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黃昏,夕陽照進靜谧的圖書館。
緒方唯整理完今日的工作,想起稍後要給切原赤也補習,收拾書包的動作頓了一下,指尖碰到硬殼書皮,她恍惚片刻,才想起幸村精市拜托她歸還的那本書還一直放在書包裏。
她抽出那本《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目光在書名上停留,某個雨夜的記憶漸漸複蘇、濕潤且不由分說地籠罩下來。
【“不過,這位指揮家有一張專輯,是我非常鐘愛的。”
“什麽?”
“勃拉姆斯四。”
“是麽……”】
記憶像風幹後幹燥的花,維持着徒有其表的模樣,稍微一碰就凋落在指尖。枯燥的練習、安靜的琴房、肩膀上琴盒的重量、音樂會散場後的雨夜問答……畫面清晰而遙遠,她當初給出的答案卻在此刻變得模糊。
她真的喜歡嗎?
在病房裏看到這仿佛意有所指的書名時,那一瞬間的心情其實頗為複雜,經過幾天自我質問的發酵,漸漸轉化成一股無法言明的微惱,她把那本書拍在桌子上,動作算不上溫柔。
——他這算什麽意思?
看清真相後居高臨下的質問麽?還是聰明人獨特的諷刺方式?
如果是指望她受回憶影響,那也不必多此一舉,她更不相信冷漠地說出“你就是這種角色”的幸村精市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怎麽了?”
書架後,柳蓮二看見女生忽然變幻莫測的臉色。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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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訴之于口的煩惱讓緒方唯心情更糟,她速戰速決地登記這本書的歸還日期,心想不管發生什麽事,短時間內她完全不想再看到幸村精市。
她按照序列找到這本書的書架,正要放回去時,摸到書頁中不平的縫隙。
鬼使神差地,她翻開了那一頁,故事正講到女主角收到信件受邀去一場音樂會,本打算拒絕,但經過一番複雜的心理自白後,還是決定赴約,信函中問“您喜歡勃拉姆斯嗎?”,而女主角在赴約時給出了糾結已久的回複:【“我原本不知道我是否喜歡勃拉姆斯。”】
她的目光停頓在那頁最後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您是否能來。”西蒙說,“請您相信,您喜歡不喜歡勃拉姆斯,對我都無所謂。”】
舉着書的動作僵硬片刻,放回去時,手臂有些酸澀,她轉了轉手腕,那點微弱的酸澀又蔓延到其他地方。
書架間的走廊很靜,她發了一會呆。
這麽多天對自我的叩問好像稍微平息下來,無言的質詢中,抛出疑問的一方反而自顧自地給出答案,那個瞬間,回憶在腦海裏褪去色彩,而病房裏少年的側影仿佛忽然被誰重重地勾勒了一筆,更加清晰也更加難以揣測。
春風湧入,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對數字極有概念的柳蓮二提醒她,“還有七分鐘就到補習的時間了。”
“……”
也許是看出她不太想去的內心活動,柳蓮二慢吞吞地改口:“不用着急,考慮到赤也的性格,他遲到的概率是85%。”
緒方唯忍不住笑了一下。
“還是去看看吧。”
鎖上圖書室的大門,她跟柳蓮二一起走向樋口老師特地騰出來的空教室——這過分熱心的安排,大約也屬于情節設定的一環。
緒方唯偷偷瞥向旁邊的少年,午後柔和的光線下,氣質雅淡的少年顯得更加出塵,但他最近總是微微地皺起眉頭,一副在思考什麽的模樣,記錄數據的筆偶爾出神地停在紙上,久久地凝成墨點。
“是不是在想——為什麽教導主任會安排我給切原補課?”
安靜的能聽到細微回聲的長廊,女生輕聲問。
“不是沒有這樣的概率。”
“但是很低吧?”
“……10%到15%。”柳蓮二說,“按照适合的人選推算。”
緒方唯眨了眨眼睛,心裏幾乎要為他鼓掌。
不愧是堅信“數據不會說謊”的柳蓮二,居然真的能夠根據有限的信息量得出結論。
不過也很正常,補習是幸村精市強行提前的設定,如果按照原本的發展,大概不會這麽簡單就被網球部的參謀看出破綻。
她有些好奇柳蓮二能通過這個破綻看透到哪一步。
“蓮二,覺得是巧合嗎?”
