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夏天來到最炎熱的時刻。
最後一科考試已經結束,即将到來的暑假讓校園裏處處洋溢着過度的熱情和躁動。
切原赤也走進教室時,手裏已經抓了一把亂七八糟的宣傳單,眉宇間神采飛揚,看上去已經把自己的暑期安排的滿滿當當。
緒方唯好奇地撿起他掉下的某一張,研究了一下,是商業街的抽獎券。
“你很高興嗎?”
“當然!”切原赤也大咧咧地放下書包,反轉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大聲地宣布,“快放假了耶!”
“又不是沒放過假。”
“可是這次不一樣啊!”
“哪裏?”
切原赤也興奮地湊近她,眼睛亮閃閃,“這次我不用留校補考!”
“……”
切原赤也的快樂真是來得簡單,緒方唯扶了一下額頭,作為他的補習老師,難免被他感染了一絲期待的情緒,“考得很好嗎?”
“超級成功!”
少年早有準備,從書包裏掏出一疊試卷拍在桌子上,“你看!”
緒方唯攤開卷子。
她愣了一下,看了眼分數,又看了眼一臉“我真是棒棒的”驕傲的切原赤也,再三确認後忍不住指出,“你好像只考到了及格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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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切原赤也不以為意,挺胸說,“我及格了呢!”
“……”
“怎麽啦?”
問題學生一副‘你怎麽還不誇我’的單純困惑,讓補習老師無言以對,她稍微沉默了一下,換了更加委婉的方式表達不滿。
“切原。”
“嗯嗯?”
“暑假來整理錯題集。”
“……咦?!”切原赤也猝不及防僵在原地,目光渙散,“這跟補考有什麽區別……?”
少年不合時宜的自滿被扼殺在搖籃裏。
直到夕陽照進教室,被公式和語法折磨的生無可戀的切原赤也才終于被放過,他抓着書包的手已經有些顫抖,花花綠綠的宣傳單也都忘在天邊,眼睛呈現出暈乎乎的蚊香狀。
“打起點精神來,”緒方唯在旁邊鼓勵他,“不然蓮二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說話間他們正走在校道上,往分岔路口走去就是網球部場地,切原赤也停在原地反應了一會,“你沒有嗎?”
“有嗎?”緒方唯神色無辜。
“你以前、你以前不這麽嚴格的啊,”切原赤也回憶了一番,委屈起來,“你以前也不管我考多少分這種事情,我惹到你了嗎?”
“……”緒方唯忽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但是,不管才奇怪吧?”
切原赤也想了想,不确定地說,“好像是這樣。”
“當然了。”
“那你以前為什麽不在意呢?”
“……”
在日複一日的補習中,少年好像已經太習慣向她提出問題,即使她并沒有所有問題的答案。
緒方唯稍微有些出神。
如果連切原赤也都能察覺她的變化,是不是說明,她真的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呢?這算是幸村精市想要看到的結果嗎?
正在走神時,她又聽到切原恍然的聲音。
“不過,今天柳前輩不在網球部。”
“嗯?”最近賽程緊張,柳蓮二居然會缺席部活,緒方唯好奇地望向網球場,“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啊,”切原赤也漫不經心地說,“好像去醫院了。”
“……醫院?”
“只是探病啦。”
枝葉間蟬鳴聲仿佛變調,在耳膜上重重地敲擊。
緒方唯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問幸村精市的手術結果,還是先問他什麽時候開始接受探病……或者說,他只是不願意見到她嗎?
“你怎麽啦?”
“沒什麽……”
緒方唯勉強地笑了一下,手機在背包裏震動,她點開看了一眼,是父母航班抵達的提醒,雖然工作繁忙,但暑期的家庭旅游依舊是緒方家的保留環節。
紛雜的思緒被強行壓制下去,她收起手機,“我要回家了。”
“……哦。”
切原赤也眨了眨眼睛,搞不懂女生的情緒為什麽突然低落下來,緒方唯離開後,他在原地發了一會呆,還沒有想明白,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轉頭,看到熟悉的身影,“……幹嘛啦?柳生前輩。”
“發什麽呆,不去訓練嗎?”
