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境中的畫面依稀,穿透枝葉的蟬鳴聲漸歇。
【“來看周末的比賽吧。”
放學回家的路上,幸村精市突然說。
緒方唯正低頭專心研究着冰箱裏口味繁多的冰淇淋,顯然對冰淇淋更感興趣,她慢吞吞地問,“我去不去對你的比賽有影響麽?”
“沒有。”
“那我為什麽……”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替她着想,“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我了。”
“……”
緒方唯會拒絕嗎?
即使不感興趣,她含糊的回答依舊落進黃昏中的草木氣息裏。
“到時候再說啦。”
那是一場比分懸殊的賽事,很快就在裁判的哨聲中分出勝負。網球部的人陸陸續續從選手通道走出來,幸村精市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後,朝一旁等待的緒方唯走去。
“要去打聲招呼嗎?”他問。
“……嗯?跟誰?”
“上次,你不是錯過了赤也的比賽麽。”
緒方唯想了想,她無所謂地說,“可是友香和伊織她們去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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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覺得好笑,“這是一回事麽?”
“有什麽不同?”
他對上緒方唯坦然的困惑,笑意漸漸收斂。
“對你來說,沒有什麽不同。”他往馬路方向走去,身後是網球部陸陸續續登上巴士、汽車發動的聲音。
“你知道嗎?”巴士駛出視線,他在指示燈前停下腳步,“赤也跟你有點像。”
“……什麽?”緒方唯歪頭,不解,“我跟切原赤也嗎?”
“我跟他說‘對不起’,他也只會問我,‘部長,發生了什麽’。”簌簌落葉在風中作響,他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有時候也在想,或許……”
“嗯?”她懵懂地發出疑問聲。
“你這樣也不錯。”
幸村精市伸手,扣着女生纖細的手腕,低垂的眼睫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在她問出下一個問題之前,牽着她的手離開這條馬路,意料之中的,她沒有掙脫。
周末的商業街熱鬧非凡。
要策劃一場對方完全不在意的約會,即使對幸村精市來說,也有些意興闌珊。當緒方唯的目光落在可愛的玩偶上、童話般的旋轉木馬、深藍色的水族館,眼中閃爍着微微發亮的光芒、笑着跟他說話時,幸村精市總是無動于衷地站在一旁,冷靜在心底審視:你真的喜歡嗎?
……或者說,你知道這就是喜歡嗎?
而當緒方唯移開視線,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的時候,玫瑰色的顏料塗抹着空氣,那些細細密密如同鋼針紮進血管的質疑,一瞬間變得不那麽重要。
喜不喜歡網球比賽、喜不喜歡商業街……随便吧。
耀眼的陽光下人來人往,并肩行走在其中,幾乎營造出平靜與正常的假象。
“幸村,你看……”
緒方唯忽然停下腳步,遠遠地指着沿街對面寄養寵物的店鋪。
“嗯?”
她這不常見的主動反應,讓幸村精市提起了一點興趣,他順着女生手指的方向望去,視線停頓了一下,腦海裏閃過一些隐約模糊的畫面。
“你看到了什麽?”他問。
“看那條黃色的蛇。”緒方唯扯了扯他的衣袖,久遠而不快的記憶穿越時空而來,讓她在夏日打了個冷顫,“是不是有點像你放在我手上那一條?”
時光錯落的畫面在眼前破碎又重聚,仿佛有什麽東西失重地墜落下去。
他轉頭,沉靜的目光中,潛藏着無法描述的暗湧。
“你再說一遍。”
“就是那次你放在我手上的黃喉蛇呀,它差點爬到了我的肩膀上呢。”
“什麽時候。”
“好像是——”
緒方唯的動作愣了一下,她遲緩地放下手,陷入沉思,“咦?什麽時候呢……?難道是我做夢的場景嗎?”