少年頓了一下,“我從來都不相信巧合。”
“那是什麽?”
是意外、奇跡、命中注定……?
柳蓮二搖了搖頭,他表情平淡地陳述,“我不知道。”
熱衷數據的少年堅信所有事物必定有其內在聯系,如果無法從表面獲知,那麽冥冥之中是否有誰支配了這一切。剝離了主觀情感後,數據往往可以得出答案。
“但我相信,所有呈現在眼前的事物,都是被創造的——”
他斟酌着用詞,遲疑了片刻。
而女生似乎早有答案,她想也不想地接道,“——假象?”
少年靜了一瞬:
“……怎麽會這樣想?”
“不對嗎?”她理所當然地反問。
這個反應讓柳蓮二本就颦起的眉間皺痕更加深,但是他沒有解釋自己的本意——任何事物都是被創造出來的,無論是真相還是假象。
安靜地走了一段路後,他推開那扇空無一人的教室門。
與他的數據吻合,切原赤也果然遲到了。
他聽到女生在身後捂住嘴也沒有忍住的笑聲,大約聯想到了切原赤也是個容易被看透的家夥。他微微側頭去看緒方唯現在的表情。
女生笑起來時隐隐發亮的眼眸也正對上他的視線。
從什麽時候起,當他觀察緒方唯的時候,同樣會被她注視。
因為沒有及時收住腳步,停在教室門口的兩個人距離有些近,流動的空氣中似乎都覆蓋上對方的體溫,黃昏下女生纖細的身影完全被少年的影子所籠罩,幾乎使人萌生一種輕易可以占有的錯覺。
只要他伸出手。
一向被數字占據的清醒腦海偶爾也會出現別的意外,黃昏像融化的金砂糖灑在空氣裏,思維沾染上黏着的甜意而顯得有些遲鈍,在他微微阖上眼眸的谛視下,緒方唯安靜後退了一步。
蓮二有些遲緩地想到,她以前不會做這樣的動作。
她不會拉開距離、不會意有所指地問他問題、更不會回應他的觀察。
相比起來,他其實更适應女生一無所知的模樣。
因為當她擡起眼眸、略帶探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像是要點燃什麽的錯覺會順着她的視線一路燃燒,直至他無法招架。
他想到剛剛在半路上,兩個人不約而同回避的話題。
“我一直覺得……”
那層淡金色的光,勾勒着少年冷淡卻過分清秀的眉眼,“假象擁有比現實擁有更沉重的力量。”
緒方唯愣了一下,側頭問,“為什麽?”
“因為真相無法選擇。”
“……”
少年捏着筆記本的指節微微收緊,他注視着女生因為驚訝而微微瞪大的眼眸,那束摻和了金砂糖的光線殘留一絲餘熱,而他平靜地接着說:
“但有時候,卻必須要選擇,是否屈從于假象。”
是誰鼓噪的心跳聲,在靜谧中失去節奏。
緒方唯下意識地抓住了裙擺一角,很多時候,看着柳蓮二無動于衷記錄數據、分析異常的模樣,她甚至會懷疑這周目從一年級開始就認識自己的柳蓮二,或許是個清醒到從未被異常影響的人。
但此時此刻,殘陽下沉默的對視裏,她驚覺自己完全想錯了方向。
“——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麽?”
切原赤也的聲音從走廊盡頭遠遠地傳來,打破了幾乎凝固的對峙。
緒方唯轉頭去跟切原赤也搭話時,內心那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還摻雜着些許無法言明的愧疚,但她無暇顧及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逃離柳蓮二話語背後的含義。
就像她躲避丸井文太、不願意接觸幸村精市一樣……
他們身上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感情。
因為網球部逐漸繁重的訓練,原本負責補習的柳生比呂士和柳蓮二已經不再适合,但切原赤也的成績卻依舊一塌糊塗、不容放松警惕。
緒方唯翻開切原的書本,上面亂塗的圖案讓她眼前一黑。
“……啊。”
切原赤也坐在椅子上,顯然也發現了她的無語,撓了撓頭解釋,“英語課真的很無聊啊。”
“你們班的英語是岡部老師教嗎?”