“馬上,馬上。”他敷衍。
“真田今天心情不好。”
“……這就去!”
切原赤也拔腿就跑。
他氣喘籲籲地推開網球部的門,沒有看到傳說中“心情不好”的真田副部長,休息區倒是有一道眼熟到讓他咬牙切齒的身影。
“怎麽了?”
座位上柳生比呂士注意到他的視線,慢條斯理地放下水杯。
“可惡!我該猜到的!”切原赤也氣鼓了,甩上門,“會翹掉部活的只有仁王前輩,他又騙我!”
柳蓮二敲了敲虛掩的門,伸手推開。
病房裏沒有人,柳蓮二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低頭思忖片刻,沒有向以往一樣徑直離開,而是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他等了一段時間,才等到幸村精市結束今天的康複訓練。
“……”
房間出現意料之外的訪客,幸村推開門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挑了挑眉,“有話要跟我說?”
“有。”
“最近網球部可沒有發生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情吧。”幸村精市關上門。
“跟網球部無關。”
柳蓮二斟酌片刻,最終還是放棄了那些用于粉飾的說辭,他敲了敲筆記本,開門見山地說,“手術那天,我看見緒方唯也來了。”
“是麽?”幸村精市垂下眼眸,若有所思,“怪不得……”
“她看上去很擔心你。”
“……”
“這些天,為什麽不想見她?”
柳蓮二側頭,夕色橫亘在兩人之間。
緒方唯低着頭,沿着人行道慢吞吞地走着,萬丈霞光映照着海面波光粼粼。
即使再怎麽樣找理由,似乎都無法友好地解釋幸村精市避開她的原因,她嘆了口氣,仿佛有看不見的烏雲在頭頂聚攏。
四個輪回,她想自己其實了解幸村精市。
他已經在命運的天平中落下籌碼,以他的性格,必定需要得到足夠的回報,又或者說——勝利。可是唯獨這一次,幸村精市沒有告訴她,他到底想讓她怎麽做。
黃昏中,她又嘆息一聲。
“在想什麽?”
耳邊驀地出現熟悉的聲音,緒方唯轉頭,看見柳生比呂士一如既往冷淡又嚴肅的臉。
她愣住,腦海裏有什麽念頭浮光掠影般閃過,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今天不訓練嗎?”
“你知道嗎,我常常想到一個故事。”
幸村精市在床邊坐下,盯着窗外沉默地看了一會,終于緩緩地開口。
“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前往冥府解救妻子歐律狄克,冥王警告他一路之上,絕對不能回頭,否則歐律狄克再也不能返回人間。結果最後一扇門前,他抵禦不住對妻子的思念,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一切煙消雲散。”
柳蓮二一時怔住。
許久之後,他擡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用寥寥無幾的信息推測幸村精市的意思,“所以你覺得,緒方唯還沒有走過最後那道門嗎?”
“她有嗎?”
“可她已經非常努力了。”
幸村精市搖頭,樹葉的影子在陽光下搖曳,晃過眉眼。
在重複的時間裏,他近乎苛刻地解構了每一幕美好場景背後的陰暗、無聊、心動與錯誤。顯然,在對待緒方唯時,也同樣地用挑剔的目光,冰冷而清醒地審視着那些不為人知的幽微之處。
“我還是不明白,”柳蓮二緊擰着眉,“你到底希望她怎麽做?”
餘晖散盡。
夜晚的城市變得熱鬧起來,璀璨燈火下,少年俊秀的側臉落在視網膜上有一瞬間模糊。
“為什麽盯着我?”
