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清晨的商業街還很安靜。
體育器具店內,只有一位客人和早起困頓的店主。客人在貨架中間走了一圈,很快就選好商品,放在收銀臺上敲了敲桌子。
“不再看看麽?”店主的眼睛睜開一條縫。
“不用了。”柳生比呂士回答。
“同學,你每次買東西都很快,不試用一下麽……”
店主嘟囔着,與此同時,門口鈴聲再次響起,仁王雅治走進來時正好聽到這一句,下意識地看了搭檔一眼。
“等我一下,”他走進店內,“我買個護腕。”
柳生比呂士打開懷表,“五分鐘。”
“行了風紀委員,又不會遲到。”
仁王雅治選好新護腕,跟搭檔一起往學校方向走去。
燥熱的夏天,從清晨開始陽光就非常熱烈,是仁王雅治最讨厭的天氣。
少年恨不得貼着牆邊,試圖躲進陰影裏,他一邊躲太陽,一邊望向窗戶裏搭檔的倒影,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緒方唯莫名其妙的話,和更久之前的一件事。
“你知道嗎?緒方唯拿走了原本為海原祭準備的劇本。”
“嗯?”
“就是幸村寫了一半擱置的劇本。”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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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不驚訝。”
柳生比呂士垂下眼眸,能夠讓某種程度上,幾乎是鐵石心腸的緒方唯主動來質問他的原因,不外乎是幸村精市與他那場意料之外的手術,“能猜到。”
“為什麽?”仁王雅治像是單純好奇地問,“他們認識嗎?”
他以為柳生比呂士依舊會對緒方唯的問題保持沉默,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樣,但是搭檔只是稍微走神了片刻,就給出了答案。
“她喜歡他。”
仁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那你呢?”
“什麽?”
“你不喜歡她嗎?”
“怎麽會這樣問。”
“沒發現嗎?你們總是這樣,就算你沒有在場,也能猜到緒方唯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因為喜歡嗎?”
說這話時,他們正好走到商業街的盡頭,與馬路的交叉路口,四周的風瞬間湧來,樹葉在半空飄飛,打着轉安靜落下。
有什麽東西仿佛也在這一瞬間混亂後塵埃落定,柳生比呂士回答說:
“不是喜歡。”
仁王雅治斜睨他一眼,很快又抽回視線,若無其事地換了一個話題,“有人說過你理智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步嗎?”
“沒有。”柳生說,“但有人說過網球部需要理智的人。”
“……是我,puri。”仁王雅治望天,“剛剛店主大叔說,你向來不挑選商品,我倒是想起一些別的事情。”
“又是什麽?”
“你其實從來不去看你喜歡的東西,也不會承認。”仁王說,“買球拍是這樣,在學校也是這樣。”
“也許我根本無所謂。”
“我以前也是這麽認為的。”
“……”
“最近,我開始覺得,這是一種習慣而已。”
因為柳生比呂士最喜歡的和最想要的,從來都習慣于隐藏在最隐蔽的角落。
在搭檔對互換身份的默許下,仁王似乎不經意介入這對相處模式奇怪的青梅竹馬之間,從中察覺到某些不為人知的故事背面,那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假象,就算是他也無法推斷出緣由。
仁王雅治沒有繼續這個搭檔并不那麽熱衷探讨的話題。
“你還記得我為什麽找你搭檔嗎?”
“你的理由一天一變。”
“但我一直覺得你很有詐欺天賦,這點不會變喲,puri。”
“聽上去不像誇獎。”
“而且你跟我不一樣,你不欣賞真相也不需要觀衆的錯愕表情。”仁王雅治自顧自地走進立海校園的大門,“如果你要僞裝一個謊言,大概沒有人可以找到證據揭穿你。”
柳生比呂士站在原地,擡眸望着校門口這顆樹。
同一片花瓣已經在他面前落下太多次,但仁王雅治的問題卻是這麽多輪回中第一次出現,或許在緒方唯覺醒後,很多事情也在悄然地變化。
而少年長久地停留在故事最開始的地方,風起的剎那,仿佛裹挾着無數光陰從他身側飛速掠過。
緒方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地離開柳生家,回過神來,已經站在立海網球部門口,網球部正在訓練,真田弦一郎在教練席坐鎮,氣氛嚴肅。
她對自己來這裏做什麽一點概念也沒有。
“同學,你在找人嗎?”