“對啊。”
“二年級他也教過我。”
她果斷反駁了切原赤也這個借口。
少年抓了抓頭發,額頭煩躁地磕向桌子邊沿,“這怎麽能一樣?你這家夥分明對不感興趣的事情也很有耐心。”
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緒方唯從頭開始梳理他的課程進度。
一問一答的枯燥對話下,她的思緒有些發散,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剛察覺到世界的異常,面對切原赤也時企圖抓住一根稻草,曾經提出過給他補習的建議。
現在想來,一切早有跡象。
即使沒有記憶,屬于“緒方唯”的設定和過去不知不覺間也能夠影響到她。
春意融融,早開的花樹已經随風搖曳、零星地從窗口飄進花瓣。
少年被無聊的習題困了許多天,眉眼間漸漸染上恨不得一走了之的躁郁,但擡頭看到女生安靜的身影時,又苦悶地垂下腦袋。切原赤也思考了許久,終于想通了造成這幅局面的理由,他帶着一絲氣憤問:
“樋口老師怎麽會安排你給我補習?”
碎片般的記憶總是通過某種契機,從深處蘇醒。
【熱鬧的盛夏。
聒噪的蟬鳴聲此起彼伏。
“為什麽是你給我補課?”
剛剛結束訓練的切原赤也拉開椅子,劃出一道尖銳的響動,他煩躁地放下書包,随着動作,從更衣室出來、還沒有擦拭的水珠從發梢滑落,消失在衣領間。
即使訓練已經非常疲憊,但他還是按照約定來到補習教室。
也許是發現這點,緒方唯沒有計較他無禮的态度,而是友好地遞出一張紙巾。
“切。”
少年扭過頭,并不領情。
于是幾秒鐘後,他感受到微弱的溫度靠近自己,女生看不下去似的伸手擦拭滴落水珠的微卷發梢,他猛地一驚、僵硬坐直的身體反而更方便對方的動作。
他聽見頭頂傳來輕笑。
力氣被抽離、像被馴服的寵物一樣,安靜地任由她為所欲為,有什麽別的東西從發梢一路蔓延至耳尖、透過血管、在身體裏奔流湧動,無法止息。
終于,她慢悠悠地放過了少年的頭發。
“不知道啊……”
她收回的指尖仍然殘留着水珠滴落的涼意,她用那只手托着臉,似乎思索了片刻,才神色天真地說出已經明晰的答案:
“會不會是因為,你比較聽我的話?”】
記憶中的問答,與此時此刻的氛圍幾乎重合。
緒方唯望着切原赤也壓抑着煩躁的神色,無論是記憶畫面還是此時此刻,答案都是如此相似。
“喂?”
切原赤也踢了踢她的椅子,十分不滿她在自己面前公然走神。
“唔……因為我有空。”
“哈?”
“就是這樣。”
電風扇在頭頂枯燥地轉動、發出有跡可循的聲響,她肯定地對他點頭,将心知肚明的答案悄悄掩藏在少年的遲鈍之下。
記憶逐漸被相似的場景喚醒。
無數碎片拼湊出某個灼熱的夏天,畫面中的場景像是被陽光融化、又經由熱浪扭曲,朦朦胧胧,唯獨那聒噪的蟬鳴聲,直直地穿越時空。
散不盡的悶熱裏,一直都是她和切原赤也兩個人的相處畫面。
直到某一天——
【從教室窗戶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正在訓練的網球部。
天氣炎熱的日子,網球部的少年們仍在熱日下蹦蹦跳跳,活力四射。人群玩鬧的哄笑,夾雜着網球碰撞、觸地的聲音,遙遠又模糊,像另一個世界。
她在窗邊久站。
等了許久,也沒有人推開教室的門,切原赤也大約是被網球部留下加訓了。
腦海裏模模糊糊地這樣想着,短促響起的手機鈴聲像是知悉她的心聲,未讀的消息欄上顯示着網球部部長的名字。
多半是來通知消息的。
緒方唯無所謂地點開,目光怔住——
「你為什麽一直盯着我看。」
耳邊是少年們的玩笑聲、間或夾雜着切原赤也的抗議,海風吹向繁茂枝葉、沙沙作響,電車在遠方飛馳,發出沉悶的轟鳴。
心髒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她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望向窗外、剛剛自己視線的落點。
幸村精市也才放下手機,他轉身,緩慢地仰起臉,目光在漸沉的夕陽中随着風無聲撞來,逆光的表情難以看透。