她拍了拍臉頰,“奇怪。為什麽會夢到這種事。”
不知不覺間,扣着她的力道卸下,誰的指尖劃過空氣錯開她的手。
緒方唯沒有在意這個小插曲,她繼續往前走,一段路以後,她才發現身側已經沒有人,她回頭望去,人潮中,幸村精市依舊停留在原地,身影像是凝固在川流不息的街景裏。
喧鬧聲湧動,她看見少年安靜地擡起眼睛。
那雙眼眸裏的情緒像沉默的深淵。
盛夏的光漸漸籠罩下來,人群仿佛消失了,空氣也突然靜止,一片蒼茫的白色裏,只有幸村精市低語的聲音,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動。
“你怎麽能……”】
夢境戛然而止。
最後那句未竟的質問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發出聲音的那一刻驟然攥緊腦海裏的弦,瞬間被刺痛的腦海裏,睡意與夢境一同消散。
緒方唯睜開眼睛。
窗外是春日綿長的微風,從街道盡頭吹來。
從夢中醒來,潮濕的雨似乎還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緒方唯推開窗戶,晴朗的天氣裏,恍惚還聽見雨聲在耳邊落下、混雜着少年略帶低啞的聲音。
她無法感受那場雨的滂沱,卻微妙地,能夠體會到幸村精市當時隐忍的冷意。
他當時在想什麽……
直到夢境盡頭,幸村精市也沒有給出答案。
遲鈍的思維漸漸蘇醒過來,她又想起夢裏最後一個畫面,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場景,但那句沒有聽完整的話,卻無端讓她十分在意。
幸村精市在說什麽呢?
發現緒方唯能夠隐約想起上個周目的記憶……難道是在說“你怎麽能夠想起來”或是“你怎麽想不起來”這樣的話嗎?
可是當時幸村精市複雜的表情,讓緒方唯直覺答案并不止如此。
清晨靜谧的曦光與悠長的風交織,對面房子的大門從裏面被推開,柳生比呂士背着網球包,習慣性地擡起頭望向二樓窗戶,正對上女生若有所思的視線,他的腳步停頓下來。
“早啊,比呂士。”
緒方唯轉頭看了一眼房間的時鐘,感嘆,“你的時間表還真是一分不差。”
“但是你今天比平常更早。”
“被一個夢驚醒了。”
“是噩夢嗎?”
“……”
緒方唯露出沉思的表情,她不知道該如何評判記憶中的任何事情、以及那些她無法體會的感情,腦海裏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最後定格在那場聲勢浩大的雨。
可惜那場雨到底沒有真實地落在緒方唯的身上。
“不能算噩夢……”她笑了笑,回答柳生,“是一個很特別的夢。”
“那就好。”
柳生比呂士冷淡地總結。
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竹馬一如既往對許多事情都漠不關心的态度,在這個被異常包圍的學校裏,反而讓她非常安心。
“不耽誤你去晨訓了,路上小心。”
“嗯。”
“放學等我回家。”
“……”
她解釋,“我今天要幫切原補課到你們結束訓練。”
“嗯。”柳生神色平淡地答應下來。
普通又平淡的日常裏,時光往前邁步。
偶爾注視着切原赤也咬着筆頭,跟習題較勁的模樣,緒方唯會想起那句“赤也跟你很像”的評價,當時的她不明白,現在卻有些理解幸村精市的意思。
切原赤也不像柳蓮二那麽敏銳,也不像丸井文太那樣能夠把握人心。
幾乎強制的相處裏,他甚至沒有深究緣由。
大多數時候,他的腦子都被“這題是什麽?”和“這題又是什麽?”這種單純的問題占據,他望向女生的時候,目光裏總是坦坦蕩蕩的、屬于少年的活力,不管是困惑還是生氣。
他不像這個年紀大部分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樣,熱衷于偷偷打量隔壁班漂亮的女生,也不在意什麽是“喜歡”。
……
至少,現在還不在意。
随着時間推移,緒方唯漸漸完整回憶起從那場暴雨後開始的故事——在外人看來值得稱羨的感情,但從那段故事中抽身後回頭看,對她而言,也只不過是普通的畫面。
回憶與現實交織的空隙,她偶爾會想起在醫院的幸村精市。
如果這就是幸村希望她想起來的事情,已經擁有這段共同記憶的自己,或許應該告訴他結果。
午後剛剛下過一場雨。
按照記憶,她找到幸村所在的住院部。
地面上還殘餘許多坑坑窪窪的積水,在雨過天晴的明亮陽光下閃爍着細碎的光芒,緒方唯繞過小水窪,順着護士的指引,看到正在花園裏被小孩圍繞的幸村精市。
不管在哪裏,少年都很受歡迎。
他坐在長椅上,微微側頭跟一個小男孩對話,走近後,隐約能聽見他們正交流的無聊內容。
“為什麽愛子今天不能來跟我玩呢?”