柳生比呂士側頭對上女生打量的視線。
“沒什麽。”緒方唯眨了眨眼睛,“這段時間你好像總是陪我回家,真少見。”
“是嗎,”少年扶正眼鏡,“今天是巧遇而已。”
“……”
緒方唯轉過頭,沒有再說話,馬路上的車燈斷斷續續地照亮着兩個人的身影。
從某種固定劇情中清醒後的大多數日子裏,跟柳生比呂士在一起是她難得輕松的時刻,即使不說話也覺得安心。以致于她如此珍惜,像是面對易碎的珍寶,從不敢貿然上前一步。
“比呂士。”
她停下腳步,眼前是一間正打出促銷廣告的冰淇淋店,女生忽然說,“我想吃這個。”
柳生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只見店門前排着有些誇張的熱鬧長隊。
“……好吧,”少年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但最終還是維持着一如既往的包容,轉身走向隊伍末端,“在旁邊椅子上坐一會,我去買。”
柳生離開後,周圍好像瞬間靜谧下來。
緒方唯坐在椅子上,擡頭注視着五顏六色的廣告牌,閃爍的燈光下,每種口味的冰淇淋看上去都十分誘人。她一直仰着頭,看了許久,直到眼睛開始酸澀,柳生的身影才重新擋在她眼前。
“你在看什麽?”少年好奇地問。
“廣告牌。”
“就這麽想吃嗎?”他将草莓味的冰淇淋遞給女生,聲音有些無奈,“好了,拿去吧。”
緒方唯收回視線,望向他手中的冰淇淋,略微有些出神,“……有六種口味呢。”
“你不是喜歡草莓味嗎?”少年理所當然地說。
“……”
緒方唯接過他手中的冰淇淋,點了點頭,“是啊。”
可是柳生比呂士——她從小到大的玩伴、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緒方唯的人,從來不會幫她做出任何選擇,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冰淇淋。
她沒有說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冰淇淋融化在舌尖,靈魂的某一處仿佛也冰涼地清醒過來,在無聲中微微戰栗着。
她認真地吃完最後一口,停在緒方家門口。
屋內燈火通明,看起來父母已經先一步從機場回到家裏。
迫不及待想見到父母的心情已經被更紛亂的情緒打斷,緒方唯輕輕吸了一口氣,她轉身,面對眼前的少年。
其實一直覺得有些奇怪,明明這一次,仁王雅治跟她并不相熟,但那天在辦公室,他還是為她指出了劇本的所在——現在想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其實也一起度過了許多時間。
即使并非詐欺師的本意,但他确實為她虛構了一場令人安心的謊言。
“不進去嗎?”
“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緒方唯望着他,輕聲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謝謝?”
“什麽?”
女生搖了搖頭,她沒有解釋。
“謝謝你陪我走了這麽長一段路。”
“……我希望她怎麽做?”
幸村精市閉上眼睛,那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往複循環的時光迷途,無論他如何出現在緒方唯面前、提出什麽樣的要求,她從來不會生氣,更不會拒絕。
那些融洽的場面,伴随着鋒利的刀刃,随着呼吸進入肺裏,他忽然開始猛烈地咳嗽,好一會,才漸漸平複下來。
“緒方唯是那種溫柔的爛好人。”
“她不在意這個世界是真是假,不好奇輪回以外的地方,不喜歡任何人也不讨厭他們。”
“如果跟她說,這一切讓你有多麽痛苦,她一定會說‘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懇求她留下來,她有可能會說‘好,我答應你’。”
被限制的女生,擁有被限制的性格和善良的天性。
正是因為清晰這一點,幸村精市才會用一場結果未知的手術,去跟她交易一顆心——可是,對于他的目的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風卷起落葉,越過窗沿,輕輕地掉在地上。
柳蓮二起身關上窗戶,“既然你不想要緒方唯的歉意,也不要她選擇你,那你想要什麽?”
沉默的黃昏光暈中,幸村精市又恢複了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他低下頭唇邊彎起一抹溫柔又狠絕的弧度,他想:我要她做出決斷。我要她絕不動搖。我要利用她的愧疚。我要她一旦遲疑就先想到我。
少年俯身拾起落葉,指腹輕輕揉搓着枯黃的脈絡,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要她說不出那個‘好’。”
晚餐後,客廳熱鬧的氛圍讓緒方唯幾乎招架不住。
父母難得回家一趟,第一頓飯已經聚集了不少親朋好友,她借口端水果,遠離了長輩們熱心的關懷,逃到廚房後,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從廚具裏找到水果刀,正要去找水果編圓自己的謊言時,柳生比呂士已經走進廚房,打開冰箱。
“你要什麽?”他問。
“……”緒方唯愣了一下,“你也是來逃難的嗎?”