隔着熱鬧的校道、時常有人經過的網球場,聲音與距離忽然消失。
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沉寂下來的空間裏安靜對視。】
——這是幸村精市第一次出現在這段記憶裏的畫面。
同一間教室裏,緒方唯回過神來,對面的切原赤也仍在咬着筆頭,似乎遇到了難題,雙眼無神地盯着、眉眼間漸漸染上困意。
她恍惚地站起來。
掀開窗簾,暖融的春光傾斜進來,突如其來的明亮讓切原赤也手中的筆“啪”地掉在桌子。
“你在看什麽啊?”他困惑地在身後問。
她站在與記憶重合的位置。
當時是否不自知地,在此長久注視某個人,又或者只是對方一面之詞……經歷漫長的、錯位的時空後,她已經無法評判。
但現在,此時此刻。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這是一間能清晰看到網球場的教室。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下一章又是村哥視角的番外。
(……尼嚎!還有人在看嗎!)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家主上最強 3個;明日香、小莳、Raylene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嘻四、== 10瓶;金桔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幸村精市篇·庸人
番外:幸村精市線
“樋口老師給赤也安排了課後補習。”
盛夏陽光灑在網球場上,熱烈到刺眼的地步,幸村精市微微眯起眼睛。
從海邊吹來的風帶着一絲燥熱氣息,拂過發燙的皮膚,再次經歷這場盛夏的少年甚至有閑情想:他以前沒發現三年級的夏天如此炎熱。
聒噪的蟬鳴聲中,柳蓮二在旁邊接着說:
“是E組的一個女生。”
“……”
“成績還不錯,各科分數很平均。”
對數據達人柳蓮二來說,這麽簡單介紹某人的情況實在罕見,幸村精市的目光落在他筆記本空白的頁面上。
也是只是錯覺,柳蓮二感到空氣逐漸緊繃。
在某種一觸即發的情緒即将堆積到頂點的時刻,幸村精市安靜地垂下眼眸,空氣中那些莫名不安的因子又煙消雲散,久病初愈的網球部部長重新望向場內,似乎沒有分心聽他說過話。
過了許久。
幸村精市的視線依舊專注地投向網球場,但他開口問,“給赤也補習的人,是緒方唯嗎?”
為了重新制定切原赤也的訓練安排,放學後,柳蓮二在辦公室見到了緒方唯。
場面其實有點尴尬。
雖然幸村精市可以根據有限的信息立馬猜測出女生的名字,但很顯然,女生并不認識他。
柳蓮二做完自我介紹後,她的視線遲疑地落在沉默的幸村精市身上,似乎想問“那這是誰?”,但後者過于冷淡的表情,使她按捺下本就不多的好奇心。
柳蓮二跟她商量着切原赤也的訓練安排和課業安排。
一時間室內只有兩個人低聲交談的聲音,在場的第三位安靜的像是從不存在。
“還有一件事。”
在告辭離開之前,幸村精市才說了進門以後第一句話,他表現得像是一直安靜聆聽他們計劃、并且關注後輩的部長,神色正常。
“赤也經常被會罰加訓,可能會耽誤你的時間。”
“诶?”緒方唯一怔,她首先關心的是切原,“他這麽倒黴嗎?”
幸村臉上本就極淡的笑意近乎于無,“有突發情況,我會另外通知你。”
“……”
“可以嗎?”
“啊、好啊。”
稀裏糊塗的,分明是她跟柳蓮二制定的時間安排,但在離開前,緒方唯跟幸村精市交換了聯系方式。
從見面到道別,也只有短短十幾分鐘。
在這短暫又模糊的時間裏,一時興起跟來的幸村精市沒有聽他們講半個字,凍結在凜冬的心情經由盛夏融化,第二次踏入這場輪回的少年,再度對上女生陌生的目光,帶着一絲倦意和微嘲地想:果然如此。
盛夏的光在枝葉間閃爍,冬雪早已融化。
褪去被當成陌生人的怫然。
剝離占有欲。
發現異常的新奇感在重複中消亡。
此時此刻,他甚至有餘裕去想能夠在緒方唯身上得到什麽?