小男孩的聲音顯得有些生氣,而幸村始終是那副帶着微弱笑意、很難分辨是敷衍還是耐心的态度。
“因為她要去學校上課。”
“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嗎?”
“好朋友也要上學。”
“可是千繪子就能每天跟我呆在一起啊。”
幸村露出思考的表情,片刻後他誠懇發問,“千繪子是誰?”
“我養的小烏龜。”
“……”
在記憶中,幸村精市少有這種啞口無言的瞬間,這讓在一旁目睹對話的緒方唯有些想發笑,她正要上前,又聽到男孩困惑的聲音。
“愛子為什麽不能跟千繪子一樣呢?”
幸村精市沉默了一下。
那是一種讓緒方唯覺得熟悉的沉默表情,出現在記憶中他注視着自己的某個瞬間。春日的光線變得模糊,恍惚間耳邊出現隐約的蟬鳴聲,以及熙熙攘攘的街景中熱鬧的背景音。
“因為她是……”
幸村精市緩慢地說。
腦海裏那根被攥緊的弦,失去了控制。
夢境中始終無法想起來的畫面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甚至能夠聽見幸村精市在開口前,輕輕的嘆息聲,他獨自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裏。
時光仿佛逆着人潮方向倒退,恍惚間,此刻的緒方唯正站在當時的幸村精市對面。
【“你怎麽能……”
他質問的聲音由遠至近,跨越時空的界限,一字一句地敲在耳膜上。
“緒方唯,你怎麽非要變成一個人?”】
此時此刻,站在暖融春光下的緒方唯,幾乎錯覺般地聽到幸村精市潛藏在那句質問後、往更黑暗的深淵裏隐沒的含義。
他當時是否在想——
你應當是一個角色、一場幻覺、一種執念。
無論如何都好,
你怎麽能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令人心悸的畫面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
【煩嚣的風吹拂過盛夏。
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察覺到異常的緒方唯往他的方向走去。
“你怎麽啦?”
