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淩晨兩點半,柏舟趴在辦公桌上睡了過去。
賀南澤從自己休息間拿了個毯子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然後坐在自己辦公椅上看着他。
汪瑾敲門進來交文件,被賀南澤叫住。
“你們在茶水間說什麽了?”賀南澤沒擡頭,翻閱着文件,好像不以為意。
汪瑾出了一身冷汗。
“汪瑾。”賀南澤等不到答案,終于擡起頭,神色平靜,“不能說?”
汪瑾不敢再想,言簡意赅地陳述了楊絨的話。
這次換賀南澤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認為當年和柏舟的接觸夠隐秘,甚至是黎啓都不知道,卻不知道會有一個小喽啰一直偷窺着。
還好沒出事。
他擡手簽字,然後對汪瑾說:“賀氏不需要她。”
“是。”
汪瑾出去了,賀南澤又看向沉睡的柏舟,再一次想,“我會害死他。”
從和黎啓談過後,這個念頭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
他有些莫名的恐慌。
事情已經不在他的掌控內,他只怕一個疏漏,他就只能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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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帶着欠的債更還不清。
他忍了許久,忍到都要動手讓自己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的時候,終于選擇打了個電話:“我明天過去。”
電話那邊沉默了兩秒,然後是一聲嘆息,溫柔的女聲輕聲道:“我會把十點之後的預約都推掉。”
賀南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恍然發現已經淩晨三點,忙道了一聲歉。
那邊溫聲細語地勸慰了他幾句,挂了電話。
賀南澤又看了一眼柏舟,猶豫了一下,靠在椅子上開始休息。
連續兩周飲食混亂睡眠不良,第二天柏舟整個人都好像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在賀南澤面前還好,出了辦公室就亂開炮,一幹職員戰戰兢兢,柏舟簡直預見到背後他們都是怎麽罵自己的。
最後拯救了大衆的是賀南澤。
賀南澤臉色也不太好,大步流星地走出辦公室,柏舟慢一步跟上,兩人幾秒鐘後消失在了門外。
所有的員工一瞬間趴在桌子上,哀嚎痛罵,汪瑾敲了敲桌子,冷臉問:“都不想幹了?”
所有人噤若寒蟬。
柏舟不知道賀南澤要去哪兒,坐在車裏昏昏欲睡,為了不讓自己睡着,他不得不不停地變換姿勢。
賀南澤看不下去:“想睡就睡會兒,到了叫你。”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柏舟倒被吓醒了,有些尴尬地接話:“謝謝賀總。”
兩人一路無言,司機眼觀鼻鼻觀心,好似沒感受到這尴尬的氣氛。
其實剛開始不是這樣的,柏舟對賀南澤充滿了感激和敬佩,生怕偶像覺得自己木讷遲鈍不愛說話,總會找話題。為了能和賀南澤聊到一起,他不錯過任何一個財經新聞或一份財經雜志。
直到後來,他發現賀南澤好像不太願意別人知道他和自己接觸,才漸漸地話越來越少,等進入賀氏,就更尴尬了——他們好像真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上下級。
以至于工作後賀南澤第一次喊他去吃飯時,他都沒反應過來賀南澤在說什麽。
賀南澤一路也沒說話,他們兩個人他從來不是主動開口地那個,因此即使他對柏舟的興趣喜好了如指掌,這種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所幸目的地很快到了,柏舟率先下車,眼前一排素字:辛夷心理咨詢中心。
賀氏的客戶不可能是心理醫生或者病人,那就是賀南澤在看心理醫生?
他站在原地,躊躇着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倒是賀南澤停下腳步回頭問:“怎麽還不走?”
柏舟皺着臉跟了上去。
這都什麽事!哪個老板看心理醫生助理都跟着的!
賀南澤帶柏舟上了頂樓,柏舟在電梯裏發呆:賀南澤為什麽會看心理醫生?
他把這八年來和賀南澤的每一次見面都回想了一遍,發現他找不到任何不對。
其實也是,他們又沒有朝夕相對,賀南澤如果有什麽心理變化,他也沒辦法察覺。
或者從他認識賀南澤的時候,賀南澤就已經在看心理醫生。
如果是這樣……柏舟不可否認他心疼了。
電梯到達頂層,柏舟敏銳地察覺到賀南澤渾身的氣場都變得柔和起來。
地上鋪着一層柔軟的毯子,盡頭有個人在等他們。
那是一位很有氣質的女士,讓人不由自主地依靠和信任。
柏舟感覺自己心底焦躁雜亂的心緒在看到她的時候都被撫平了一些。
柏舟快速瞥了一眼,工作銘牌上寫着:心理咨詢師,辛夷。
這個咨詢室是她的?