在旁邊撿球的網球部成員好心地上前問。
靠近門邊的二年級生更早發現了緒方唯,推了推旁邊的切原赤也,幸災樂禍地:“抓你補課的人來了。”
切原一激靈,手裏的球掉了出去。
他直起身轉頭,有些驚訝地看到在門邊的緒方唯,愣了一下之後怒了,朝她大聲控訴,“這才暑假的第一天!!”
“嗯?”緒方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切原赤也接着說:“沒道理今天就開始補課啊!!!”
“……”
正在她要解釋的時候,場內傳來一聲怒吼,讓網球部在場的每個人都震了一下。
“切原赤也!誰讓你在那邊閑聊的?!”真田弦一郎說,“太松懈了!!出去跑圈!”
“——咦?!”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切原赤也哭喪着臉,朝緒方唯做了一個無奈的怪表情。
這番動靜成功地讓網球部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門口的女生,一時間目光強烈地聚集過來,緒方唯有些不适應地咳了一聲,“……我想找人。”
“誰啊?”
“可以幫我叫一下柳生嗎?”
真田弦一郎皺起眉頭,走了過來,“現在是訓練時間,有什麽事情可以之後再說。”
緒方唯仰起頭,頂住了這股令人瑟瑟發抖的寒流寸步不讓,“可是他的手受傷了,今天也不能訓練啊。”
“……”
休息室內,仁王雅治掀開窗簾一角,突然說,“看樣子是來找你的。”
柳生比呂士在給自己換繃帶,聞言往窗口一瞥,一眼就看見了正在跟真田對峙的緒方唯,他的動作頓了一下,“什麽時候來的?”
“不告訴你喲。”
“……”
“剛剛有人跟她搭讪來着,”仁王雅治說,“這麽一看,她還是很有人氣的嘛。”
柳生沒有說話,匆匆地包紮完傷口,推門往外走去。
仁王雅治搖了搖頭,“還說不喜歡。”
“不是喜歡。”他冷淡地重申。
門內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仁王雅治似乎只是在開玩笑地問,“是麽,跟這麽可愛的女孩子青梅竹馬,真的不動心嗎?”
咔嗒一聲,門被關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仁王雅治趴在窗口上,看着不知道在跟真田争執什麽的女生,忽然有一種預感:雖然他偶然窺見一個謎,但他大概永遠也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柳生比呂士的手傷和他本人良好的品行,竟然說服了真田弦一郎在訓練時間放人。
兩個人沉默着往外走的時候,被懲罰的切原赤也正好跑到校道旁邊,他停下來扒拉着網球部外圍的綠網,氣鼓鼓地對緒方唯說,“我還以為你來找我的呢!”
“不用補課了,你不開心嗎?”
切原:“……”倒也是有點開心。
少年單純的表情都寫在臉上,緒方唯忍俊不禁,“好啦,這幾天給你放假。”
“真的嗎?”切原赤也星星眼。
“嗯,快回去訓練吧,不然你們副部長又要出來了。”
“倒黴。”
切原赤也悶頭繼續跑圈。
一開始的時候,他沉浸在不用補課的快樂裏,一點別的事情也沒有想。跑了三圈之後,他的速度有點慢下來,回頭往空蕩蕩的校道望了一眼,那裏已經沒有緒方唯的身影。
她來網球部找柳生前輩,然後他們一起離開了。
少年根本不知道為什麽,這件事在心裏慢慢變得沉重,壓過了放假的喜悅、副部長的訓斥,他在空曠的訓練場地停下腳步。
有人關心地湊上前,正要說話時,看見他的表情,又忙不疊地跑開了。
就算沒有人告訴切原赤也,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正在無緣無故地變成可怕的赤紅色。
他生氣了。
周末的街道漸漸熱鬧,一切看起來都跟平常無異。
緒方唯看向身側一直沉默的柳生,“不問我要去哪裏嗎?”
