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不問了嗎?
記憶的閘門在這一刻轟然開啓,那些重複的情節、漫無止境的時光,在腦海裏飛掠而過,無數相似的回憶湧入,緒方唯不堪忍受般,閉了閉眼睛。
時至今日,她已經無法再将一切當成隔着屏幕的影像。
即使記憶裏,柳生比呂士依然疏遠而彬彬有禮,從未跟‘緒方唯’說過任何一句不同尋常的話。他既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一言不發地穿過了那些紛亂虛幻的碎片,終于在此時此刻,真正走到了她的面前。
繁雜的記憶不斷閃回着刺痛腦海,對柳生比呂士來說,卻是真實度過的每分每秒。
她注視着眼前人冷淡的表情,只覺得心髒被什麽東西重重地碾壓,複雜而破碎的情緒幾乎不能用任何一個詞彙來描述。後知後覺地,她想起這個輪回裏,在醒來之後,自己曾對柳生過于規律的生活頗有微詞,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呢——
“每天都這樣,不會辛苦嗎?”
“不會。”
那個時候,柳生比呂士面對着已經醒來的緒方唯、一個不再需要他重啓時間來保護的人,究竟在想什麽呢?
如此漫長的光陰裏,面對同一場比賽、同一張試卷、同一節課,他有喜歡過什麽東西嗎?有讨厭過什麽嗎?他到底有沒有觸動過、有沒有氣憤過、有沒有傷心不已或是茫然的時刻?有沒有在某一刻厭倦至極……甚至,是恨過她呢?
心跳的頻率像是一聲聲惶然的叩問。
在某個痛到極致、無法呼吸的瞬間,她幾乎覺得幸村精市給她一顆心,或許是一種惡毒的報複。
緒方唯以為兩個人已經沉默了很久,但是其實只是很短的瞬間。
柳生妹妹蹦蹦跳跳地走向廚房,才推開門就察覺到異常,站在兩個人中間左顧右盼,“我、我來端水果……哥,你在欺負人嗎?”
“你先出去。”
“為什麽啊?讓我來評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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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诶?我要告訴爸媽!”
柳生比呂士把水果盤塞給妹妹,當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柳生妹妹果然大呼小叫地轉身跑去告狀,長輩們依舊在客廳說笑,嘈雜的背景音中,一切仿佛都變得非常模糊。
她甚至看不清楚柳生比呂士的心情。
虛幻的輪回裏,往複的時光形成利刃,雕琢了一個無人可以看清的暗影。
月光從窗戶灑落,柳生比呂士立在那道溫柔朦胧的光線中,平靜的不像是被揭穿謊言的騙子,他轉頭望向緒方唯:
“真的不問了嗎?”
緒方唯幾乎失語。
與漫長的時間相比較,柳生比呂士的答案已經不那麽重要,而其中潛藏含義又太過沉重,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她走上前一步,靠近這位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卻無疑是這個世界上與她最親近的人,只有一個念頭在心底逐漸成形,愈演愈烈:
如果沒有她,柳生不會變成這樣。
如果不是因為緒方唯的性格,他不會做出這個近乎絕路的選擇。
緒方唯的一無所知、無憂無慮,每一次輪回中美好平靜的日常背後,是柳生比呂士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來維持的——
是她的錯。
全都是她的錯!
“如果你沒有認識我就好了。”
她不由自主,将最真實的想法脫口而出。
柳生比呂士聞言只是眼睫微微一顫,幾乎有種機械的冷靜在漫長時光裏與他形影不離,他說,“我倒是很慶幸,在所有人之前,是我先認識你。”
“為什麽……”
“因為我一直相信,我的選擇是正确的。”
在所有人裏面,也唯獨柳生比呂士能夠做出這個近乎瘋狂又絕對理智的選擇。
緒方唯微微有些出神,印象中,柳生總是表現的非常疏離,少有這種溫和交心的時候。可她一點也不覺得陌生,他與她共享了命運,在她靈魂深處留有共鳴,那是記憶無法抵消抹去的印跡。
“可是……”
某種陌生又熟悉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像是那天在幸村精市的病房外,所感受到的無法喘息的沉重和痛苦。她從未如此希望自己沒有在他們生命裏出現過。
“可是,你本可以有更好、至少更加正常的人生。”
有什麽東西順着蒼白的臉頰滾落,浸濕臉龐的發,她以為那是細密的汗珠。
然而這一刻,柳比呂士被冰封的情緒終于微微變化。似乎有一條細微不可見的絲線牽動了他,少年稍微傾身,越過了一直以來恪守的禮貌距離。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做這些,有很多自以為正确的理由,唯獨沒有想過讓你哭。”
“……”
那個最想保護她的人,到頭來,反而是唯一一個讓她驚惶哭泣的人。柳生比呂士的指尖與她滾燙而陌生的眼淚相觸,不得不在心底自嘲,這可真是絕妙的諷刺。
“可是我又控制不住,”緒方唯伸手抹了一把眼淚,茫然地望着濕潤的掌心,“……這是為什麽?”