答案當然是沒有。
在盛大的篝火晚會,星星點點的燈光下,她曾承諾會記住他。
但她不可能做到。
“緒方唯”只不過是一個幻覺,她擁有他們青睐的一切品質,溫柔又順從,不會拒絕誰,也不會愛上誰,是無法握在手心、卻能讓人沉湎的夢——而他分明是已經清醒的那個人。
只是為了維持網球部的穩定,不該讓她接近切原赤也以外的正選。
幸村精市望着手機上新增的聯系人,動作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删除鍵。
他熄掉屏幕。
日歷一頁頁撕去,切原赤也幾乎讓教導主任絕望的成績,以緩慢又穩定的速度有了起色。就連一向對他嚴格的真田弦一郎最近看到他都和顏悅色不少。
“赤也已經很努力了。”柳蓮二頗欣慰地評價。
幸村不置可否。
說話間,低年級簇擁着在訓練賽發揮出色的切原赤也走進休息區,大大咧咧的少年打了聲招呼就往身後的飲料箱裏探手,摸索了一陣,“什麽啊……都被你們喝完了。”
“明明還有啦!”
“我不喜歡這個口味。”他收回手,準備去自動販售機買飲料。
快要走出休息區時,有人叫住他的名字。
切原赤也心下一咯噔。
近來幸村部長好像心情欠佳,被他點名多半沒有好事。懷着這樣的預感,他僵硬地轉頭,有什麽東西擦過耳邊破風而來,空氣中急梭過一絲涼意。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是一瓶冷飲,切原赤也更青睐的口味。
“部長?”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無法消化這突如其來、遲到了三年的關愛。
“你不是喜歡麽。”幸村站在一片陰影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說,“讓給你了。”
直覺在腦海裏預警,但切原赤也什麽都沒有問,單細胞的腦子裏可沒有什麽謙讓的念頭。少年道謝後毫不客氣捏着罐子掀開鐵環,氣泡争先恐後地湧出罐口。
幸村精市移開視線。
桌子上放過冷飲的地方,徒留一圈淺淡的水痕,他伸手抹去。
這樣也好。
哄鬧的課間,從樓頂花園回班必須要經過最靠近樓梯的教室,幸村精市穿過打鬧的人群前行,似是不經意地擡起眼睛,朝側邊的教室望去。
高大的男生站在講臺上,大聲地講逗樂的話,底下的人笑成一片,過了一會才有人把活潑過分的男生從講臺趕下來。
他的視線停頓在窗邊的角落。
低頭在認真做題的緒方唯,一副游離在外的模樣。
伴随着眼前畫面湧起無趣感和冷笑幾乎瞬間淹沒過來,呼吸像是溺在水裏。他正要離開時,餘光瞥見女生忽然遲緩地、微微地彎起唇角。
教室裏也有人發現,見怪不怪地揶揄:
“小唯,你好呆啊。”
她連反駁都慢了一拍,“才不是。”
“真想看看你腦子每天都在想什麽。”
棕色的雙馬尾被扯了一下,她伸手維護,“我在做題啊!”
說着,另一邊馬尾也被人扯住,女生苦下臉的模樣讓周圍人發出善意的哄笑。
誰也沒有發現,教室外,有人短暫停駐腳步、又安靜地離開。
緒方唯在想什麽?
她會想什麽嗎?
這個問題在某個午後忽然襲來,不講道理地出現在腦海裏,伴随着進入盛夏後更加喧鬧的蟬鳴,此起彼伏,揮之不去。只不過是對“異常”的好奇心而已,他想。
他維持着絕不冒犯的距離,目光偶爾遙遙地落在誰的身上。
緒方唯還是那副認真的模樣,但這一次,她沒有加入管弦樂隊也沒有加入戲劇社,除了補習以外,她幾乎沒有別的課餘活動,甚至不會因為切原赤也而接近網球場。
一個關于“緒方唯”的揣測在他心底漸漸成型。
他看向剛剛結束訓練的切原赤也。
“這麽熱的天氣,香佑醬還在網球部外。”
少年們聊天的話題貧瘠的可憐,同級生勾上切原赤也的肩膀,暗示他往網球部外看。
“哦。”切原赤也快速瞥了一眼,不是很明白。
“你說她為什麽一直看你的訓練賽呢?”