“我大概可以猜到。”
柳生比呂士在分岔路口轉身,率先邁步往前走,他停在一間熟悉的店鋪門前,推開門——
已經老舊的店門咯吱作響,微塵在陽光下漂浮。
時光幾乎在眼前倒流。
緒方唯走進久違的粗點心店,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裏,因為這是柳生比呂士為她放棄的第一個喜好。
她在貨架前拿了許多口味的巧克力棒,堆在座位上。
柳生擡眸望來。
“那個時候,你不是想問我喜歡哪個口味嗎?”緒方唯拆開包裝,“雖然有點久了,但現在說不定可以得出答案。”
她咬了一口,安靜地吃完後,又拆開第二包。
午後的陽光從窗棂照進來,風在外面嘩啦啦吹拂着樹葉。
桌子上的空包裝越來越多,但緒方唯好像一直都不滿意,她伸手又拆開一袋,這一次是奇怪的芥末巧克力,她只吃了一口,就被嗆得眼眶微紅,“我肯定不喜歡這個。”
對面的柳生遞給她一杯水。
“太辣了……”緒方唯低頭掩飾情緒,“就是太辣了而已。”
“我知道的。”
“試一下這個好了。”
她正想去拿另一種口味,柳生扣住了她的手腕。
“別吃了。”柳生比呂士嘆了一口氣,他的情緒總是隐藏的很深,讓人分辨不出其中含義,“小唯,其實我并沒有那麽在意。”
“可是……”
“你喜歡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都可以。”少年眉心微蹙,似乎在斟酌更顯可信的詞句,“我不是因為這個才做出選擇的。”
“那是,為什麽呢?”
“一開始,我只是想保證你不被任何人影響。”他垂下眼簾,“很奇怪不是麽,最後的結果卻是我把你禁锢在這個輪回裏。”
少年在某處發現一朵珍貴的花,荊棘刺傷了他,他不知道能把它交給誰,也不能将它據為己有,只好一直緊握在手裏。
即使他明知道只要放開,一切就會結束。
可他仍然選擇了停在原地,選擇了那個由鮮血和盛開的花構成的世界。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緒方唯松開手,零食掉在桌上發出輕響。
她對上柳生比呂士鏡片後的目光,似乎在分辨他說的話是不是出于真心。她已經面對過太多種不一樣的“喜歡”,唯獨柳生比呂士跟她說“不是因為喜歡”。
“出去吧。”
柳生站起來,看上去這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地方。
在陌生的街頭,緒方唯漫無目的,難得向來有計劃的柳生也不反對,他只是沉默地跟在旁邊,似乎在等她自己停下腳步。
天光越來越黯淡,夜色悄悄籠罩下來,不遠處的摩天輪在黑夜中閃爍。
緒方唯指着旋轉的摩天輪,忽然說,“我們去那裏吧。”
柳生看了眼時間,“游樂場馬上就結束營業了。”
“是哦……”緒方唯的表情有些可惜,“那就沒辦法了。”
“你很喜歡嗎?”
“只是覺得蠻好看的。”夜晚的河堤,晚風輕輕吹過,緒方唯在草坪上坐下,“不過,從這裏看也可以。”
分明快要閉館了,但游樂場的摩天輪仍在一圈又一圈旋轉,仿佛沒有止境。
緒方唯撐着下巴欣賞了好一會,才察覺到不對勁,伸手向柳生比呂士要來懷表。果不其然,懷表上的時間不斷後退又循環。
女生露出無奈的表情。
“比呂士,不要把時間倒流用在這種地方啦……”
她扣上懷表冰涼的金屬殼子,握在手心。
時針轉動的細微動靜仍在手中輕輕顫動,仿佛透過血管,在血液裏奔湧,直到抵達心髒某處共震。
柳生比呂士顯然沒有聽從她的建議,摩天輪仍在倒流的時間裏不斷旋轉閃爍。
“你其實重置過我一天的時間吧?”緒方唯望着遠處的微光,忽然說,“生病那次。”
“嗯。”
“為什麽?”
“因為……”柳生說,“只有你來問我,這個問題才有意義。”
“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懷疑你,”緒方唯怔了一下,“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讓你失望了麽?”
“不是的。”緒方唯搖了搖頭,鄭重地說,“我的意思是,就算是現在,我也只相信你。”
少年側頭,夜色模糊了他的神色,“為什麽?”