“沒有。他們叫我來幫你。”
看着少年板着臉一本正經的模樣,緒方唯有些想笑,“給我幾個蘋果好了。”
蘋果放在案上。
緒方唯側眸,柳生比呂士還沒有離開。父母與長輩們談笑的聲音倏忽遙遠,廚房的方寸之地,安靜的可以聽到有誰在幽空中輕輕地嘆息一聲。
即使她有這麽多機會試探柳生比呂士,但她從來都沒有這樣做過。
一直以來,無論是自己的記憶還是柳蓮二的提醒下,她其實都能察覺到自己隐約接近到了真相,那是一層近乎如影随形的透明屏障,只是她不曾伸手觸碰,也從不去深思為何如此。
也許是因為內心最深處,她相信那道屏障在保護她。
女生垂下眼眸,耳邊幻覺般地浮現醫院器械冰冷而規律的聲音。
只是現在……已經不再是能夠視而不見的時候,柳生比呂士為什麽疏遠她、為什麽跟仁王雅治玩互換身份的無聊游戲,都指向近乎明晰的答案。
“比呂士。”
“嗯?”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她把蘋果放在案板中央,刀刃在燈光下閃過微微白光,然而刀光落下處卻不是那幾個蘋果,而是緒方唯放在蘋果上的手背。
——痛覺,向來是她确認異常最簡單的方式。
“是什麽?”
柳生比呂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預想之中的答案,痛或是不痛,都沒有出現。
血液帶着滾燙的溫度沿着鋒利刀刃,滴落在女生的手上,幾乎是剎那間就蔓延起灼人的熱意。
緒方唯側頭望去,柳生比呂士越過她的手臂,伸手用力地握住刀刃阻止它繼續往下,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早有預料模樣。
她驀地松開手,沾着血的刀具掉落在地上。
啪地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這一刻,輕而決然地破碎了。
“為什麽?”視線被染成一片模糊的紅色,緒方唯怔怔地擡頭,“你應該知道的……就算受傷,我也沒有感覺。”
“我知道。”
柳生比呂士垂下頭,鏡片後的目光與記憶中某一個瞬間驀然重合,他說。
“可是我做不到。”
“……”
“就算對你來說是幻覺或假象,”他的每一個字音,都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攥緊了誰的心髒,“可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真實的。”
——所以在那個黃昏後的醫務室,少年凝睇她的傷口,才會說出“我真的很痛”這樣的話。
緒方唯當然可以一無所知地活在屏障之下、櫥窗裏面,但是柳生比呂士從一開始就是手握真相的,最清醒的那個人。
緒方唯忽然覺得難以呼吸,她慌忙地後退了兩步,轉身手忙腳亂地在廚房裏找急救藥箱。
混亂的思緒和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讓她幾乎是在破壞廚房的整潔,而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期間,柳生比呂士就這麽一直呆在原地,無動于衷地注視着血流下來,好像他早就習慣了那樣。
過了好一陣子,緒方唯才終于找到止血繃帶。
她抓過柳生比呂士的手,有些顫抖地往傷口上纏繞繃帶。
即使現在這個時刻,柳生比呂士的聲音依舊冷靜,“你不問了嗎?”