辛夷快速拉住了賀南澤的手:“南澤。”
賀南澤手心裏一直浸着的冷汗在這一刻停止,他抿了抿唇,開口時聲音裏帶着別人難以察覺的放松和乖覺:“小姨。”
小姨?!柏舟表情紋絲不動,心裏再次給剛才有些酸味的自己一巴掌。
辛夷輕輕拍了拍賀南澤的手背,轉頭對柏舟說:“你是柏舟吧?我可以叫你小舟嗎?”
柏舟耳根有些紅,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一位女性長輩和他這麽親切溫柔地說過話。
他答的有些倉促:“可以的!”
說完他又覺得羞赧,生怕對方認為自己失禮。
辛夷笑了:“那你就随南澤喊我一聲小姨好了。”
柏舟有些驚訝和無措,他下意識看向賀南澤,卻發現賀南澤表情柔和,對他點了點頭。
柏舟小聲喊:“小姨。”
辛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柏舟快速低下頭,掩飾自己波動的心情。
寒暄過後,辛夷問柏舟:“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在咨詢室隔壁有休息室,你可以先進去睡一會兒,等南澤走的時候叫你?”
柏舟拒絕了,他有些不放心,總想能離賀南澤越近越好。
辛夷沒有再說什麽,點點頭帶着賀南澤進門,賀南澤猶豫了一下,說:“等我。”
柏舟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直勾勾地盯着門板,只覺得空洞和迷茫。
門裏賀南澤躺在長椅上,辛夷輕聲問:“他就是那個孩子?”
賀南澤點點頭,眼睛不受控制地看了一眼門口——看不到柏舟,他有些焦躁。
辛夷把他的狀态盡收眼底,心底沉沉地嘆口氣:“馬上就到七月十三日了。”
賀南澤下意識回答:“還有兩周。”
辛夷打開了音樂,舒緩的輕音樂讓賀南澤更為放松。
“你太緊張了,小澤。”其實在賀南澤成年之後,辛夷再也沒叫過他小澤,只是現在的賀南澤狀态實在不好,她盡可能最大程度地安撫他。
賀南澤閉了閉眼,這期間他已經又看了門口好幾眼:“我知道,我只是……”
過了好久,賀南澤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只是忍不住。”
辛夷沉默。
賀南澤眼神有些發飄:“越到七月十三,我就越怕。”他語氣漸漸有些急促,透着濃濃的疲憊:“萬一呢?萬一我沒做到呢?萬一他又……”
“小澤!”辛夷制止了他的臆想,快步走過去安撫他的情緒,“你做的很好了,小澤。”
賀南澤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宛若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還不夠,小姨,還不夠。”
辛夷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從知道賀南澤的秘密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幫不了他。
“你想過……告訴他真相嗎?”兩人沉默了半晌,辛夷終于認真嚴肅地問出了這句話。
賀南澤猛地坐直了身體,狠狠地盯着她,快速堅決地說:“不能告訴他!”
辛夷被他吓了一跳,而賀南澤也很快沉寂了下去,他的背微微佝偻,看着門口的方向,這次并沒有移開眼神。
他的語氣帶着一點兒哀求,低聲道:“還有兩周,小姨,兩周後,如果可能的話,我會自己告訴他。”
辛夷語塞,她是一個心理醫生,該為病人保密,可是她是賀南澤的小姨,心底總是會偏袒自己的孩子。
如果,如果柏舟出事了呢?她難以想象賀南澤會做什麽。
她沉默的時間,已經足夠賀南澤猜到她的想法。
他靜靜地抽回了手,把所有的情緒都斂回深深沉沉的眸子裏。
“我去看看他。”賀南澤快速下床,辛夷急忙站起來:“小澤!”
賀南澤已經拉開門出去。
柏舟緊張地站起來:“你沒事吧?”
話音落地他又有些後悔——從一個助理來說,他逾距了。
賀南澤沉沉地盯着他,看的柏舟心驚肉跳得,他才緩慢地扯出了一個晦澀僵硬的笑容:“我沒事。”
他看着柏舟,重複了一遍:“我沒事。”
柏舟僵硬了一下,錯開了眼睛——他厭惡賀南澤的這個眼神。
辛夷恰到好處地出來,微笑道:“一起吃午飯嗎?”
賀南澤和柏舟飛快地調整好了狀态。
“不了。”賀南澤是老大,“要回公司。”
辛夷有些失落,柏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些于心不忍。
賀南澤低聲道:“謝謝你,小姨,我兩周後會再來。”
他們一起離開了。
顯然賀南澤整個人都不太對,柏舟雖然實在是不太想搭理他,但他确實看不下去。
他不太願意去細想賀南澤這麽強勢的人是為了誰在看心理醫生,但是這種事情不是說不想就能不想的。
賀南澤是半路喊了停車,司機被趕到別的地方,車裏只坐了他們倆,賀南澤明顯在思考人生,柏舟就安安靜靜地cos一只小鹌鹑,安安靜靜地翻文件。
然而對他而言,賀南澤實在是太有存在感,柏舟本來就煩,旁邊又有一個負能量制造機,搞得他越來越看不下去了。
他看了半天,賀南澤依舊是一副僵屍樣,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正好是到了午飯時間,柏舟合上文件,輕聲問:“十二點了,賀總想吃什麽?”
