視着身前仍舊維持着伏拜姿勢的愛子,最終再難按捺地起身上前,一個使力将人徑直攬入了懷。
過于親密的碰觸換來了少年短暫的怔忡和僵硬,但早已刻入骨裏的依戀與親近卻仍勝上了一籌。可這狀似無間的親昵依偎看在旁觀的蕭琰眼裏,卻無端感受到了一種形若永訣的不祥意味來──
* * *
蕭琰是被胸口難以抑制的恐慌情緒從睡夢中驚醒的。
思及夢中所「見」,回想起此前宸兒自請出外時、現實的他也曾清晰感受過的惶恐、疼痛與不安,即便清楚此刻浮現于心底的想法太過無稽,可躊躇思量半晌,因那種難以言說的心慌再生不起絲毫睡意的他還是由龍床上撐坐了起,低聲喚道:
「曹允。」
「奴婢在。」
得着帝王召喚,本就在龍床不遠處守着的曹允當即近了前,「聖人有何吩咐?」
「叫伏景過來。」
「是,奴婢遵旨。」
入耳的人名──伏景是潛龍衛總領的名字──雖教曹允有些訝異,可多年來在帝王身邊練就的職業素養卻仍讓他半點遲疑不露地一聲應下,随即躬身退步出殿、将帝王的令旨傳了下去。
潛龍衛的效率一向極好。不多時,伏景熟悉的身影便已匆匆入了內殿,在帝王榻邊單膝跪地請見:
「臣伏景見過聖人。」
「……太子現在到那兒了?」
「禀聖人,最新的情報是随行的潛龍衛在太子車駕抵達昭京時傳回的消息;按路程推算,太子一行當已入了瑤州境內。」
「老大和陸氏處可有什麽動靜?」
「穎川郡王自被聖人申斥降爵後便偃旗息鼓至今,雖日常往還不絕,卻并未有太大的動靜。至于陸氏一系,因聖人此前的态度,目前對應否幹涉太子歷練有些争議,但雙方目前均未有圖謀暗害太子之舉。」
「……繼續盯着老大。以他的性情處事,就算撞了南牆也不見得會回頭,絕不可能放過這個給宸兒使絆子的大好機會。朝中的風向也多加留意,一切以太子的安危為重。」
「臣遵旨。」
「好了,退下吧。」
「是。臣告退。」
伏景一聲應諾,随即悄聲退步出了內殿,回潛龍衛衙署将帝王方才的吩咐交辦了下去。
聽着心腹臣子的足音漸行漸遠,帷帳內、龍床上,屈膝靠坐着的蕭琰輕輕籲了口氣,一雙斜飛入鬓的劍眉卻仍舊緊緊蹙着,并未随伏景方才的回報而舒展。
──恰如此刻仍于他胸口橫亘着的、那全無來由、卻也揮之不去的心慌。
蕭琰行事素來理智;卻唯有面對視若珍寶、愛逾性命的嬌兒,是再多的謀算布置都難以讓他真正放下心來的……尤其近日的夢境頗為玄乎,再加上心底隐約存着的不祥之感,饒是帝王已再三确認、肯定自個兒的安排并無差池,也依舊消不去那與日俱增、如骨附髓的恐慌。
可在愛兒早已遠離京城的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信任和守候而已。
思及月前別離之際,他的太子隐忍、膠着卻也堅毅的目光,帝王心中一痛,卻仍只能默默咽下了無盡相思,帶着滿腔糾結紛亂的情思重新躺卧上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