“……”纏繞繃帶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緒方唯聽到他接着說。
“我會回答你的。”
鮮血浸透白色的繃帶,似乎已經止不住了。
緒方唯鼻子一酸,忽然間什麽都說不出口,她神色怔忪地搖了搖頭,“可是……可是傷口太深了。”
柳生比呂士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他從女生手裏接過繃帶,随意纏繞了幾圈。
沉默在空氣中流動,緒方唯只覺得連呼吸都變得痛苦。
他們在讓人痛苦的沉默中彼此對視,緒方唯注視着少年冷淡的眉眼,恍惚間,無數重複的片段在剎那閃過腦海。
柳生比呂士的情緒總是非常模糊,高興。不高興。在意。不在意。
哪怕是此刻,她也無法分辨。
像是一塊不能融化的堅冰,凍住了一切屬于柳生比呂士的正常情緒。緒方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加清晰:在沒有止境的重複時間裏,被遺落下來的——
從來都是眼前這個人,而不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仁王,暴露了吧,第19章柳蓮二講課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聽(搖晃)
下一章應該是柳生番外,如果不是,那就寫小海帶。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莳、明日香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兩極鑿冰異術家 20瓶;躺在葉神床上 12瓶;圓圓方方茶葉蛋 10瓶;和噠宰殉情的我有貓了、閑人客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柳生比呂士篇·無解
番外:柳生比呂士線
柳生比呂士一直都覺得自己的青梅與衆不同。
他從小就是沉靜的性格,也并不樂于交際,在其他同齡人聚在一起游戲時,他通常捧着一本書在角落裏獨處。與他相反,緒方唯無論在哪裏都受歡迎,她似乎跟誰都能相處的很好。
而這樣有人氣的女孩子,總是一次又一次在游戲的間隙,回過頭去找正在讀書的柳生。
“比呂士,你在看什麽?”
“偵探小說。”
“看完可以一起玩嗎?”
“嗯。”
于是每隔幾分鐘,緒方唯就會跑回來問,“你看完了嗎?”
“……”
她似乎感覺不到柳生比呂士沉默之下隐藏的冷淡和無奈,不管怎麽樣,第二天她還是會在柳生看書的時候跑過來問,“我們一起玩吧?”
很長一段時間,他對緒方唯的印象是越過書沿的一瞥、以及是個貪玩又可愛的女孩子。
然而這種印象僅維持到上國小的時候。
從學校回家會路過一家粗點心店,柳生比呂士有段時間青睐于店主特制的巧克力棒,緒方唯也很喜歡。因此,兩個人通常會一起回家,漸漸地,那些熱心纏着緒方唯的同學也加入了這個隊伍。
“可是小唯到底喜歡什麽口味呢?”
同伴舉着不同包裝的零食,在身後好奇地問。
柳生比呂士挑選商品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回頭去看緒方唯的表情,這才發現長久以來,不管他最後遞給緒方唯哪種口味,她其實都欣然接受。
“……喜歡?”緒方唯的聲音似乎有些迷茫,但很快又染上笑意,她說,“都可以哦。”
那一瞬間異樣感在某處悄然浮現,仿佛是在偵探小說中發現了直覺般的伏筆,柳生比呂士安靜地收回視線,第二天,說不清為什麽,他沒有再去那家粗點心店。
而緒方唯仿佛也不在意般,她目不斜視地路過店面,跟他講學校的日常。
無緣無故取消了一項課後活動,同伴們卻有抱怨。
“小唯為什麽不來了呢?”
“她根本就是柳生同學的附贈品嘛,就像薯片裏的卡片一樣。”
“以前也是這樣,柳生同學不出來的話,小唯也不會出門跟我們玩。”
年幼的同伴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的不滿,但這些閑言碎語根本無法影響緒方唯,不管別人說什麽,柳生比呂士不參與的活動,她也絕不可能出現。
慢慢地,所有人都發現,緒方唯一點也不貪玩。
她的眼裏只有柳生比呂士。
這異乎尋常、令人羨慕的偏愛非但沒有讓柳生喜悅,反而隐約察覺到其中違和之處。不管他喜歡什麽,緒方唯都一樣,他可以輕易影響緒方唯的每個舉動。如果要比喻,柳生比呂士會聯想到妹妹經常拿在手裏的洋娃娃,珍貴而精致,随意任人裝點擺布。
他常常在妹妹睡覺後,從客廳的地板上撿起那只洋娃娃,即使主人已經非常愛護,但不可避免地出現污漬和破損,過了一段時間,大概就會像其他玩具一樣,被丢棄在一旁。
早慧的小少年已經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像是對緒方唯的某種束縛和掌控。
柳生開始有意識地疏遠緒方唯。
他不再跟她一起回家,不去參加任何活動,也不再回答緒方唯的問題。即使這樣,被衆人簇擁着的女孩還是一次又一次,回頭對他伸出手,帶着渾然不覺的天真笑容。
不管他怎麽做,緒方唯都不會讨厭他,而這個事實不斷累加他心中的煩躁感。
終于在某個天氣預報說臺風即将來襲的午後,尚未成熟到波瀾不驚的柳生忍無可忍地揮開了緒方唯伸出的手。那天的風呼嘯而過,幾乎刺痛耳膜,反應過來,女孩已經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在地上,尖銳的石頭擦過她的腳踝,鮮血滴落在地上。
同伴們紛紛譴責他,手忙腳亂地安慰女孩,很快那些吵鬧的聲音就消失在遙遠的街道盡頭。
柳生比呂士難得怔在原地,他有些疲憊又解脫地想:這下你該讨厭我了吧。
然而,好像只是很短的幾個瞬間,女孩獨自一人去而複返。
“比呂士,”她重新伸出手,像是沒有被拒絕過那樣,“我們一起回家吧?”