女生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好奇。
“……”
對上女生漫不經心的天真表情,他沉默了許久。
“如果你是一個人的話,”幸村精市凝視着她,即使明知道此刻得不到答案,但他仍然輕聲問,晦澀的目光仿佛要透過她看向別的什麽人:
“那我應該怎麽做呢?”】
時間與記憶從指縫間流過,那陣惹人厭煩的風卻沒有止息,錯覺般地穿越了透明的屏障,抵達此刻。
呼吸仿佛被誰扼住,遠處的鐘聲響起,女生像是忽然被驚醒,她驀地轉身,順着花園小徑直直地沖出去,在經過旁人時,肩膀撞上對方,那一瞬間的痛感讓她稍微找回一絲清醒。
“對不起。”
“——”
對方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女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曲徑。
直到跑出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漸漸被風吹散,緒方唯才停下腳步。
雨後的光線柔和,微風穿過搖曳枝葉,落在身上時,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頭暈目眩中,她又想起幸村精市那個問題。
不知不覺間,無論是記憶中還是現在,她已經習慣重複卻平靜的生活。
那場暴雨中洶湧的感情,不能讓她有絲毫觸動。但幸村精市那句遺落在時光裏、至今才抵達對象的質問,卻能夠在回憶起來的瞬間刺痛麻痹的大腦。
——我為什麽不能是一個人。
緒方唯伸手抵着心髒的位置,總是與世事有所隔閡的女生,并非不知道自己缺失了某些重要的東西,只是她鮮少在意。但此刻,在這條無人的街道上,她緩慢地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擡頭望着遠處城市的風景。
我為什麽非要在這個往複循環的故事裏扮演角色。
她有些茫然地想到。
真田弦一郎找到幸村精市的時候,後者正獨自坐在花園的長椅上,視線落在遙遠的某個地方。
“幸村。”
穿着病服的少年稍微愣了一下,轉頭,“……是你啊。”
有那麽短暫的片刻,真田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期待落空的表情,那一絲淺淡的情緒很快被風吹散,擦隙悄逝。
長年累月的相處,讓真田可以輕易發現隐藏在平靜表面下、幸村精市并不美妙的心情。
他想起來時遇到的那個跌跌撞撞跑出視線的女生,水窪的泥點濺落在女生潔白的裙角顯得格外刺眼,真田有些好奇地問。
“剛剛給赤也補課的緒方同學來過嗎?”
“嗯,她來過。”
“緒方同學是個好人。”
“嗯。”
即使察覺到幸村精市不願多談的态度,但真田弦一郎向來是有話直說的性格,“赤也總是惹事,丸井也給她找了不少麻煩——”
他稍微回憶一番,更加确信地接着說。
“不管怎麽樣,她從來沒有對誰埋怨過。”
“是麽。”
“你做了什麽讓她這麽生氣?”
幸村的表情有一瞬間失神,斑駁的光落在精致的眉眼,他垂下眼睫,“……她生氣了麽?”
“看上去非常生氣。”
“……”
幸村精市一言不發地沉默下來,空氣中蔓延着無聲無息的莫名情緒。
很久後,就在真田弦一郎以為這個話題已經不了了之時,他聽到幸村精市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他轉頭,好友仰起臉,仿佛透過樹葉的間隙看見了別的什麽,目光裏帶着無法分辨的情緒。
“會生氣其實是好事。”
幸村精市說道。
正義感十足的真田弦一郎額頭蹦出青筋,正要跟好友理論時,一陣疾風吹過,在明亮光線下,幸村精市的臉色是異于常人的蒼白,瘦削的身形在寬大的病號服下更顯出某種孤零零的意味。
“……早點回房間吧。”真田咽下了話語。
“好。”
幸村精市站起來,沿着花園的路緩步走回醫院大樓,在最後離開前,他停下腳步,恍惚還看見女生站在道路盡頭的身影。
即使知道她在哪裏,但他已經不能理所當然地靠近緒方唯。
風雨如晦的雨夜、繁星般閃爍着燈火的學園祭、簌簌落雪的凜冬……記憶裏每一幕,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強求。
那些錯亂的時光,倉促又漫長,在眼前煙消雲散。
他原本以為只不過是沿着命運惡作劇反複,在既定的軌跡裏,握住緒方唯的手,跟抓住一只風筝的細線沒什麽兩樣。
但是在人潮如織的某個午後,出現了那樣一場意外的對話,風筝的線将斷未斷,在湧起某種荒謬的期待之前,更深重如潮水般的情緒淹沒下來。
他知道總有一天,緒方唯會直面這個問題。
“你為什麽是一個人呢?”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幸村精市在想——
他可以擁有一座獎杯,一件珍寶,一種信仰。
可是他要怎麽做,才能夠擁有一個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愛上他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三章番外打動不了一個冷酷的唯妹。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LUari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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