賀南澤睜開眼,眸子裏所有的情緒起起伏伏又全部壓下。
他看着柏舟,柏舟面色平淡,看不出一點兒情緒。
他恍然想起柏舟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柏舟以前有點兒傻氣,那個時候他們三個月見一次,柏舟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會很開心地笑,他能感覺到他在很認真地找話題和他聊天。
只是他對這種情況有些手足無措,因此表現得很平淡,加之要隐藏消息不能讓潘明和黎啓察覺,他暗示過柏舟不要透露給別人知道。
後來柏舟漸漸地就不太愛說話了。
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像例行問話:生活怎麽樣,學習怎麽樣,飯好吃嗎。
後來柏舟進公司,他們該一起吃飯的那一天,柏舟在加班。
他趁着黎啓出去,在辦公室門口開了個縫,看着柏舟皺着眉頭,偶爾和同事說話也是一臉冷淡。
還是柏舟生日那天,他才找到理由和柏舟吃了個飯。
只是成為了上下級之後,兩個人之間更沒有話說了。
是我的錯。賀南澤在心裏默默地想,他不該是這樣的。
柏舟狼狽地撇開了頭,心裏屈辱悲憤悲哀難過齊發,在賀南澤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生怕一放開就會再也忍不住把一切都撕開。
賀南澤被他吓了一跳,快速問:“怎麽了?”
柏舟沒有說話,他感到嘴裏有些鹹澀,嘴唇被咬破了。
車窗上映着賀南澤的倒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如這八年。
他拉開車門下車,麻木地張嘴,聲音平緩,聽不出任何波瀾:“賀總想吃什麽?”
他站在車外,賀南澤只能看到他腰腹以下的部位,縱然心底覺得有些怪異,還是下意識回答:“随意。”
他說是随意,可柏舟知道他的喜好,只是淡淡道:“好的。”
柏舟關上門,身影很快消失在車窗外,賀南澤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慌,他抓住車門把手使勁按了幾下,可是車門打不開。
他思緒紛亂,居然沒有意識到車門被鎖住了,只要從內部解鎖就可以打開,他只是看着柏舟的身影漸漸隐匿入車流,開始拍瘋狂地拍打車門。
正午十二點,大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柏舟隐隐約約似乎聽到了賀南澤瘋狂喊他的聲音,他頓了頓,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怎麽可能?
他擡腳朝一家酒店走去,自然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子,什麽也看不見。
柏舟再次拉開車門的時候,帶着司機回來了,賀南澤狀态再不好,他總不能讓他們的時間都浪費在路邊。
他選擇坐在副駕駛上,這也是他早就想好的。
賀南澤靠在車背上,只在柏舟上車的時候擡眼看了一眼,在柏舟說完“回公司”之後陰沉開口:“去我家。”
司機和柏舟都愣了一下,然後默默發動車子。
賀南澤低頭看着腫着的發青發紫的手掌,緩緩地握住,下了一個決定。
到了賀南澤家,柏舟體貼地下車進門給賀南澤熱了飯,期間賀南澤就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他忙碌。
等到他要走的時候,賀南澤開口了,聲音依舊很陰沉:“你留下。”
柏舟回頭:“什麽?”
賀南澤沒有看他:“你留下,從今天起,24小時和我呆在一起。”
柏舟定了定神,有些哭笑不得:“賀總,我只是您的助理。”
賀南澤“嗯”一聲:“我是你的上司,我現在命令你24小時和我呆在一起。”
柏舟壓抑了一天的情緒簡直要炸開,僅存的理智讓他不至于變臉,但仍舊有些咬牙切齒地問:“我可以知道理由嗎?”
賀南澤冷笑了一聲:“沒有理由,我想。”
柏舟被他這獨丨裁的答案氣的眼前發黑,口不擇言地說:“24小時?賀總洗澡也要我跟着嗎?”
賀南澤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簡直是在回答:是。
柏舟心裏更堵了。
賀南澤并沒有盯着他太久,起身朝樓上走去:“你就在我房間對面,裏面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
柏舟梗着脖子站着:什麽意思?早有預謀?
賀南澤停下了腳步朝他看來,隔得太遠,柏舟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磁性的聲音帶着點兒柔和:“明天早上我們一起上班。”
這句話太有欺騙效果,柏舟有一瞬間簡直以為他真的和賀南澤住在了一起,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柴米油鹽而又平淡溫暖。
可惜并不是。
柏舟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終于疲憊地窩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