“……為什麽?”
“诶?”
“你回來是為什麽?”
緒方唯歪頭思索了片刻,單純地說,“我也不知道呢。”
她的腳踝已經被簡單地處理過,因為獨自走了一段路的原因,傷口重新裂開,紅色的血染紅了紗布,柳生比呂士垂下眼眸,“你不痛嗎?”
“痛?”她眨了眨眼睛,“我不痛呀。”
他的目光一點點掃過她的眼角眉梢,認真的像是在懸疑小說裏找出破綻,但是上面什麽都沒有,只有坦然的天真。柳生比呂士背過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撿起一片尖銳的石塊握在手裏,稍微一用力,冷硬的石子就劃傷掌心,清晰的痛覺頃刻襲來。
“……真的不痛嗎?”
他張了張嘴,某種幾乎凝成實體的痛苦快要從喉嚨裏掙脫,那是一聲近乎嗚咽的哀鳴。
“不痛哦。”
柳生比呂士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緒方唯也不催促他,她的手就這樣孤零零地伸出在半空中,那是一個等待的姿态。恍惚間,命運慈悲大度地将選擇權短暫地移交給柳生比呂士。
一邊是粗粝的石子,一邊是去握住她柔軟的手。
這是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
是不可逃避的真實,與飄忽不定的未知。
時間的流速仿佛突然變得很慢,只有咆哮的風卷起飛沙走石,穹頂的烏雲擠壓過來,天色驟暗,仿佛要吞噬一切。
“緒方唯。”
他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你不回頭就好了。”
“什麽?”女孩湊近了一些,她沒有聽到落進風聲裏的話語,只是關心地問,“你冷不冷呀?我們回家吧。”
“好。”
他驀地松開左手,緊攥的石子在狂風中滾落,帶着無人知悉的血跡,另一只手牽上她,像是向誰妥協了般,“回家吧。”
街道的盡頭,路燈在黑暗中閃爍着黯淡的光。
他用力地握緊了女孩的手,這條未知的路通向何方,向來有計劃的柳生比呂士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在那一刻,他切實做出選擇,決意一同踏入她歧途般的命運。
無論前方是什麽,他只覺得,自己有責任跟她一起面對。
“小唯。”
“怎麽啦?”
“我不喜歡粗點心。”
“什麽?”
“也不喜歡讀書,不喜歡國際象棋,不喜歡古典樂……”
“诶?可是——”
“我什麽都不喜歡。”他的聲音在風聲中,依舊清晰地劃破了某種虛幻的假象,“你要記住這一點,這很重要。”
在那一天,柳生比呂士放棄了所有的愛好,那些會影響到緒方唯的細枝末節。
風聲仿佛止息,不曾存在過喧嚣的煎熬。
柳生比呂士入學立海那一年,祖父送給他一塊頗為貴重的古董懷表,故事的時針似乎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走動。
在這所學校裏,緒方唯與她命中注定的歧途一一相遇。
柳生比呂士只是冷眼旁觀,他太清楚緒方唯是怎麽樣的性格,這些年來,他禮貌地維持着絕不僭越的界限,當她最普通的朋友。作為一個太過清醒理智的人,在所有禁止喜歡的事物裏,甚至包括緒方唯本人。
就連柳生自己也以為,往後時光都會這樣無聊又平淡,悄然流逝。
然而,臨近畢業時,緒方唯卻要随父母遠赴國外求學。她在柳生家的書房跟他宣布這個消息,陽光被書架分隔,在她精致的眉眼跳躍。
柳生比呂士翻頁的動作一頓,他冷淡地問,“你很開心嗎?”