切原赤也稍作思索,這次篤定地:“她應該也很喜歡網球。”
“……”
同級生讪讪地收回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嘆了口氣問,“赤也,你有喜歡的女生類型嗎?”
切原赤也稍微皺了皺眉,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個問題,由于超出理解範圍,他有些煩躁地抓住的關鍵詞是:
“女生?”
“對啊,你不覺得A班的——”
同級生在耳邊絮絮叨叨細數女孩子的名字,而某個模糊的、不會出現在他口中的身影緩慢浮現在眼前,切原赤也松開眉頭,正要細想時,被部長平靜的聲音打斷。
如同在炎夏潑了一盆冷水,他說:
“你們兩個很閑嗎?去揮拍。”
“咦?!”切原赤也震驚,“為什麽啊?”
一般來說,熱衷于給他加訓的都是真田副部長,幸村部長更喜歡計劃內的事情,而那位有條不紊的部長微微一笑,略帶鼓勵地說,“我看你今天還沒有發揮全力。”
說不出哪裏不對,切原赤也暈乎乎地抱着網球拍回到訓練場地。
幸村精市望着少年打了個趔趄的背影,幾乎可以肯定,緒方唯身上疊加着某種束縛。
那種束縛是由他們加諸在“緒方唯”這個名字上面,而切原赤也因為還沒有意識到任何與暧昧有關的事情,至今也沒有影響到女生,一旦他察覺到自己的感情——
她會變成更适合切原赤也的模樣。
像命運量身打造的禮物。
得出這個結論時,幸村以為自己至少會有一點解出謎題的成就感。
但是在這之前,眼前更先浮現出某個午後,滿室哄堂大笑後,女生遲鈍的、微微彎起的唇角,那一瞬間,呼吸竟然有些窒住。
他想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回過神來,卻還是在給她發簡訊,通知她今天切原赤也加訓,補習取消。
黃昏的天色漸漸籠罩下來。
握在手裏的手機一直沒有動靜,她沒有回複。
網球部最後一個訓練的人也離開場地,負責打掃的值日生小心翼翼地問“部長還有什麽事情嗎?”,幸村精市搖了搖頭,他往外走去,并不是校門口的方向。
他循着校道,走回教學樓。
寂靜的長廊上,每一步都敲起輕微回響。
恍惚間這條路好像變得格外漫長,他想起初遇時女生一身狼狽的雨水、夕陽中悠揚的琴音、燈火下誰明亮的眼眸……微涼的長風吹散記憶畫面,少年推開那扇門。
安靜的教室裏,女生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
窗外是紫色暮霭,絢爛的霞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顯得有些朦胧。
幸村精市停在門邊,一瞬間竟然想笑。
無論如何,他總能在緒方唯身上找到熟悉的東西——那種潛藏在無害表象下,內心深處對誰都不甚在意的冷淡。
她不會問仁王雅治的去向、不關心切原赤也為什麽在補習的時間沒有來、跟幸村精市認識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主動靠近過他。
近乎沒有底線的溫柔包容背後,是極度的漠不關心。
他不該去接近她。
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最優解,身體動作卻沒有遵循。幸村站在桌子前,垂下視線,從他的角度望去,是女孩長而密的睫毛、花一般嫣紅的唇、從校服衣領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無一不是這個年紀的少女獨有的、脆弱而令人憐惜的美感。
如果他現在叫醒緒方唯,她大約也不會生氣,而是綻放出柔和的笑意,清澈的眼眸裏倒映他一個人的身影,她會輕聲念他的名字,跟他說話。
美好的如同覆滿了蜜漿的假象。
輕易可以擁有,又永遠無法真實觸碰。
幸村精市将外套披在女生瘦弱的肩上,男生的外套對她來說有些寬大,幾乎将她的身影籠住、只露出側臉。
這是多餘的行為。
一向更注重結果的少年在心裏評判。
他對緒方唯投射的任何感情,是好奇、同情、占有欲……甚至是微弱的心動,都不過是死無對證與庸人自擾。
腦海裏那根弦繃緊到抽痛的地步。
幸村精市揉了揉太陽穴,他沒有驚動熟睡的女生,轉身走出教室,沿着來時路緩慢離開,一次也沒有回頭。