緒方唯的指尖落在他被繃帶纏繞的傷口上,拇指摩挲,泛起細密的癢,“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唯獨你永遠不會傷害我。”
就算她沒有痛感,柳生比呂士也寧願自己受傷。
他是這樣的人。
“昨晚我在想,如果這一次你依然說讓我留下來,我會答應的。”
“可你現在改變主意了。”
緒方唯閉了閉眼,“是,我改變主意了。”
“……”
“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能再讓你留下來了。”她的聲音落在夜色裏,輕的像一片羽毛,“比呂士,你今天為什麽要去網球部?”
“……”
“是習慣嗎?”
“大概吧。”
太長遠的過去占據了他,幾乎失去了對未來的想象。
當她看見柳生家空無一人的書房時,眼前仿佛又浮現少年越過書沿的一瞥,那是一種無聲、寂靜的孤獨,難以形容,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然後被他深深地壓制了下來。
“我做不到讓你繼續生活在緒方唯的陰影裏。”
摩天輪再次回到原點。
“對我來說,你永遠跟別人不一樣。”
在無盡的輪回裏,他們互相構成了對方。
是洶湧奔流的命運之河裏,彼此唯一的錨點,靈魂的第一抹底色。
“可是,放開我這個不該承擔的責任吧,比呂士。”她握着他的手,将懷表輕輕地放在掌心攏起,“時間不能約束你了。誰也不能。”
柳生側頭認真地凝視眼前這個女孩。
在長久的時間裏,他總是想象在某個地方有一團火,他只是注視着它燃燒,從不靠近。
他在等風雪更大一些,或者等瓢潑大雨,無論如何,他永遠不會靠近。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團火在寒風中燃燒,卷起枯枝,樹木,森林,城市,整個世界都陷入那團火焰中,他仍然一步也沒有走近。直到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燃,四周殘留一片餘燼,他站在餘燼中,依舊風度翩翩,一塵不染。
他幾乎用一切去換取置身事外的姿态,就連此刻挽留的理由也無從說起。
“好。”
他點了點頭,光陰消弭了多餘的話語。
時間終于不再重複倒流,遠處中的微光熄滅,摩天輪停止旋轉。
夜色露出原本乏善可陳的面目。
寂靜的馬路上有汽車疾馳而過,一閃而過的車內播放着慶祝生日快樂的歌。
緒方唯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是新的一天了,比呂士。”
“嗯。”
“明天你要去做什麽呢?”
柳生稍微停頓了一下,“沒想過。”
“我也不知道呢,”緒方唯仰起頭,“這真是一個新鮮的問題,不是嗎?”
柳生比呂士也站起來,身影落在暗色裏,模糊的像一片薄霧,他正要說話,忽而有人環抱住他,少年愣了一下,輕輕地收攏手臂。
這是一個近乎純粹的擁抱,不計較過去也不需要未來。
沒有前文,也不必有結局。
他察覺到緒方唯在懷裏顫抖着,有溫熱的眼淚浸透了襯衫,漸漸變涼。
耳邊急急掠過誰的質問。
“——你真的不動心嗎?”
那個時常在你看書的時候,回頭邀請你一起玩的小女孩。
你真的不動心嗎?
那年呼嘯而過的風,劃破掌心的傷口。
你真的不動心嗎?
重複落下的櫻花,花影誰模糊的笑意。
你真的不動心嗎?
清晨推開的窗戶,輕快問候的語氣。
你真的不動心嗎?
……
在輪回的時間裏,唯獨清醒的柳生不能有任何私心。
一旦他表現出任何偏好,緒方唯就會被打造成另一個模樣,被動地走進他的人生裏。
于是少年把那顆心死死地按在原地,用理智熄滅感情,置身事外、循規蹈矩地過每一天,什麽也沒有留下,甚至沒有留下她。
那顆心從跳動到寂滅,無人見證。
記憶像被沾濕的長信,讀不出上面的字句,成為不再有意義的廢紙。
他對緒方唯到底是什麽感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解析。
柳生比呂士想他沒有欺騙任何人,這個騙局,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騙過他自己。
而它成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總之,就是這樣1個柳生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Raylene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lene 3個;兩極鑿冰異術家、卿本佳人、明日香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九幽yusa 17瓶;溫久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