“是啊。”
“在這裏不開心嗎?”
“也很開心啊。”她毫無心機地回答。
柳生比呂士的目光一寸寸從書頁上擡起,“那有什麽區別?”
緒方唯仔細地想了想,這确實是一個對她來說沒有區別的選項,于是她搖了搖頭,像面對口味不同的零食一樣,輕飄飄地說,“都可以哦。”
少年天性裏不可磨滅的理智,在克制與疏遠中,日複一日,聚沙成塔。
他幾乎瞬間就知道眼前這道題目無解的結局。
倘若讓緒方唯就此離開,無異于将葉子放進瀑布裏,她善良而無知的天性只會讓她在滾滾濁世粉身碎骨,而如果讓她留在立海,也不過是看着她被異常影響,走進命中注定的某條軌跡。
越過書沿,眼鏡下的神色幾經變化,終于只留下清冷一片,柳生比呂士緩慢地開口:
“既然這樣,你哪裏也不要去了。”
“诶?”
那是柳生第一次用命令的語氣跟緒方唯講話,他說“不要去”,這短暫的字句就像咒語一樣,開啓了紛亂的命運。
時間的指針在腦海裏滴答作響,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
柳生比呂士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是立海的校門,迎新的海報與标語随處可見,緒方唯在早春的櫻樹下仰頭,紛紛揚揚的花瓣仿佛将她萦繞其中,那些花瓣落在她的發絲與肩膀,輕柔的幾乎帶出一絲缱绻眷念。
“這就是我們的新學校啊。”
緒方唯感嘆。
少年側頭,兩個人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紛紛揚揚的花瓣在陽光下交錯,蕩出明暗交錯的影子。
懷表在胸前貼近心髒的口袋裏發燙,他拿出懷表,銀色表鏈發出細碎的響動,像是某種信號一般昭示着——
時間重啓了。
緒方唯如同記憶中,說出了同樣的話,“今天天氣真好啊,比呂士。”
“是啊。”
他應了一聲,終于像是大夢初醒,解析出這個世界疊加在緒方唯身上最後一層限制,只要這個規則尚存,緒方唯就永遠無法逃離往複循環的時間。
她是一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被禁锢在這六十四個黑白分明的格子裏,無法逃離。而他,如何在這盤命運早已注定的棋局下保護她?
恍惚間,他想起幼時學棋,老師第一堂課便教他執手黑白落子無悔。
沒想到人生如棋,也有必須悔棋重來的時刻。
柳生比呂士攤開手心,他想起小時候那道流血的傷口,這麽多年過去了,傷口早已愈合,錯覺般的,他卻一直覺得掌心還在流血。
我錯了。
他的目光落在時針的刻度上,心想,但是我會繼續這個錯誤。
如果這是能夠維持緒方唯的平靜安寧生活的唯一方式,那麽游戲的規則自這一刻起,由他來制定,後果也由他獨自承擔。
柳生比呂士合上懷表。
他望向遠方的天際,這天确實是一個好天氣。
并且,往後還有會很多個一模一樣的天氣。
這是摒棄所有情感、唯有理智能夠做出的選擇,他避免了一切虛幻的未來,将自己隐藏在無言的暗影裏,而沉默背後的,是誰的故事,或許永遠不會有人在意。
這個故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有無數次的往複循環。
作者有話要說: 《淩晨3點我到底在寫什麽》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lene、明日香、人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塞甜包、真難取名字 20瓶;888 10瓶;江月 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