走出校門,暮霭消散,星辰在遠方遙遙顯現。
少年仰起頭,一瞬間,許多畫面浮光掠影般閃過腦海,在長久以來的相處裏,他其實只相信過緒方唯一次——不是她與自己相似的喜好,也不是她的承諾——那些太過完美的畫面從來都不足以取信于幸村精市。
唯獨在第一次見面時,女孩滿身狼藉地跌落在雨幕裏。
她茫茫然說自己心跳的很快。
那一刻,他是真的以為她有一顆心。
……
晚風卷起窗簾拍在玻璃上,昏暗暮色裏,緒方唯困頓地睜開眼睛。
黑板上方的時鐘顯示着時間,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直起身,有什麽東西輕輕從肩膀處滑落,她伸手接住,是一件男生外套,仿佛還殘留着誰的餘溫。
她呆坐了一會兒,抱着外套走到窗前。
深灰色的天空,漂浮的流雲被海風吹散,明天大約是個萬裏無雲的晴朗天氣。
不知道為什麽,夢裏卻落了一場雪。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番外沒寫完,還有一章,在編了T T
(切原線的村哥:我醒了,我裝的。)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m57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熊盜竊案 2個;月燈、小莳、卿本佳人、聆音lin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魚粥粥、卿本佳人 5瓶;金桔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幸村精市篇·自擾
番外:幸村精市線
經歷了連日的高溫預警,終于進入夏天第一場雨季。
早上的網球部,在突然降溫的陣風裏,幸村精市只是稍微有些咳嗽,立刻被網球部副部長請出網球場,并十分嚴肅地懇請他務必在今天的部活請假。
即使已經解釋自己沒有感冒,但顯然無法動搖真田弦一郎的固執。
放學後,無事可做的網球部部長沿着樓梯往下走。
噼裏啪啦的雨聲打在窗戶上,陰沉的天氣讓人心情也堆積了烏雲,他從櫃子裏抽出傘,走到門口時,腳步頓住。
一陣裹挾着雨絲的斜風湧入。
女生單薄的夏季校服被風吹起,微微沾濕的發絲垂落在臉頰,她眨了眨眼睛,望着屋檐外落下的雨,明亮的眼眸仿佛也染上水汽,朦胧的發着光。
冽風逼近驟雨,校道兩旁樹葉搖搖晃晃,深深的暗影幾乎像是要彌漫下來。
寂靜空間裏,嘈雜的雨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視線裏的緒方唯沒有注意到身後的人,兀自望着雨幕出神,似乎是在等雨停。
細微的水珠浸濕了畫面,一瞬間腦海裏有什麽東西變得非常模糊。
幸村精市站在教學樓的陰影裏,倚着牆壁等了許久,這場雨依舊漫無止境,校園卻愈加安靜,錯覺般地能聽到雨幕裏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走出教學樓。
身側突然靠近的少年氣息讓緒方唯回過神,她微微側頭,茫然了一瞬,正要打招呼時,眼下遞來一把長柄傘,握着那把傘的手指骨節分明。
從來只有簡單郵件往來、顯得有些難以接近的網球部部長,此刻依舊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樣。
他望向她的目光疏離而克制。
“你要用嗎?”他問。
這點淡漠的好意在雨中顯得更冷。
緒方唯抿唇,無意中被許多愛與寬容包圍的女生,并不習慣被這種态度對待,她正要說話,幸村精市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将傘直接放進她的手裏。
其實她的答案一點都不重要。
即使是對他人情緒感知有些遲鈍的女生,此刻也能清晰從他的言行中窺知這個事實。
——但她會生氣嗎?
有一瞬間,幸村精市希望如此。
接過傘的女生只是怔了片刻,大約也意識到這是不容拒絕的好意。她輕聲道謝,在雨簾前撐開傘,那抹陰影隔絕了沙沙作響的樹影,又像是由樹影蔓延而來的黑色。
“幸村同學,要一起走嗎?”
她脾氣很好地問。
緒方唯太過溫和而