咫尺之距,無數光陰從模糊的眼淚中悄然消解。
“對不起,一開始欺騙了你。”
柳生比呂士的喉嚨動了動,依舊是那副平淡斯文的模樣,他想自己對緒方唯根本沒有辦法,無論是一無所知的她,還是此時此刻的她。
“把你困在了這場輪回裏,也許只是我自以為是的私心。”他輕聲說。
女孩怔怔的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
這樣的說辭,只不過為了讓她有理由逃避痛苦,就像無數次輪回中,讓她遠離糾葛而做出的選擇一樣。即使彼此心知肚明,可少年仍彬彬有禮,仿佛對一切真的抱有歉意。
輕描淡寫的道歉,像是一聲塵埃落定的嘆息,将所有故事定性、悉數抹殺。
那些無數次藏在平靜背後的掙紮、無數次自我禁锢與約束、無數句沒有說出口的話,都跟他一個人的前塵過往被掩于黑暗,化為無形。
“你怎麽能這樣說、你怎麽能跟我道歉?”她急切抓着少年的衣袖,仰頭問他,“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你明明——”
“小唯,”他冷靜地打斷她,“我說過的,這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如果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那也與你無關。”
他的語氣如此篤定,似乎攜無形力量消弭了她的聲音。
緒方唯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口。
門外,柳生妹妹帶着媽媽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說,“哥哥絕對在欺負人啦,不信你看嘛——”
廚房的門被誰粗魯地推開。
緒方唯手忙腳亂地擦幹淨眼淚,然而這副模樣落在別人眼裏,難免有所懷疑,柳生媽媽在門邊愣了一下,才看向臉色蒼白的女生,“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
柳生媽媽一點也不信:“比呂士真的欺負你了嗎?”
“沒有!”緒方唯幾乎有些着急地反駁,“是我的錯。”
“……”
“是我的錯,”她低聲地重複了一遍,“……他的手受傷了。”
柳生媽媽似懂非懂地瞥了一眼,輕輕拍了拍女生的頭發,“沒關系,男孩子嘛,受點傷很正常……來,我們出去說。”
大人們顯然沒有把這個小插曲當一回事。
在氣氛依舊祥和的客廳裏,緒方父母又重提緒方唯轉學的事情,有親友贊同地認為在父母身邊更好,也有親友認為緒方父母工作調動頻繁,倒不如留在神奈川完成學業更好。
在大家議論的瞬間,緒方唯轉頭望向另一邊的柳生。
越過無數模糊重複的片段,深藏在記憶最深處的、開始的那一幕浮現在眼前,她仿佛還能聞到當時陽光落在書籍上的味道。
——“你哪裏也不要去了。”
當時,柳生比呂士是這樣說的。
正是他在那一刻的選擇,才讓她避免随波逐流,去往某個被注定的未來。
窺見真相的少年決然踏入這條命運之河,在湍急激流中發現了無辜的女孩,他伸出手牽住了她,保護了她,也塑造了一個無憂無慮、一無所知的緒方唯。
而現在,時間避無可避,再次來到面臨抉擇的一刻。
柳生比呂士還會讓她留下來嗎?比起當時的緒方唯需要他,他也會需要她嗎?
她一點也猜不透少年的心思。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盯着他看了太久,久到周圍的大人都有些奇怪地側目望來,柳生妹妹忍不住推了推哥哥的手臂。
“哥哥,你覺得呢?”柳生妹妹問,“我覺得姐姐留在這裏更好哦。”
“……”
柳生比呂士微微擡頭,越過人群對上她的視線,在熱鬧的氣氛中,只是安靜地垂下眼眸,仿佛有霾遮掩,看不清其中任何情緒,任由內心的答案悄然逝去。
這是往複循環的歲月裏,太短又太漫長的一瞬間。
他依舊什麽都沒有說。
翌日清晨,緒方唯是被吵醒的。
家裏難得熱鬧,她洗漱完下樓時,媽媽正在廚房裏忙前忙後,見到女兒随手将幾盒糕點塞到她懷裏,“幫忙送給鄰居們。”
“……哦。”
還沒有吃早飯的緒方唯就這樣被關在家門外。
不得不說,常年缺席女兒的成長,緒方父母确實不擅于照顧人。
緒方唯習慣性地先按響了柳生家的門鈴。
雖然是周末,但是家風嚴謹的柳生家顯然沒有補眠的概念,柳生媽媽熱情地把女生迎進來,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投喂了早餐。
“比呂士不在嗎?”
她一邊心安理得地蹭飯一邊看向二樓的房間,按照慣例,柳生比呂士休息日應該會在書房,但此刻卻房門緊閉。
“他去學校了哦。”柳生媽媽又給她夾了一筷子。
“學校?”
“網球部有訓練安排吧,大概。”
“……”
“怎麽了呢?”
緒方唯放下碗筷,神色有些迷惘,“可是他的手不是受傷了嗎?”
“啊……嚴重嗎?”柳生媽媽奇怪地說,“看他那副模樣,我還以為只是小傷呢,不過還能去網球場,應該沒事吧。”
“……”
許多模糊又相似的畫面在腦海裏交錯,緒方唯呼吸一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有些頭昏腦漲地離開了柳生家,推門走進盛夏熾熱的陽光中,蟬鳴聲在耳邊無限拉長,如同無數記憶中單調而重複,在這乏味的聲響裏,她突然明白:
柳生比呂士去網球場跟受傷程度沒有關系。
是因為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在固定的時間裏,做固定的事情。
長遠的過去,柳生比呂士生活在一種令人望而卻步的秩序裏,那是他為自己打造的牢籠、禁锢了所有語言的詛咒。
他那麽聰明的人,甚至沒有想過要掙脫出來。
又或者,經過許多次無望的輪回後,他已經摒棄了這個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五章內我一定可以完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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